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聽見鳥兒的歌聲了。

未著鞋履的腳底踏著柔軟的泥土，一不留神就會跌進花圃裡。無盡的綠草蔓延至遠方的森林，不見其漆黑的深處。

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了花草豐富的氣味，忍不住在走過花圃時蹲下身，覺得自己好像被五顏六色所簇擁著。

「好厲害⋯⋯」他不自覺地讚美，不知對誰。

「廢久。」

離開了拍賣會場，全程遮掩住男人五官的簾幕被掀到了後腦，露出底下一張看起來意外年輕的臉，乍看之下，分明還只是個年紀不過三十的青年。

感覺到他訝異又困惑的眼神，男人只是勾起嘴角，緋色的瞳孔瞇起愉悅的弧度，他伸手靠近綠谷頸項上的鐵鏈，在碰觸到之前，鐵鏈就先化成了細碎的粉末。

「這是⋯⋯」

「你已經是我的弟子了，這種東西不再適合你。」接著他從頭到腳審視了綠谷一圈，在黑市流動的商品通常不會擁有多好的待遇，綠谷身上除了一件又大又破的袍子，就剩下身上那件大概連遮住屁股都有問題的寬大襯衫。

「嘁⋯⋯髒死了，給我過來。」

「⋯⋯咦⋯⋯哎？等⋯⋯等等，哇啊啊啊——！」

男人將手伸入浴缸裡，適中的溫度如他所想。

「是說你也夠了吧。都是男人，到底有什麼好遮掩的？」

「可、可是⋯⋯」大半身體都泡在熱水裡的綠谷雙手捧著開始發熱的臉頰，像隻把頭埋在土裡的鴕鳥，顯然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在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全裸身體，甚至有些部位都被摸著了，就算在黑市也沒有人對他這麼做過，想死的念頭數次從腦袋裡閃過。

「給我好好從頭到尾洗乾淨。如果出來被我發現不滿意的地方，我就炸了你。」男人回頭舉起的右手掌心猛地爆出火花，烙下這句話後離開。

這句離去前的那句威脅對綠谷相當起效，至少男人從一開始就未對他表現過溫柔的舉動，要是說錯話也很可能挨揍。

不會搓痛皮膚的海綿令他新奇，連浴池的水都有香味⋯⋯是香草的味道嗎？

「放心吧——錫亞只是說說的，他才不會對『無』那麼粗暴呢，大概。」

綠谷還來不及垂頭喪氣，就被赫然出現的陌生聲音所驚，在他跳起來之前，說話之人的身影躍下窗台，飛到了他面前。

類似鳥類的羽翅在他眼前展開，除了額上長著細長的觸角，還有不具備第二性徵的瘦小身體，小人般的生物剛好可以站在他的手心上。

「妖精⋯⋯」

「果然看得到啊。你好啊，可愛的人類男孩。」

「⋯⋯你好。」大概是住在這附近的花的妖精吧，確實在進屋之前有聞到類似的氣味。

比起這個，綠谷更在意的是妖精前一句說的話。

「錫亞⋯⋯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嗎？」

妖精瞠大了像寶石般的眼珠，迅速地否認。「啊，不是、不是的，那只是在我們之間都習慣這麼喊他，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啊。」

明明在這裡的只有他跟綠谷，妖精卻用「我們」自稱。

「原來是這樣。」感到失落的同時也對男人的身份感到好奇。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惡之炎還真是帶了個好棒的東西回來啊。已經好久沒有人類能看得見我們了，既然是『無』的話，有需要的時候，我也不是不能把力量借給你哦？」

體態嬌小的妖精本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小動物一類的可愛存在，牠歪頭看著綠谷，眼珠子的稜角閃閃發光。

「呃、謝謝⋯⋯？」

「噗⋯⋯哈哈哈。還真是冷淡的反應呢，這對我們來說倒是很有趣啊，反正之後還會時常見面的⋯⋯對了，你的名字？剛剛聽到錫亞叫你廢久，但那不是你的真名吧？」

他一怔，對眼前的妖精生出些許的好感，「綠谷⋯⋯綠谷出久。」

「出久⋯⋯」小小聲地覆誦一遍，妖精的眼裡多了絲理解。「比起廢久，我比較喜歡這樣的發音，出久、出久——」像唱著歌般反覆唸著綠谷的名字。

「別這樣啦。」

「喂，廢久！你是泡到頭昏了嗎！？」浴室外頭猛地傳來男人口氣不佳的質問。

「哎呀，看樣子是被發現了，那我得先走啦。」妖精飛離綠谷的掌心，愉悅地在半空轉了個圈。

「要是想我了，就在心底喊我吧，我的新鄰居、新朋友。」

「嗯。」綠谷點點頭，「再見。」

因為擔心男人會冷不妨地闖進來，他想了想還是對外喊了聲。

「我沒事⋯⋯！再一下下就好了！」但起身回頭再去看時，妖精已經消失不見了。

是從窗戶離開的嗎⋯⋯他也沒有聽到男人的回應，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說起來⋯⋯身體也不冷了，想都沒想過他還能在這裡泡到澡。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待遇讓他既期待又畏懼，加快擦拭身體的動作，套好衣服就走往客廳去。

「慢死了。」男人放下手裡的茶杯，香醇的氣味傳來，是紅茶的香氣。

「還呆呆的站在那裡幹什麼，快坐下。」

男人一句話一個指令，屁股碰到沙發椅後手裡也多了冒著熱氣的紅茶，還有一桌子豐盛的餐點，剛烤好的麵包猶帶層美麗的金黃。

雖然男人從未給他過好臉色，他卻覺得對這個環境感到無比的安心。

「那個⋯⋯剛才在浴室裡碰到了妖精。」雖然男人似乎已經知道了，他還是如實地說。

「啊啊，你是說那些植物的妖精？」男人揉著額角嘆氣，像是對那些生物很沒輒的樣子。

「他們大多都不會抱持『惡意』，要是下一次再看到那些奇怪的東西，把他們直接扔出窗外就好了。」

牠就是從窗戶進來的啊，而且，反過來那樣子對待人家是可以的嗎？綠谷可不敢隨便應聲，僅是尷尬地微笑。

至少從男人的語氣沒有感覺到厭惡，這就表示他跟妖精們打好關係是可以的吧？

「你看起來有很多事想問啊。」

男人交疊雙腿，手肘撐在椅背上，被倦意爬升的側臉看著綠谷。

「睡前的床邊故事似乎挺有意思的，來吧，你想問什麼？」

「唔。」綠谷一怔。

他確實有滿腹的疑問，但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要從何開始問起。

「你⋯⋯真的是魔術師嗎？」

緋色的瞳眸抬起，筆直地盯著綠谷，直到他感覺到頸邊冒出了冷汗，男人才轉開視線，伸出來的左手隱隱冒出紅色的焰苗，不一會兒，掌心竄起巨大的火焰。

綠谷甚至能聽見火焰燃燒的霹啪聲，卻未感受到一絲炎熱。

手心再一個翻轉，旺盛的火焰便被熄滅了，只留下餘韻般的煙霧，緩慢消散在空氣裡。

「你說呢？」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男人好笑地反問他。

「真是⋯⋯不可思議。」

魔術師這樣的稱呼本身就帶著瀕臨絕跡的意味，綠谷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魔術師，身懷化無為有的絕技，實現令人著迷的奇蹟，男人在拍賣會場帶他離開時所使用的空間魔法亦是如此。

「那，你說的弟子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有個後繼者，所以就買下了你。」

「可是⋯⋯」就是這裡讓綠谷搞不懂了，「其他人不是更好嗎？呃、我是指⋯⋯天生就有魔法天份的人⋯⋯」

他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無」，能辦到的只有看清這個世界存在的能力——要他成為魔術師？是在說天方夜譚嗎？

「哪有那麼多有魔力的小孩給我選？而且就算有，我的眼光可是很挑剔的，不是隨便一個都能當我的弟子。」

緋瞳的男人換了個姿勢，將雙掌交疊於胸前，對依然困惑不解的綠谷繼續道。

「看來你似乎不太明白『無』的重要性。從你脫離了黑市，那個背後勢力龐大組織保護的那一刻起，你的身邊就充滿著鮮明的惡意。」

「如果不是我買了你，我不認為你能順利活過今晚。」

一旦在這個世界被掛上「無」的稱呼，想要安穩度日、想要安穩無聲地活著，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特意地選擇了拍賣會，便是為了要警告所有的人，「無」已經是他的所有物。

「總之，關於這類的知識，我會再一一教給你。至少今天過後，會明目張膽打你主意的人已經等於沒有了。」除了某些不長腦袋的愚蠢盜匪，男人不屑地撇撇嘴說。

「⋯⋯而我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對嗎？」

「沒錯。」

綠谷低下頭，手裡的馬克杯映出一對神色困擾的眼睛。

許是受男人信誓旦旦的語氣影響，他對從今以後的生活感到緊張，似乎不再那麼害怕了。

「你會成為很好的魔術師的。」

綠谷忽然抬頭，愣愣地望著他。

他好像很久沒有感受過想哭的衝動，但男人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老師。」

上樓之前，綠谷第一次主動喊住了他，男人為這突然且奇妙的稱呼回頭，他眼裡的不解讓綠谷一陣緊張。

「因、因為你說我是你的弟子⋯⋯所以⋯⋯」

「⋯⋯『老師』啊。這稱呼我並不討厭，就這麼叫我吧。」

綠谷開心的點頭，以為話題已經結束，佇在梯口的男人卻向他走了過來。

「不過，作為我的弟子，可不能連自己老師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劃，由火焰寫成的名字降落在綠谷捧起的雙手。

「我的名字，你就好好記在心裡吧。」

爆豪勝己。

綠谷在心中默念的同時，那些字也融進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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