亲爱的甜橙树【Meu Pé de Laranja Liam】

德育课的麦克斯先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做着冗长的开场白，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志愿活动对于还童犯改造的重要意义。艾什可没有耐心听他废话连篇，他低着头眼神放空，心里只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去。毕竟他并不是真的“自愿”来这儿的。

“给我听着，等会儿玛德琳夫人要来挑选志愿者。那个老女人一定会选德育分数最低的人去，我们可不想去什么该死的疗养院照顾病人，所以待会儿你得举手替我们参加！明白了么？”艾什虽然点头答应，高个子却仍有些不放心，又把男孩压在墙上威胁道：“志愿活动每周只有一次，但是如果你没有乖乖举手，我们会让你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不好过！”直到听见艾什发出保证，将他围住的三人才放开了他。

“快行动起来！按照刚才的分配去拿清洁工具，五分钟后到大礼堂集合。”

麦克斯先生的命令声打断了艾什的回忆，可他因为刚才的晃神，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分配了什么工作，眼看着打扫工具被一一取走，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艾什！你的扫帚我们帮你拿了。”不远处的一名男孩喊道。

艾什正要上前表示感谢，却不料那人嬉笑着把扫帚扔给了他的同伙。

“别闹了，快给我！”艾什攥起了拳头，他实在受够了这些无聊的捉弄。

艾什追着手拿扫帚的男孩，一路跑上了二楼走廊，好言相劝道：“捉弄够了就把东西给我吧，如果耽误了集合时间，我们都得受罚。”

“你要的话就自己来拿吧！”男孩佯装归还，下一秒却像投掷长矛一般，把扫帚扔出了窗外，自己则逃之夭夭。扫帚落入中庭，卡在了一棵树上。

艾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独自下楼来到了中庭。

一踏进中庭花园，男孩的视线就被眼前这株高大而优雅的甜橙树迷住了。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翠绿的树冠上，反射着宝石一般的光芒。枝干怡然自得地伸展着，纤细但不柔弱，显得从容而坚定。

艾什可没时间继续赞叹了，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男孩抱着树干爬了上去。即便经过了还童，曾经学过的技能仍部分保留在了肌肉记忆里。三两下功夫，男孩已翻身抱住了横向的一根枝干。 此时男孩离地面至少有两米，以他孩童的体型而言，这样的高度已有些危险了，可是扫帚卡在树冠上层的枝杈中间，他必须接着往上爬才够得着。

越靠近树冠顶端，树枝自然越细，男孩不敢再贸然向上，于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摇晃起临近的树枝，希望能让扫帚掉下来。恰在这时，树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干什么呢小鬼？！”

突如其来的惊吓令艾什失去平衡，脚底一滑跌落下来。原以为后背要撞上地面，却意外地被一双大手稳稳当当地接住，抱在了怀里。

“你还好吗，小鬼？有哪里受伤吗？”艾什睁开眼睛，看见一位须发斑白的男人正对自己怒目而视。只见男人胡须浓密，却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琥珀色的双眼迥然有神，深沉而温柔。艾什觉得这双眼睛迷人之中又带着几分似曾相识，当然如果它的主人没有发怒瞪着自己就更好了。

“我……我没事……呀——”

艾什话音未落，就被翻了个身，男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受伤的话，那就该让你受点教训了！”说话的同时，男人迈开弓步，踏上花坛，将男孩搁在大腿上按住了身子。如同砧上鱼肉的小屁股高高翘起，立刻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树上的扫帚连同被扯断的树枝，也在此时一同掉落下来，仿佛是被强劲的掌风震落一般。

男人用他那宽大厚实的手掌，接连拍打着艾什身后的那两座小肉丘，同时严肃地训斥道：“你到这儿来的目的，是通过志愿服务，改过自新，而不是胡闹惹祸！”

艾什疼得眼冒泪花，严厉的掌掴却迟迟没有停手的迹象。训斥也继续着，甚至引来了围观：“不仅调皮贪玩，还做出危险举动，差点让自己受伤！还破坏他人的财物！你知道这棵树对我有多珍贵吗？！”

不实的指控让艾什委屈到了极点，踢蹬着小短腿嚎啕起来。男人不觉得自己所用的力道能让一个缺乏管教的小还童犯哭得这么厉害，当即剥下了男孩的裤子检查伤势。那一道道从臀峰蔓延到大腿上的紫色鞭痕，让男人在看到的瞬间感到一阵揪心，摁住男孩腰部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艾什又羞耻又委屈，以为男人竟如此不依不饶，还要当众打他的光屁股。趁着男人愣神松手的时候，他赶忙挣脱到了地上，提起了裤子，又捡起一旁的扫帚，向男人鞠了一躬，说道：“先生，我对于给您造成的损失深感抱歉……但是我真的得走了！”说罢，一溜烟地跑开了。

“罗尔斯，恐怕你错怪那个孩子了。”一位老人走了过来，向男人叙述了艾什被人捉弄的经过。

得知了事情经过，男人马上意识到自己错怪了那个孩子。“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弗兰克先生。您知道那孩子跑去哪儿了吗？”

另一边，艾什终于赶到了大礼堂，可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打扫了，麦克斯先生正在门口等着他。男孩迟到了十六分钟，要挨十六下板子，在他的光屁股上。

“手扶着膝盖，男孩，大声报数。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乱动。”

没有什么能比当众受罚更让男孩感到羞耻了。艾什疼得双腿打颤，泪珠扑簌落下，接着又一记响亮的板子横贯在两瓣红肿的臀上。报数声伴随着男孩的哭喊冲出喉咙，回荡在礼堂上空。

惩罚进行了快一半的时候，罗尔斯走了进来。

“请你住手，先生。”罗尔斯快步走向舞台。艾什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以为男人是前来告状的，心中搅动着愤恨与酸楚，却没想到男人来到台上，直接帮他穿上了裤子，扶着他起身，随即对一旁的麦克斯说道：“这孩子没有做错什么，真正应该受到处罚的，另有其人。”

“罗尔斯上校，这件事恐怕和您没有关系。艾什因为贪玩所以迟到了，必须接受处罚。”

“事实并非如此，他是因为被人捉弄才会耽误了时间。”罗尔斯向台下扫视了一圈，然后对艾什道：“刚才是谁捉弄了你，你自己指出来吧。”

男孩愣在了原地，他生怕事后会再遭到报复，于是欲言又止，不敢指认。然而这恰好给了罗尔斯锁定真凶的机会。他跳下台，一把揪住了两个正在捂嘴偷笑的男孩，说道：“就是你们两个扔了他的扫帚，还把他推下楼梯，没错吧！我要把你们恶意伤人的事上报给惩戒局！”

两名男孩一听到“恶意伤人”这么严重的罪名，立刻慌了神，急忙为自己开脱道：“我们没有推他！我们只扔了他的扫帚而已，别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这下，男孩们不打自招，被麦克斯先生拧着耳朵捉上了台。“刚才已经执行的六下，你们得还给艾什，每个人一共二十二下板子。在这儿站好，裤子脱到底！”

与此同时，罗尔斯把男孩领到一边，安慰道：“你叫艾什，对吧。艾什，我很抱歉刚才打了你，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对你说了那些话……”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男孩的手里，“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艾什低头一看，是一管治疗药膏。心头的一阵暖意令他感到鼻尖一阵酸楚。

“你的监护人，对你很严厉吧？”男孩点了点头，低着脑袋发出一阵小声的啜泣。“也许是太严厉了点……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瘦小的肩膀随着愈发明显的哭声起伏颤抖，罗尔斯伸手揉了揉男孩那毛茸茸的小脑袋。

过了一阵，艾什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正要向男人道谢，一抬头却已经不见了那人踪影。

结束这一天的劳动之后，众人原路返回，由校车接送回家。路过中庭的时候，艾什注意到那个男人仍在细心照料着那棵树，为它松土、浇水。这一幕让艾什萌生歉意，他想起了被他扯断的那根树枝。

一周之后的又一个周五，罗尔斯来到中庭的时候，看到小孩已经在树下等着他了。

“你在等我吗，小家伙？”男人面带笑意朝艾什走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多了几分亲切。艾什见他脚步稳健，身形魁梧，浆洗过的笔挺衬衫包裹着饱满的肌肉线条，配上干练的工装背带裤，神气又迷人。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住在疗养院的病人。”男孩忍不住赞叹道。

“谢谢你这么说。”罗尔斯来到男孩面前，“不过，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不会像上次那样，迟到受罚吗？”

艾什不禁红了脸，不满地嘟囔着：“我们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说完，男孩想到了正事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药水。

“先生，这个给你……可以促进树木生长，加快伤口愈合。”男孩将药水递到罗尔斯手上，诚恳地向他道歉：“上一次，我扯断了树枝，我很抱歉……”

男人看了眼瓶身上的标签，问道：“还童犯可没有零用钱能买这个，这是哪儿来的？”

艾什赶忙解释道：“我在学校里，帮花房的薇尔莉特太太干了一星期的活，是她奖励我的。”

男人欣慰地笑了笑，牵起男孩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来到了离中庭不远的温室花房，艾什惊讶地看到，那天被他扯断的树枝，经过适当的修剪，竟然嫁接到了一颗小树苗上。

“这种树苗十分脆弱，很容易受到虫害影响。但是老树的抵抗力就强得多，我希望这样做，能给这一棵小树多一点保护。同时也能让断枝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长。”

艾什听到这番话不禁有些热泪盈眶。罗尔斯蹲下身子，伸手想搂住男孩，可一不小心碰到男孩的屁股，怀里的小人儿就不自然地侧身躲开了。男人敏锐地察觉了异样，柔声问道：“又挨打了？上回给你的药膏呢？”

艾什面露愧疚，喃喃说道：“被没收了……对不……”话还没说完，男孩就被罗尔斯一把抱了起来，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男人让小孩趴在床上，褪掉了裤子之后，仔细地给他抹上了药膏。上回看见的藤条印还没完全消失，臀峰和大腿根上又多了几处瘀紫。罗尔斯想不出，谁会对看起来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下次如果再受伤，就趁着休息的时间来找我，我通常都在中庭花园，或者温室花房里。”

艾什感激地点了点头，眼里不觉又蓄满了泪水。

“对了……上回我听麦克斯先生，叫您上校？”男孩在刚才上药的时候，瞄到了一旁柜子上的一枚奖章，上面刻着名字：赫伯特·罗尔斯。

“现在不是了。”罗尔斯顺着男孩的背轻轻抚摸着，“永远都用一个人的过去，评价他现在和未来的变化，这多少有些不公平吧。”艾什深受触动，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差不多了。”男人宽厚的手掌在消肿了一大半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再不回去，上药的功夫又要白费了。”说完又替男孩提上了裤子。

“下周再见吧，小家伙。不……希望你不要来找我，那就说明你没有挨打。”

艾什点了点头，与男人挥手道别。男孩本以为四十个小时的志愿服务会是一件苦差事，此刻他却有些期待下一周的到来。在他的人生里，从没有像这样，期待过什么。

这天，艾什如往常一样来到中庭，却意外地没见到罗尔斯，花房里也不见他的身影。男孩觉得这十分不寻常，询问了其他病人之后，得知男人午餐之后就去了疗养院的后山。艾什看了眼手环上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如果只是去散个步，这显然太久了。男孩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也许他只是看风景太入迷了，忘了和我约好的时间了……”艾什安慰着自己，一边有些沮丧地往回走，罗尔斯的爽约不免令他有些失望。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和他才见过两次面而已，根本连熟人都算不上。“就算爽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和他不过才刚认识而已。”可即便如此，艾什却也无可否认，罗尔斯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气质。

那午后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体贴入微的观察力，还有言谈举止间无处不在的温柔，让艾什感到无比亲切，忍不住想要靠近。男孩回想起了短暂相处时的一幕幕，想起了罗尔斯摸着自己的头，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又想起那天，男人轻柔又细致地替自己抹药膏。

就在这时，艾什忽然记起，那天在罗尔斯房间里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桌上的瓶瓶罐罐。男孩的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他，罗尔斯遇到了危险，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男人突然发病了。

“明明是他爽约在先，凭什么要我担心他呢？”男孩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有些生气，但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里冒了出来：“可是如果他真的需要帮助，真的在等我呢？”男孩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疗养院的后花园。那个小小的疑问，令男孩感到心头一阵莫名的刺痛。虽然男孩知道，擅自离开疗养院是不被允许的，可他忽然意识到，绝不能让过去的遗憾重演，无论如何，自己应该去找他。

疗养院毕竟不是什么戒备森严的监狱，艾什翻过一道低矮的铁栅栏，成功地溜了出去。

“先生——上校先生——”艾什穿行在林间，一边大声呼唤着罗尔斯。声嘶力竭的呼喊回荡在山谷里，却久久没有回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男孩感到越发的焦急与不安，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林间泥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又因为落叶的遮盖，踪迹时常中断。尽管有诸多困难，艾什依旧努力辨认着，那些看起来较为清晰，且下陷较深的脚印。男孩的心意终于得到了回应，不远处落满枫叶的小土坡下，发出了些许“窸窸窣窣”的响动。

艾什急忙滑至坡底，果然看到罗尔斯蜷曲着身子倒在落叶堆里。罗尔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表情十分痛苦，一只手紧捂着胸口，男孩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心脏方面的疾病。他从男人的大衣外侧口袋翻出了几个小药瓶，虽然没有多少医学知识，但是自学的化学课程还是帮他认识了不少药物成分。

“Nitro……Nitroglycerin！”男孩在其中一只药瓶的成分表里找到了硝酸甘油，这是一种治疗心脏衰竭的药物。艾什急忙取出一剂，喂罗尔斯服下。片刻之后，男人的表情终于舒缓了一些，慢慢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你啊……小家伙……”罗尔斯虚弱地喘着粗气，“真是抱歉，我没有准时回去见你……”

“先生——”艾什抱住了眼前的男人，哽咽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二人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疗养院，由医生安排，对罗尔斯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检查。

临近返程的集合时间，艾什仍有些放心不下罗尔斯，凭着记忆来到了他的房间外。没等他敲门，就听到了房内的交谈声。

“罗尔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男人的反应十分冷淡：“不能再什么？”

“你不能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你必须联系他！”医生推了推眼镜，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解释道，“人造组织的老化情况比预想的更严重。”男子尽量维持着冷静的语气，透着无奈与坚决，“只有他最了解你的状况。你得让他回来，给你做手术。”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了。我之前昏迷的时候，他不也没有出现吗。而且我也不想再……”

“你这自暴自弃的混蛋！”身穿白袍的男子激动地骂道，“如果莉莉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她会有多伤心？！”

“我警告过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耳朵贴在门边的男孩，被突然的一声怒吼，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察觉到了门外的异动，医生立刻按下开关，打开了门，怒视着倒在地上，正揉着屁股的小男孩。

艾什被吓了一跳，急忙摆手，说道：“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医生将男孩拽进了房间，板着脸训斥道：“偷听和撒谎都不是什么好习惯。”男子甚至捋起了袖管。

“马歇尔！”罗尔斯制止了他。男子耸了耸肩，“你知道，我从来都对还童犯没有任何好感。”离开前，又补上了一句，“上校，这世上，总还是有在乎你的人……别让他们伤心了。等您考虑清楚，就告诉我。”

医生走后，罗尔斯冲着男孩招了招手，“过来……”男人满眼笑意地望着艾什，“没什么好怕的，我现在可没有力气教训你。”

艾什被男人抱起来，坐到了床上，为刚才发生的事一阵脸红：“对不起……”

罗尔斯轻轻抚摸男孩的背，安抚道：“为什么要道歉呢？今天是你救了我呀。谢谢你……小家伙。”

艾什无法掩饰对刚才那段对话的在意，问道：“你……生了什么病？”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男孩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直直地望着男人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作战时发生了一些意外，一块弹片击中了我……”

莉莉是谁？直觉告诉艾什，她一定与那棵甜橙树有关。

“所以我的心脏，有一部分……”

“那棵树，是为了……”男孩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与失礼，“啊，对不起……我有点好奇……你说过它对你很重要……”

罗尔斯转头望向窗外，外面正是甜橙树那翠绿的树冠。“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在他出生那年种下的。”

艾什的心中有些失落，他这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罗尔斯。他不知道罗尔斯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他所爱的人，莉莉……还有他的儿子都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男人对自己的温柔态度，是否只是出于对妻儿的情感投射。

教堂钟声响起，艾什赶忙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跳下了床，仓促地向他道别：“对不起，我……我该走了，集合的时间到了，再见……”

之后的一天晚上，艾什做了个噩梦。他在一间，墙面上铺满了显示屏的房间里，枪击案的画面在屏幕上不断地循环播放着，他想伸手施救，却被隔绝在屏幕之外。

利亚姆坐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和艾什一起远走高飞。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帮派的杀手，在一阵无差别的扫射之后，青年倒地不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青年仍然坚信他的恋人会来赴约，始终手握着机票和证件，直到血液干涸，眼神凝固。

艾什带着满面泪痕从梦里醒来，他忽然明白了，罗尔斯的身上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一抹他早该想起，又早该忘记的微笑，和利亚姆何其相似。

艾什开始刻意避开与罗尔斯的见面，甚至拿花房的清闲工作与同伴交换，以免再见到他。男孩觉得这样对彼此都好，他不应该贪恋不属于他的温柔，不该利用罗尔斯对自己的好感，来满足心中深埋已久的，对利亚姆的思念。他更深知自己无法回应这份好感，他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更没有资格那样做，手背上的银色字母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终究只是一个罪犯，不值得任何人的爱。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直到第三次男孩从中庭路过，却无视了自己的问候，罗尔斯终于忍耐不住，“怒气冲冲”地找到了麦克斯，向他“控诉”男孩近来的表现是何等无礼。

“拜托您给我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一定要好好地亲自教训他一顿。”

麦克斯先生欣然同意了这项请求，他认为一次严厉的惩罚，非常有助于让一个目中无人的小还童犯，学会谦卑和礼貌。

罗尔斯板着脸，拉着男孩的手离开。等麦克斯走远之后，罗尔斯立刻抱起男孩，上了停在疗养院门口的车，让司机载着他们前往郊外的州立森林公园。

“先生……”艾什惴惴不安地开了口，“就算要揍我的屁股，也不用跑这么远吧？”

“你就这么想挨揍吗？”罗尔斯拿出围巾裹在男孩的脖子上，“要不要再添件外套？湖边风大，可能会有点冷。”

艾什带着满心的困惑达到了目的地，推开车门的那一刻，他终于确信，男人并没有打算教训他。在湖边的大草坪上，聚集了数十对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这儿放风筝。

“可是，我以为……”艾什的话还没说完，罗尔斯已经把一只巨大的黑天鹅塞到了男孩的手上。

“上次是你帮助了我，这回就让我帮助你吧。”

“准备……跑！”艾什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下草坡，随即听到罗尔斯在身后大喊：“放手！”

男孩松开手的同时仰天张望，只见天鹅振翅，逆着风冲上云霄。风力作用下，风筝上黑色的羽片竟依次翻转过来，从头到尾蜕变成了一只白天鹅。

眼前的景象美得让艾什说不出话来，那纯白的羽翼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宛如新生。

罗尔斯手持线轮走到男孩身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让它们一起飞走吧。”

艾什深受感动，又不自觉地落下热泪。“先生对我太好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再说这样的话，我看就真的有必要，带你去公园门口的惩戒室一趟了。”罗尔斯加重了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艾什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我认识的艾什，是一个努力改过自新的好孩子，这就足够了。过去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可如果，我以前做了数不清的坏事呢？如果我根本不值得被原谅，不值得第二次机会呢？”艾什紧紧抓着罗尔斯的手，哽咽道：“如果先生知道了我的过去……”

罗尔斯松开了线轮，蹲下身来抱住了男孩：“如果你不能学会原谅自己，就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黑羽。你已经接受了还童刑，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艾什双手环住罗尔斯的脖子，伏在男人的肩头痛哭起来：“还不够！还不够！呜呜呜……”

罗尔斯抬手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几下，问道：“这样够了吗？”

艾什压抑了不知多久的痛苦与挣扎，化为此刻毫无顾忌的嚎啕痛哭，彻底释放了出来。

男孩哭得累了，就挂在罗尔斯的肩头沉入梦乡。男人拍了拍他的屁股也没能把男孩叫醒，于是无奈地将他抱上了车，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回到疗养院的时候，看到艾什双眼都哭肿了，脸红到了耳朵尖，所有人都相信，男孩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时间一周周地过去，一踏入十二月，圣诞节就近在眼前了。

除了艾什，和罗尔斯见面最频繁的，是他的主治医生马歇尔。自从上一次罗尔斯发病晕倒的事件后，马歇尔甚至把安排检查的频率，提高到了每周一次，以便及时地调整治疗药物的使用。

“但是保守治疗终究不能解决问题，罗尔斯……”马歇尔郑重地警告道，“如果你不希望今年是你最后一次过圣诞节，就必须尽快接受手术。”

“米尔斯他不会……”

“他会的！”马歇尔攥紧了手，“唯独你的请求，是富兰克林先生一定会接受的。”

一同前去疗养院的还童犯，很快就察觉到，艾什和罗尔斯的关系，亲近得有些不同寻常。罗尔斯又先后两次，找借口带艾什出去，任谁都看得出，男人可不是为了要教训他。嫉妒点燃了其他人的不满，他们明明也努力完成着志愿服务工作，凭什么只有艾什得到了特别的优待呢。很快，关于艾什和罗尔斯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的传闻在学生之间散播开来，甚至连负责志愿活动的麦克斯先生，也要求艾什减少与罗尔斯的来往。

充满侮辱性的传言与霸凌不断持续着。大家私底下叫他“卖屁股的”，将他拖入洗手间用消毒水淋湿全身，用记号笔在他的屁股上画计数符号……艾什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在周五的志愿服务，能够见到罗尔斯一面，那是他仅有的，情绪宣泄的出口。

艾什掰着手指头，数着所剩无几的和罗尔斯见面的机会，他有着一定要亲口传达的心意。

“哟，艾什。”这天放学后，当初逼着艾什参加志愿活动的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男孩转身想跑，却被人扯住书包，摔在了地上。三人将他拖进了一条小巷，当着他的面，将他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听说你在疗养院卖屁股，呵呵呵……”带头的男孩踢了踢地上的书本文具等杂物。“那个男人给了你不少好处吧？”男孩捡起地上的围巾，嘲笑道，“难道只有这个？”

卷成一团的绒线织物里掉出一张卡片，艾什挣扎着想夺回来，却只让三人更加确信其中的价值。左右二人将艾什摁住，领头的男孩读出了卡片上的内容。

“罗尔斯先生，我从不期待会有圣诞老人，而我的愿望，我相信也只有你能够实现……”男孩打开了贺卡，上面画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一棵圣诞树前，旁边还歪歪斜斜地画着一栋房子。

“请你当我的监护人好吗？啊哈哈哈哈哈——”男孩大笑不止，“原来……原来你在手工课上偷偷做这个！哈哈哈哈哈——”说着，男孩随手将卡片撕碎，揉成了纸团丢在艾什的脸上。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别在这儿做梦了！”

“闭上你的臭嘴！”艾什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难道不明白吗？”男孩又捡起沾了灰的围巾，“那个男人知道，志愿服务活动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结束之后，你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玩够了这两个月，他就会把你扔掉了，你却还在这儿做着你的美梦！这可真是……”男孩撕扯着围巾“天真得让人火大！”

“别碰我的东西！别碰……”艾什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虽奋力与三人扭打，但三人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体型与力量上的差距令他毫无胜算，立刻就落入了下风。当着艾什的面，围巾被扯成了支离破碎的一团绒线，这样仍不解气，三人又对着线团撒尿。艾什把已经不成型的绒线团抱在怀里，用身子护住，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别碰我的东西……这是先生留给我的……”

艾什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他的耳边始终重复着那个男孩对他说的话。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

“别做梦了。”

艾什原本也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可是寻求温暖本就是人的本能，在无边无尽的寒夜里，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烛火，也让人梦见太阳。

或许是艾什浑身又脏又臭，脸上挂彩又双眼通红的形象太过吓人，米尔斯见到晚归的男孩也没有苛责，只一言不发地带男孩去洗澡换衣服。

这是圣诞节的前一周，疗养院里也开始布置各种节日装饰。

艾什心不在焉，虽然卡片被毁了，可他依然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答案。趁着大家都在忙于布置，男孩偷偷溜出了大礼堂，直奔中庭花园。

一路上，那天欺负艾什的男孩说过的话，仍然在他的耳边萦绕不绝。

“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

“玩够了，他就会把你丢掉了。”

“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艾什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甚至让男孩感到胸口一阵阵钝痛。为期两个月的志愿服务结束后，如果没有监护人领着他来疗养院，他确实很难见到罗尔斯。富兰克林先生当然不会那样做。那个男孩说的是事实，这正是让艾什害怕的地方。怀疑的种子飞快地生根发芽，令他的内心不免动摇。

时间已接近六点，天色渐暗，气氛阴郁。艾什踏入花园，看见男人正在甜橙树下布置着什么，整座幽暗的花园里，唯有那里透出暖意的光。男孩忽觉脚步沉重，甚至有了一丝退缩的念头。他在悼念他的儿子吧，艾什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我们有多么努力，总有一些无法摆脱的过去。男孩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终于明白，自己总是急于知道答案，却忽略了自己没有直面答案的勇气。男孩转身正要默默离开，却听见罗尔斯在背后叫住了他。

“艾什？！”罗尔斯快步走来，又惊又喜地抱住了许久不见的男孩。“真高兴再见到你。”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罗尔斯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如此让人不舍。这一刻，艾什再也无法否认，他贪恋着他的“先生”，带给他的每一丝温暖。男孩又自责地想到，他没有保护好先生留给他的东西，连这最后一点充满暖意的纪念，也因他而失落了。

“先生……”艾什满怀歉意地掏出那一团破烂的绒线，颤抖的哭腔显得小心翼翼，“围巾，被人给……呜呜呜，对不起……”仿佛做错事的反而是受伤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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