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色的腦袋轟地一聲炸了，被迫展現的裸露肌膚漾開一抹暈紅，脈搏在脖頸上激烈跳動，於皮膚表層掀起的熱浪竟灼得有些燙手。

瀧奈鬆開托著千束雙頰的手，接住險些滑落的相冊，順勢放往前方那對曲起的腿，將其當成書桌好讓她繼續翻看。

「接下來呢？」短暫的溫存好似美夢一場，她切換語氣的速度總快得千束反應不及。「加入軍隊以後發生了什麼？」

千束滿臉通紅，不敢置信地按著脖子，瞪圓的赤眸盛滿了諸多震驚，卻只是在原地震著，彷彿是在消化剛才的柔情似海，又好似對那信手拈來就是兩粒草莓的吻技心生羨慕。

「我……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努力獲得長官賞識，差點成為隊長的菁英惡魔耶……」

千束欲哭無淚，誰快來告訴她，那個意氣風發、走起路來都有風的錦木千束上哪兒去了？

「隊長？」瀧奈捕捉到了關鍵詞，伸手快速翻閱相本卻沒有得到解答。「哪裡？」

印象中，惡魔隊長的服裝與一般惡魔不同，胸前也會繫上色彩不一的領巾，可放眼望去全是黑漆漆又沒品味的軍裝。瀧奈嫌棄地擰眉，放棄繼續荼毒眼睛，只專注在每一頁的千束身上。

同樣的醜衣服，其他惡魔穿起來叫俗氣，千束穿起來就是特別有型。

「沒有沒有，不是說了『差點』成為嗎？」千束笑著擺擺手，垂下的眼瞼攜來鋪天蓋地的陰影，看上去像是表情驟然垮下，「就是……出了點意外，所以後來沒能當上。」

瀧奈如斯發問：「成為隊長很困難嗎？」

纖細的手不知不覺覆上被千束隨意擱在床上的手背，指尖小幅度地搔刮著表面，接著向下滑進因緊張而發汗的手心，五指二話不說插入指縫，將她的手牢牢扣進掌心。

「唔……」千束只是蜷起腳趾，腰部以上沒膽亂動，就是因為知道對方的行為舉止多半出自不經意，才顯得被輕易挑起慾念的自己特別缺乏定力。千束深吸一口氣，穩住喉頭後發力：「困、困不困難我是不清楚，不過……被提拔的時候還是挺高興的。」

瀧奈「嗯」了一聲，兀自翻往下一頁，其速度之快殺得千束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按住那奶油桂花手。

「哎哎哎……等等等等等！」短暫的驚詫後是一陣猶如銀鈴般悅耳的笑音。千束又是慌張又是好笑：「我還沒說完耶？」

瀧奈便又「喔」了一聲，拿開手任懷中的小惡魔翻回前頁。空出的手沒事做，索性就擱在千束的肚子上吧，適才輕輕一碰就回不去了，柔軟的觸感著實令她愛不釋手。

那手又開始使壞了，偏偏瀧奈沒那方面的心思。千束癟起嘴覺得心有不甘，較勁似地用尾巴去撓瀧奈的肌膚，貼著大腿內側偷偷磨蹭起來。

然而，當目光觸及前頁的某張相片時，封存的記憶便如無形的手自四面八方匍匐而來，攀上她的四肢，揪住她的脖子、矇住她的感官……

恐懼來得悄無聲息。

一切生理動作彷彿戛然而止，某種如濃墨般不見天日的情緒剎那間往心上奔湧，玷汙了埋藏回憶的純淨之地，狂亂捲起的煙塵與泥淖在胸腔內奔走亂逃，將她遮掩得忘了該怎麼呼吸，所幸瀧奈即時出聲喚回了她。

「那裡有什麼？」

明明是如此不鹹不淡的口吻，為什麼輕易就撥開常年盤踞在她心上的陰霾呢？千束握緊與瀧奈交疊的手，慶幸自己此刻低垂著臉背向對方，否則嘴角漾開的歪斜弧度怕是要被嫌棄了。

真不愧是瀧奈呢，一眼就查探出端倪。千束將相本拉近，讚嘆的同時順勢躺進瀧奈胸懷，赤色的眼瞳凝向右上角的相片，相片上頭是包含千束在內的幾名惡魔擠在一起笑開懷的合影，乍看與其他照片無異，真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便是拍攝的地點了。

「這裡是軍中的VIP休息室，一般是不能進來的，不過剛好朋友就是高官的女兒，我們才可以偷偷溜進去開眼界。這張照片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千束眨眨眼，將視線牢牢鎖在相片一緣，張口的同時深深吸進一口氣，略顯低啞的嗓音如游絲自嘴角輕輕溢散。

「左上角那個地方，有個暗門。在那暗門之後……」

暗門之後，別有一番天地。

接獲任命成為某精英部隊隊長的消息，千束感到許久未有的興奮與激動。提拔她的正是初來異界遭逢猛獸襲擊時順手替她斬下獸腦的救命恩魔。

對方待她極好。教會她語言、供她食衣住行、給了她足以遮風避雨的地方、賦予她超越一般水平的生活條件，最後將茫然無助的她帶進軍營，竭盡心力地栽培她。

在被同儕排擠的最艱困時期，千束只願意與他親近，心中懷有的欽佩與憧憬化作前行的方向，即便無法正常使用惡魔之血的她也另闢一條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漸漸的，惡魔族裡對千束的質疑聲浪如船過水無痕，取而代之的是崇拜與仿效。不久後，她再度成為聚光燈下最搶眼的主角。

饒是生活就此安定了，不再需要擔心下一餐在何方，多出來的時間也得另尋合適的棉花填埋塞補，才不至於讓無法成真的思念占據心上的寂寥與空窗。

她於是接下一個又一個高難度任務，把積攢的精力消耗殆盡，將自己的身心交託給綿長的夜，不讓任何因清醒竄升的鄉思趁虛而入，最好連夢的囈語都拒於門外。

她拚命忽略來自靈魂的泣音，否定心湖底端不停揚起的陣陣鄉愁，又總在深夜裡對著鏡子叨念不能忘記愛。她活在成天殺敵擄掠的殘酷世界，燃燒著被先人簇擁的高尚靈魂，她總在心裡吶喊著嘶吼著，最後迷失在龐大的環境浪潮之中。

要是能被腳下的世界淹沒吞噬就好了──絕不能妥協。

要是能放棄做人成為一名真正的惡魔──絕不能遺忘。

要是拋下一切投身屬於自己的那片天──那由誰來悼念深愛自己的家鄉？

她在掙扎與矛盾中逐漸失了聲音，好不容易尋得的依託在將她培育成能夠獨當一面的惡魔後便離開了她。如今對方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回望，在眾多優秀魔才中選上了她，她不在意那些質疑她靠關係的流言蜚語，只有她清楚曉得對方的嚴厲與一板一眼，同時仰賴著那不經意流露出的似水柔情。

時隔幾年，她終於能再次見到那名惡魔了嗎？那名舉手投足都宛若已故父母的……惡魔。

儘管抗拒將人類父母幻化成截然不同的模樣，經年累月的寂寞仍舊將她困於無法選擇的囹圄之中。她在長年的潮濕陰暗中悟出道理──妥協總是比執迷不悟來得輕鬆。

去吧。找到下一個棲身之所。

去吧。別再執迷於回不去的時光。

去吧。遠在奈何橋一端的家人定會體諒。

她接受了那充滿誘惑的邀約，拖著不完整的身心爬出深淵，卻沒料到迎來的不是朝日暖陽，而是比之更甚的黑。

穿上專屬於隊長的特殊軍服，千束和其餘接獲晉升命令的幾名惡魔聚集在VIP休息室內。原以為將陸續抵達的長官們從未現身，等待將分秒拖曳成漫漫長路，逐步瓦解在場惡魔的盛氣與驕傲……

過了不知多久，一名惡魔神不知鬼不覺開門而入，走往擺放眾多書籍的書櫃，取出其中一本置入某特定空缺，地面登時發出一陣轟隆聲響，其動靜立即收割所有惡魔的目光，先是匯聚在開出一通往地底深處的地面，隨後才凝於站在不起眼角落的惡魔。

對方將雙手交疊置於胸前，恭敬地行完禮後簡單寒暄幾句，接著即刻進入正題──大夥兒被引導著魚貫進入通往未知領域的暗道，經過那名穿著與其他惡魔有著明顯差異的領路魔時，千束忍不住覷了一眼。

她認得那身裝扮，正是負責軍隊高層伙食的廚師。

由廚師來帶路，那麼召集的用意便是與長官們餐敘嗎？不惜將隱密通道展現於眾魔面前，她想不透理由為何。千束莫名感到胃部一陣翻攪，她這是緊張得有些反常了。

沿著環狀的樓梯向下，過於陰暗的視野讓空間感有所錯亂，潮濕的氣息緊緊貼附在皮膚表層，冰涼黏膩的觸感攀附於心上，張狂恣意的黑將向陽的心志裹得密不透風。她隱約明白自己正走向另一個深淵，不同以往的是，那裡似乎有著本能上所無法抗拒的誘惑之物。

──是香味。

絲絲縷縷的香氣飄進鼻息，觸動了某種化學反應，理智的弦正被尚不清明的事物玩弄著撥動著，靈魂的騷動正張口訴說自己為之癲狂，潛伏在血管奔湧的激流如狂風暴雨，矇了她向來清明的眼眸。

潮水褪去，眼底只留下無名的慾望。

那究竟是什麼呢？是什麼在本能上如此吸引她？千束對此並不陌生，她認得那股蠢蠢欲動，她記得那種如蟲嚙咬般的搔癢感，在她還小的時候就沒少體會過如斯感受。

自小便盤踞心頭的種種疑惑，在樓梯盡頭的那扇門後得到了答覆。

門後，是一片金碧輝煌。

偌大的空間目測至少能容納百名以上的惡魔，正中央擺著綿延至走道盡頭的長桌，桌面舖滿菜品與肉食，杯裡裝著少見的深紅液體──而活躍於各菁英部隊的傳聞中的惡魔就入座其中，無一從缺。

千束在領路魔的引導下坐進早已安排好的位子，一股香味撲面而來，體內騷動如浪潮輕輕拍打，明明渴求的是擺於餐桌上的豐盛菜品，她卻隱約察覺其反應著心底最原始粗暴的慾望，那使她心生畏懼，卻又被如此牽引。

想吃。好想大快朵頤──她的身體近乎咆哮地告訴她。

對面就坐著令她朝思暮想的恩魔。

對方豪不避諱地盯著她瞧，眼神像是在讚揚她終於踏進惡魔族的最高殿堂。

千束自然意會到那炯然的目光，赤紅的眸子卻被吸附在餐桌上的豐盛佳餚之中，無形的香氣在那一刻幻化成了長著巨角的惡鬼，攀附在她肩上，握起她的手，拾起餐具將置於鐵板上的原肉切成塊狀，她盯著如湧泉般不停溢出的肉汁──或者該說是血水──一股難以言喻的迫切念想自心頭翻滾而上，化作奔流的血液驅動起她的雙臂，將那分不清來源的珍貴肉品放入嘴裡，咀嚼，然後下嚥。

難吃。有股道不清說不明的腥羶，以及某種類似腐敗的酸臭味。

吞下的剎那也將千束的表情揉捏成了不堪入目的形狀，她將好惡盡數彰顯在無從藏匿的面容上，可為什麼……為什麼停不下切割的動作？為什麼止不住進食？為什麼那足以逼瘋她的躁動始終揮之不去？

又為什麼……吞下去的瞬間竟感覺靈魂獲得了富足的昇華？她明明噁心反胃得不得了。

沒有太多思考與釐清的空間，她被偌大空間裡的氛圍推著不停進食，潛意識裡逐漸明白渴望眼前肉品的似乎並非她己身的意願，而是潛藏在體內的某種不可抗的血脈。

慶祝吧！狂歡吧！敬這百年難得一見的齊聚景況──彷彿是在呼應那不知從何處來的吆喝，所有惡魔高舉手上的玻璃杯，將杯中鮮紅液體一飲而盡。

千束甫湊近那濃稠液體就受不了地撇開，可放眼望去無一不是大吃大喝的面貌，那是這麼美味的東西嗎？千束在心裡如斯詰問，赫然想起家鄉也釀造類似的液體，他們稱之為美酒，其色澤與香氣確實不愧對那樣的美稱，與眼前稠得彷彿心魔的暗紅液體有如天壤之別。

饒是欣賞自家鄉產出的清澈液體，千束也從未真正愛上其先苦後甘的奇特口感，此刻更是打自靈魂深處抗拒飲下杯中液體。在人群中格格不入，難道連在同類裡也找不到歸屬嗎？

金屬碰撞。細碎談話。

千束逐漸被高漲的氛圍迷惑了心智，她心一橫，抓起手邊玻璃杯欲憋氣嚥下，眼角餘光正巧捕捉到幾名廚師魚貫而入，將菜品端上桌後動作齊整地掀蓋示眾──

精緻的餐盤裡堆滿了一顆顆的眼球──恐懼的崩潰的黯淡的混濁的布滿血絲的──一條條神經完好扒附在球體上，佐以原汁原味的新鮮血液，實屬夢幻聖品。

在意識趕上所見所聞以前，她的身體已經提前做出反應。千束死命摀住嘴才免於當眾嘔吐的窘境，崩壞的心靈尚存一息，她猛地起身作勢離開現場，卻被乍然降臨的慘劇給釘住了步伐。

一名少女的淒厲尖叫劃破了把酒言歡的宴會之景。

千束顫顫巍巍，火紅的眼珠不過輕輕溜動便望見一名全身赤裸的人類女孩推門闖入，她滿臉驚恐，面部扭曲，充滿痛苦與絕望神色──千束很快便明白其理由為何。

少女身後拖著一長條沾滿鮮血的肉色物體，直到她體力不支摔倒在地上，千束才驚覺連接著少女肛門的肉色物體是腸子，另一端似乎正被以殘忍的方式拉扯著，稍一用力，少女便發出聲嘶力竭的可怖尖叫，饒是喊得再大聲也無法撥動惡魔族的惻隱之心。

他們瞇著眼，含笑的目光高尚且優雅，彷彿眼前的淒厲驚叫是交響樂曲，將餐桌上的美食佳餚點綴得閃閃發光──看哪，鐵板上的肉塊在生前多麼滑稽可笑，充滿趣味。

那尖叫聲似乎走調變味了，昭示著曲終魔散的謝幕時刻，女孩在面容扭曲下被斬斷了腦袋，濺出的大量鮮血將該處染成一片甚是華麗的緋紅，滾落地面的頭顱翻了幾圈，死不瞑目，被泯滅後無法復生的死寂瞳孔在滾動停下後恰巧對上千束的赤色眼眸，從此嵌進她眼底，成了揮之不去的惡夢。

表演結束了。

沒錯，惡魔們稱其為表演，是餘興節目，是飯後甜點，是僅有爬上惡魔最高殿堂的菁英才得以享受的尊貴待遇。所有看得見的肉食與飲品，都是這世上最得來不易的食材──

是人類呀。

千束跌跌撞撞地離席，不料走沒幾步卻跌倒在地，雙腿不聽使喚，她顧不得禮節與眾魔眼光，將所有嚥下的東西盡數吐出，被罪惡感與恐懼打擊得幾乎失去意識。

有沒有可能，在那成堆的人類屍體中就有一副是將自己拉拔長大的父母呢？

赫然搭往肩上的五指驚得她渾身一抖，如波浪推進般輕敲著僵硬的肩膀，隨之而來的是擠壓靈魂的氣息。

她永遠記得狼狽抬起頭迎上的那雙森冷瞳眸。

她永遠記得那句往死裡掐住她呼吸的問話。

「怎麼了？錦木千束。妳是惡魔吧？」

妳不知道嗎？惡魔天生就嗜人血好人肉呀──

她想，她是知道的。身體早已告訴了她。

對方的輕聲細語撥斷了理智的最後一根弦，尊敬的面孔轉瞬間化作純黑的惡意，將那追逐已久的身影崩成不可逆的醜陋碎片，她從未想過有天竟會如此懼怕那壯麗的角與掛在嘴邊的柔和笑顏。

究竟吞下了多少人哪，才能讓那角生得這般雄壯；究竟飲下多少鮮血，才能使那同族的惡臭撲天蓋地；究竟咬碎多少頭骨，才能讓那齜牙咧嘴的笑如此猖狂──

衣冠楚楚。魔面禽獸。

千束猛地抱住了頭，抓狂似地拉扯白金色的髮絲，後來實在承受不了這充滿血腥氣味的事實，精神崩潰後白眼一翻，不省魔事。

自那天開始，女孩的尖叫便像懲罰一樣不停出現在耳邊。時至今日千束仍不敢探究當初吃下肚的是什麼，又或者當時吐出來的就是全部了嗎？

她連夜逃離好不容易尋得的歸所，逃兵的身分讓她一度成為罪犯被同族緝捕，在無數個崩潰的夜晚重新振作，再崩潰、再振作、再崩潰、再振作、再崩潰、再振作……

逃離同族的千束又過回一個惡魔的生活，日復一日，獨自啃噬著寂寞。人類於她而言就像詛咒一樣，卻是不得不重回人界的溫暖與庇護，才免於摧枯拉朽的悲慘結局。

那一天，千束遭到人界無情唾棄，而今，她也不再是惡魔的一份子了。

故事暫且畫下句點，沉默也裹挾著呼吸聲迅速包圍五坪大的空間。她從未向誰訴說起過往，理當無法區分哪些重點該多下筆墨，哪些細枝末節該草草帶過，又或者在後來成為夢魘的經歷是否也會讓聆聽者感到不舒服呢？千束沒有思考過那麼複雜的東西，只是瀧奈說想了解她，她便迫切地想將自己的一切展現給對方。

那麼，瀧奈又會是什麼反應呢？

千束偷偷朝後方覷了一眼，擱在肚皮上的手彷彿也在此時被注入了生命，開始在該處遊蕩，揉捏的動作像是在確認著什麼。

是在安撫她嗎？千束輕輕按住那手，如斯想著，可蜷曲的腳趾卻將另一層邪念盡數彰顯出來──那靈活指節與柔軟指腹分明是蓄意縱火。

千束不自覺咽了一口。

「千束妳……」

千束聞聲抬起頭，順勢壓下腦中的邪惡思想。「嗯？」

如紫羅蘭般沉靜的眼眸緩緩瞇起，瀧奈給這一連串悲慘經歷下了結論：「以前的妳比較苗條。」

「噗──咳咳咳……」千束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把，先是不敢置信身後天使的腦迴路，接著轉頭抗議她那罵惡魔不帶髒字的毒舌，最後又被那耿直思維逗得哈哈大笑。

瀧奈顯然不甚理解這變化莫測的情緒反應，但不明白也沒關係，她喜歡聆聽千束的笑音，便任由那只惡魔靠在懷裡蹬著腿胡鬧。

「唔嗯……仔細一想，」千束半躺在瀧奈胸口，望著天花板。「那些傳說級的偉大惡魔都很長壽呢……明明一個比一個好戰。」

瀧奈捕捉到了關鍵詞，如斯發問：「吃人可以延長惡魔的壽命？」

「……嗯。人類的血肉對惡魔族來說是補品，這也是高層之所以強大的原因。」

「沒有其他續命的方法嗎？」

「不曉得。」千束的神色變得複雜。「如果有的話，他們又是為了什麼吃人……」

瀧奈沉下眼瞼。那麼天使族又為了什麼到處獵捕人類？他們可從不缺乏這份營養來源。

瀧奈莫名陷入沉思，千束並未出聲打擾，只是垂下腦袋開始把玩那雙白皙玉手。她似乎對其情有獨鍾，某種近似於誤食人肉時產生的詭譎反應再次支配整身，不同的是此刻她願將身心交託，不再抗拒那道伏在耳邊的囈語，他們同樣渴求著瀧奈的侵犯，如癡如狂。

她和體內那抹偶爾操弄意識的另一個自我達成了共識──她當不成吃人的禽獸，但願作銀翼天使的俘虜。

相較於某個滿腦子情色思維的惡魔，向來不知變通的古板天使可與浪漫無緣。瀧奈果斷放棄拆解謎題，忽爾話鋒一轉：「後來是怎麼逃跑的？」

千束眨眨眼，倒也沒想隱瞞：「吶，瀧奈。妳看過殺氣嗎？」

以為被巧妙迴避話題的瀧奈並沒有追問，而是從千束那兒接過了話頭：「一般來說都能感知到的吧，只要是天使的話。」

沒能聽見期待的答覆，千束顯得有些失落。「是嗎。連瀧奈也不行啊……」

「惡魔族不也能感受到自己魔的氣息嗎？」瀧奈不明所以。

千束輕輕搖頭。面對瀧奈的問題，她總是毫無保留：「我看得見。不管是天使族釋放出的殺意，還是惡魔族的氣息。」

「看得見？」

「嗯，我看得見喔。」千束應了聲，赤瞳冷不防轉來對上那片紫羅蘭花海。「不只看得見，氣味、顏色、觸感……偶爾甚至還能聽見聲音，大部分發生在攻擊以前，因為提前看見這些軌跡，所以避開了惡魔軍的追擊。」

瀧奈微微瞇起眼，驀地意會過來。原來當時那句「我看見瀧奈了」是這個意思。

「只不過……以前在軍隊時還能看得很清楚，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尤其是天使族的殺氣，當時能從瀧奈手中死裡逃生，全因那股能量太龐大張揚，倘若當天前來襲擊她的只是一般等級的天使，興許她早已是槍下亡靈了吧。千束在心裡想著，果然魔生真的好難。

「是喔。」瀧奈與她心有靈犀，此刻也想著難怪當初千束躲得掉她的攻勢，突然就對此釋懷了，自尊心依舊硬朗傲骨。心情愉悅，她便隨口問了句：「我是什麼顏色的？」

「唔……瀧奈呀……瀧奈……」千束把頭轉正，答案立即浮上腦海──紅色。彷彿能吞噬一切的赤誠火光──卻在張口說出的同時靈機一動，又扭過頭煞有其事地改了口：「是錦木千束的顏色。」

「喔。」瀧奈隨口敷衍：「是好色啊。」

「哎？」千束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釐清眼下情況只覺一陣晴天霹靂，那表情好似大受打擊，「我、我色嗎？」明明撲上來的是瀧奈，主導的也是瀧奈，怎麼這鍋就揹到她身上了？

不久前展露的溫情與熱烈提早打了烊，然而那副毒舌可沒有公休的一天。瀧奈像拍灰塵似地把千束撥開，沒有回答那悲情的詰問，只是起身下了床。

「我要洗澡了。」

她甫轉過身，手腕處隨即附上一抹溫熱。瀧奈毫不猶豫停下了動作，回頭恰巧捕捉到千束赧然避開的視線，那只惡魔側過頭，訕然地搔著臉，耳根紅了一圈。

「那個……瀧奈。」千束抿抿唇，張了口又闔上，接著忽然抬起臉迎上那對深紫的目光，講起話來磕磕絆絆：「我、我有東西……想……想給妳。」

瀧奈沒有應答，只是對著她眨了眨眼。

無聲的默許給她壯了膽，千束深吸一口氣，發出如宣誓般的聲音：「請妳等我一下！」

語畢，千束跌跌撞撞下了床，半只惡魔撲進桌子底下，東西還沒開始找，眼珠一溜卻率先瞧見躺在換洗衣物上打盹的奈奈，那環身的光暈比平時要來的黯淡，拿來置於床頭充當夜燈似是不錯的節能方式，但千束可沒理由替自己點上一盞會爭寵的電燈泡。

千束輕手輕腳地拿起一件衣物給奈奈蓋上，不久後也順利覓得藏於深處的袋子。瀧奈早已坐回原位，漂亮的紫瞳帶有鎖定獵物般的專注，她便在那充滿誘惑的注視下上了床，坐定後將那枚包裝精緻的袋子放於彼此面前。裡頭沉甸甸的，似乎躺著兩樣東西。

瀧奈瞅了眼置於床上的包裝，又將注意力放回千束臉上。「什麼東西？」

清冷的聲線幾乎被擂鼓般的心跳給覆蓋，千束淺淺地吸了口氣，沒有回答，而是動手拆開層層包裹的包裝，最終取出兩個精緻小巧的盒子，捏住盒身輕輕一撥，蓋子自動彈起。她清楚即便將之展露面前，瀧奈也不會認得，自然不明白那究竟飽含著什麼樣的心思。

惡魔這才給予天使答覆：「是戒指。」

「戒指？」瀧奈柳眉微蹙，細長的指頭伸來輕觸那小巧環身，「好小一個。這有什麼用？」

千束只是抿著唇取出一枚戒指，牽起瀧奈的右手將之推入無名指內，接著拾起相同款式給自己戴上；隨後她又拉起瀧奈的左手，於無名指套入另一枚款式，正欲進行下一步驟，瀧奈搶先發問了。

「這是什麼意思？」

千束支支吾吾，半天都說不出個像樣的解釋，瀧奈倒是不改有話直說的作風：「這樣戴著好礙事。中指和小指不大舒服，戰鬥時容易分心，反射出的光也會暴露行蹤吧。這有什麼實質的意義嗎？」

她看見千束垂下了腦袋，將表情藏進死角的陰影裡，低落情緒無聲卻鮮明。瀧奈用鼻子呼出一口氣，眼角餘光正巧捕捉到那條尾巴跟著沮喪垂下，她不發一語將其撈起拿到嘴邊，在一對紅瞳顫動的注視下印上不算太淺的吻。

此舉引來一陣細微的痙攣，赤色的眼眸頓時漲滿了情潮，那滿布水光的模樣看上去可憐兮兮，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又好似早已臣服於慾海裡。

「也罷，不礙事。」瀧奈低下眼瞼，拉過千束的左手，拾起那枚剩餘的戒指，有樣學樣地將其套入無名指內，接著輕啟薄唇：「以後，千束待在我身後就好。」

千束微微一愣。「唔？」

「我會戴著的。」瀧奈緩緩拉起千束的手，這回不再給予安撫的輕吻，而是稍嫌粗暴的疼痛──她在她的無名指上留下了齒痕。「就算戴著，也不妨礙我照看妳。」

千束張了張口，內心的激動雀躍剝奪了一切聲響。她盯著那根幾乎滲血的指頭，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終於問出口：「瀧奈……願意和我交往嗎？」

交往？那是什麼鬼東西，交配她倒是略知一二。瀧奈不明白那兩個字有什麼好難以啟齒的，於是她又面無表情地降下核彈：「要交配嗎？」

這對一只純情惡魔來說無疑又是一陣晴天霹靂。她的笨腦袋瓜兒一時之間轉不過來，也不知是怎麼得出這樣的結稐：她這是發出了熱情邀約？

哪裡有拒絕的理由。

「是……是瀧奈主動的喔？」千束把頭壓得越來越低，露出藏於白金髮下的小巧惡魔角。「我才沒有……才沒有……」

纖細的手指箍住了那襲潔白軍裝的釦子，惡魔一邊為天使寬衣解帶，一邊為自己做了蒼白無力的辯解：「我才不好色。」

純金的鈕扣被胡亂剝開，沾上的凌亂指紋將迫不及待的情緒盡數彰顯出來。相比之下，沉靜的紫眸沒有一絲慌亂，反倒有著更甚以往的冷靜自制──衣不蔽體又怎樣？被生吞活剝的始終是對方。

臨陣磨槍的氣勢可不足以支撐千束解下全部釦子，率先敗下陣的滾燙目光墜於裸露的雪白肩上，半敞的軍服已遮掩不了肉色，僅剩藏於底下的緊身馬甲繃著曼妙胴體，胸前乳房被高高托起，頗有放大效果，在退去衣物的一拉一扯間輕盈地晃動著。

那旖旎畫面在赤色瞳孔裡蹦跳喧鬧，有好幾秒的時刻千束無法聽見心跳以外的聲音，乃至於倒抽一口氣時都沒發覺自己竟連呻吟都走了音。她和瀧奈隔著段安全距離彼此相望，唯獨那條不受控的尾巴正使盡氣力蹭著對方的掌心，冰涼的溫度縱使舒適卻澆不熄腫大的慾望，那過度敏感的部位稍有刺激便疼痛不已──她被折磨得如癡如醉。

惡魔渴望著天使的侵犯，那是一種藏於血脈中的本能，她無從抵抗，便將決定權交到了瀧奈手上。

是該停止沉淪，還是繼續糾纏？

天使選擇帶她前往極樂世界。

瀧奈的吻是冰涼的，從指尖到掌心，從胸口到脖頸，明顯的溫度差總激得千束打自靈魂震顫不已。她急躁而貪婪地吞噬彼此的距離，策動雙腿跨坐於瀧奈之上，捧住那張傾城美顏，主動斷送維繫生命的氧氣，將自己全心全意地交托，她的命就操之在對方手裡。

若瀧奈是驚滔駭浪，那麼千束便只能是聽天由命的扁舟，要麼抵抗巨浪的無情吞噬，要麼臣服於洶湧浪潮───她知道瀧奈是永遠無法馴服的狩獵者，她知道每一次的擁吻都必須賭上性命。

即將溺斃的惡魔被氣定神閒的天使打撈上了岸。

千束仰起頭大口喘氣，她的意識在迷離，血液卻帶著狂躁全數奔湧進脈動的心臟，將其震出如擂鼓般的巨響。她不確定瀧奈是否也聽見這樣的聲音，只知道狩獵一旦開始便不會停歇。

瀧奈單手支開千束的下巴，微涼的吻覆上脆弱的脖頸線條，她似乎不知溫柔為何物，吸吮的力道帶著咬破血管的狠勁，如游絲般降下的媚音令她滿意至極，便又驅動空著的手沿著腰際摸上背脊，順著曲線向上時緩時重地愛撫，輕觸蝴蝶骨附近的肌膚時，瀧奈罕見地動了表情。

那手停留在胸罩背扣之上，連帶觸碰到固定於布料底下的翅膀，頓時讓千束清醒不少。她一向厭惡被觸摸翅膀，那處自小便有所缺陷的部位乘載著難以啟齒的自卑，但被瀧奈確認似地來回觸摸，她卻並不覺得反感，只是趁機在對方身上亂摸，沒想到意外覓得馬甲上的綁帶。

她看不見下方什麼情況，只能憑著以往在軍隊的模糊記憶與那身軍用馬甲搏鬥，但也許是使用者本身就缺乏耐性，綁帶似是拉向正確方位就會鬆脫的設計，千束一鼓作氣摘下交纏於腰間兩側的細繩，逕自拆了那副包裹姣好身形的黑色鎧甲。

瀧奈停下動作，緩緩抬起埋於脖頸的腦袋，單手將千束推開一小段距離，後者頓時警鈴大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摘了她上半身的武裝，再以閃雷般的速度覆上一對鹹豬手，順利觸到了朝思暮想的水嫩肌膚。

千束倒抽一口氣，前一秒才撞見綴於雙峰頂端的粉色，下個瞬間衣服就被粗魯掀至頭頂，遮擋了一切明媚風光。

「噗哇！」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很是錯愕，緊接著猛然記起自己正穿著決勝用的性感內衣。千束果斷脫了上衣，熾熱燈光將那赤瞳扎得微微瞇起，卻不難辨別那道深紫目光匯流的目的地，果不其然全數奔湧進同一片洶湧波濤裡。

「這是什麼？」正值燈光美氣氛佳的絕妙時機，瀧奈板起臉如斯發問。

「哈……哈……哎？」千束滿臉通紅，瞪圓的赤眸在雪白圓球與隱約顯現的腹肌上來回跳躍。「這、這個是……胸罩……」

「凶兆？」瀧奈眉頭一皺。

「嗯……胸……胸……瀧奈的……」

千束吸了吸鼻子，整顆惡魔腦暈呼呼地不知今夕何年，她的理智被攪成雲霧，似有形體又不完全存在，之所以穿上這套恥度破表的簍空胸罩，不就是為了被瀧奈親手摘下嗎？當只出現在夢裡的畫面成真時，該有多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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