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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犬(1-3),2

[db:作者] 2025-08-16 17:33 5hhhhh 8110 ℃

           ***  ***  ***

  大法会期间的大孚寺不似往日清净,来来往往人员纷杂。天刚拂晓,寺里香客已是往来不绝。诵经、说法、焚香、礼佛,一派热闹的景象。郁持瑾知道了淳兼司大孚寺内僧事,此时多半正在寮中处理文书,于是小心避开参加法会的人群,直奔僧舍而去。

  此时僧人多已外出,僧舍里唯余静谧。舍外人声鼎沸的法会被院墙和层层叠叠的林木遮挡,听不真切,只有虫鸟依旧争鸣。

  「阿瑾哥哥,来找了淳上人吗?」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从郁持瑾身后传来。

  声音极轻,但郁持瑾听出那是恩子烟晴,脸上便不自觉地泛起微笑。烟晴做事熨帖,在恩子里又较为年长,协助照料寺里长者们的起居已一年有余,郁持瑾每每来找了淳,总免不了和她打照面。

  「正是。」他摘下斗笠,转过身来,看到烟晴穿着不大合身的灰衣灰裙,双手搂着簸箕站在自己身后。

  大孚寺戒律颇严,对恩子们也不例外,烟晴虽然生得俊俏,却不能像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穿着艳丽。不过她的头发扎得漂亮,显然悄悄花了心思。郁持瑾把斗笠背在身后,笑道:「一段时间不见,怎么成大美人了?」

  「阿瑾莫要胡言乱语,不然回头保准要吃了淳上人的骂。」烟晴眼里藏不住笑,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不过说来倒巧,了淳上人办完急事,方才回寮。如果阿瑾要找上人的话,请随我来。」

  郁持瑾一边不紧不慢地跟在烟晴身侧,一边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尘土,随口问道:「法会才刚开始,了淳法师怎么就如此忙碌?看来这段时间你们也少不了要受累了。」

  「阿瑾哥哥费心,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烟晴笑了,她微微欠身以示感谢:「不过了淳上人今早的急事,却与法会无干。」

  「所为何事?」

  「近日寺内多有生热病的,已有十来人了,老的少的都有。今早另一位执事玄八上人也头痛脑热,城里的郎中未至,了淳上人懂些医术,便先做处置。」

  「法会本就事关重大,如今还要分出人手照料病患,实在难为你们了。」

  大法会本为祈福,却发生如此插曲,想必了淳法师已是焦头烂额,只怕等下又免不了被他一顿数落……郁持瑾暗自感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  ***  ***

  「我们到了。」郁持瑾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了淳的门前。烟晴在门上轻敲了三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了淳上人?阿瑾来了。」

  「进来。」了淳法师正盘腿坐在榻上清点账目,他并未抬头,只是微微抬手致意。

  烟晴朝郁持瑾眨了眨眼。他谢过烟晴,硬着头皮进了房间。

  「你的脸怎么了?」还未落座,了淳法师已经板起了脸。

  「偶染风寒。山里湿气重,蒙个围巾多少能稍稍缓解。」郁持瑾面对着了淳法师盘腿胡坐,「了淳大师,我这次来……」

  「你也染了风寒?不会是沾花惹草,害了什么隐疾吧?」老和尚放下纸笔,挑起半边眉毛,「你血气方刚,我说什么都劝不动你。但你多少得想想……」

  「您想哪里去了!」郁持瑾生怕了淳唠叨,只好稍稍将围巾稍稍拉下,小心不露出其中的袜子,「瞧,我的脸好得很呐。」

  「好。」了淳点点头,随后用手指笃笃地敲了敲茶桌,「不过,你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来你在大孚寺来了又走,就没来和我打过几次招呼。现在正是大法会期间,可不要来跟我说你又惹是生非了啊。」

  郁持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会,这次来我就是想和大师打听点事。如今大孚寺里,有多少恩子?」

  「在册的恩子不过五人。烟晴你认识,算她在内,俗姓三人,佛门二人。」了淳法师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你怎么打听这个?」

  「这些恩子最近可有出寺?」

  「未曾听说。莫非你在附近看到了孩童?」

  「我昨日巡逻时遇到了……」

  我昨日巡逻时遇到了狐妖。

  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问错了方向。

  如果染儿是狐妖,那自己的所有猜测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她可能是童子,是僧人,是老妪,她可以以任何人的形象出现。就算她真的与大孚寺脱不了干系,但大孚寺里僧众僧仆至少百余人,了淳法师又不知前因后果,像这么询问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昨日巡逻时遇到了驱使妖术的匪盗,所以难免有些担心。」

  了淳法师目光炯炯。他盯着郁持瑾看了半晌,直看得本就心虚的郁持瑾更加忐忑不安。随后了淳微微颔首:「的确值得注意。这两日也有其他人目睹形迹可疑之人。稚子贪玩,必须严加管教。」

  郁持瑾在心里默默向那些可怜的孩子们道歉,随后决定换个思路提问。「不说这个,最近寺内可有其它异常?」

  「应当没有。不过最近多有生热病的,虽无大碍,但三五日来亦不见好转。」

  「方才已听晴儿说过了。我听闻热虽甚不死,愈则十日以上,了淳法师日夜操劳,更要保重……」

  「嗬!好啊,知道关心人了。」了淳干笑一声,脸上却全无笑意。他扬手越过茶案,在郁持瑾的额上弹了个爆栗,「少兜圈子,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吧?」

  「哈哈……果然瞒不过了淳大师。」郁持瑾挠着头讪讪赔笑,背后早已是一身冷汗:「我确是遇到了些麻烦,又不愿惊动他人。思前想后,还是来找了淳大师了。」

  「吞吞吐吐,我还不了解你?」了淳斜眼睨着郁持瑾,「你在找人。」

  「对,昨日的匪盗……」还没等郁持瑾把话说完,了淳大手一摆:「叫你不要兜圈子,怎么还在说什么匪盗?你是在找人,但你找的又不是人。」

  「这……」

  了淳清清嗓子,换了个姿势倚在案旁:「路遇贼人,与恩子何干?你既护寺,又何必问寺里有无异状?我还没老糊涂,你要打听妖异之事,我自有说法,不必拐弯抹角。」

  郁持瑾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苦笑:「这……当真是分毫不差,了淳大师明察秋毫。」

  「少来这套,你遇到的怕是只狐狸吧?」

  「啊?」郁持瑾错愕地抬起头,了淳已从榻上起身。他手持念珠,背对郁持瑾负手而立:「呵,糊涂!到底是血气方刚……」

  了淳的话意有所指,郁持瑾心料他必定是对昨天的事知道一二内情,莫非染儿确与大孚寺有干系?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了淳法师,莫非……「

  「我说了,要打听妖异之事,我自有说法。」老僧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去帮我办件事,剩下的我自会帮你解决。」

           ***  ***  ***

  离开大孚寺后,郁持瑾便一刻不停地出了山,赶回城里。

  原本郁持瑾准备先去破祠附近搜索,没有回家的打算。但既然眼下情况有变,他还是回到了城东的崇仁坊。

  崇仁坊毗邻街市,坊外总是熙熙攘攘。郁持瑾客居坊中已有十年,他虽不喜欢这里车马喧嚣的环境,但日子久了,倒也住得习惯。十年的时间足够他熟悉坊里的每一根钉子,所以当他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马上就从稍稍错开的门缝看出房门虚掩,郁持瑾立刻拔刀在手。

  他无声地把手放在门扉上。

  「还记得回家呀?」

  听到熟悉的声音,郁持瑾掉头就走。

  「别走!我都听到你回来了。」

  大孚寺去得不是时候,就连回家也回得不是时候。郁持瑾悻悻地收刀入鞘,推开了家门。

  甫一开门,一个赤柰就直冲着他的面门飞来。他伸手接过赤柰,头也不抬地信手一抛,柰子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正中少女的脑门。

  「痛。」

  胡床上盘腿坐着的少女容貌清丽,她揉着额头,朝郁持瑾抛去了一个忿忿的眼神:「一夜不归,大家都在担心你,搞什么名堂?」

  郁持瑾如今窘境未脱,最怕的就是被同门中人撞破秘密,横遭耻笑。偏偏他一回家就遇到这个凡事不饶人的师妹,他烦躁地抓挠头发,随声应道:「大孚寺有情况,这几日我应该是回不去了。既然溪茹师妹来了,刚好替我去和师父赔个不是。」

  「大法会未完,除了护卫,还能有什么情况?」

  「师妹,你知道我与了淳法师有旧。此番法师有要事相托,他的请求我断不可能推脱的。想来法会的护卫又不缺我这一个,所以开了小差。」

  「什么要事?」

  「现在实在不能说。我料三五日后事即办妥,那时我自然知无不言。」

  「怪哉,你平时连了淳上人的面也不见几次,何时这么热切过?何况过两日便是佛牙舍利开塔之时,师兄又不知去干些什么,你道我信是不信?」

  「了淳法师这几日忙碌,寸步不离大孚寺,你若生疑,一会儿自可去对证。」

  「也对。私事公事?」

  「虽是私事,亦与大法会相干。」

  「既然相干,怎么又秘而不宣?」

  「事关重大,万不能走漏风声。」

  「真不和我回去?」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郁持瑾斩钉截铁。

  「嗯……」师妹没有理会郁持瑾的回答。她吃完手中的柰子,将果核往渣斗里一丢,跳下床神神秘秘地围着郁持瑾踱了两圈。随即她两手一拍,作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就是了。刚刚师兄说得玄乎,可终究逃不出我的法眼。」

  「什么意思?」

  少女笑得得意:「师兄方才定是信口雌黄。我还一直道师兄是个木头,原来竟是这般为人。」

  「我看你才是胡说,你倒说说我如何为人?」

  「这可就怪了,师兄莫非自己闻不到?」

  「闻什么?」

  「你这一身的脂粉味。」

  「乱讲,我在大孚寺外巡了一宿,哪来的脂粉?」郁持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了底。他嗅了嗅自己的衣袂,这才放下心来:「开玩笑也该有个度……」

  少女兔起鹘落,娇小的身影一个箭步跃至郁持瑾身前。不等郁持瑾把话说完,溪茹的左手已探出去扯他的围巾。郁持瑾轻轻一捉,便将她的左臂攥在手里。然而少女的右手紧随其后,不依不饶地直冲郁持瑾面门而去。郁持瑾偏转上身,躲过了少女的第二次试探。

  「秦溪茹,不要耍了!」

  「师兄才是玩心重吧?既是这等趣事,怎能不对像我这么可爱的小师妹说?」

  「都说了你那是乱讲。」

  溪茹眨巴着眼睛:「你不承认,我倒是自己会瞎想。我看师兄对这蒙面倒护得紧,该不会是……被哪里的小妖精在脸上种了花,羞于见人,所以才不敢回去吧?」

  「你……」

  破庙,月下,软玉温香。

  师妹虽然未猜中,亦不远矣。屈辱和淫靡的回忆一应涌上了郁持瑾的心头,他觉得言语滞涩,张着嘴愣了片刻。

  秦溪茹倒抽了一口气:「不会吧,真说中了?」

  「……小小年纪,别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自主地别开了视线。

  少女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有破绽!」趁郁持瑾分神的瞬间,秦溪茹的玉腿带着劲风扫向郁持瑾的下盘。郁持瑾毫无防备的小腿结结实实地中了她的横扫,不由得松开少女,踉跄了几步。还来不及重整姿势,少女的另一条腿已至身前。

  「真有你的!」郁持瑾一个鹞子翻身,以毫厘之差躲过了师妹的鞭腿。眼见攻击落空的秦溪茹并未气馁,踢空的右腿轻轻一收,旋即如扑食的蝮蛇一样再次弹出,击向郁持瑾的侧脸。

  郁持瑾稳稳落地。他自恃拳捷,见师妹攻击将至,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刺出右手,试图钳住师妹的脚踝。不过秦溪茹显然也马上看出了师兄的企图,她的腿突然改变了轨迹,轻飘飘地错开了郁持瑾的右手。随后她游龙一样的脚尖避实击虚,在空气中划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轨迹。见秦溪茹攻击凌厉绵密,郁持瑾也不免技痒,偏偏只用推掌针锋相对,见招拆招地一一化去师妹的劲力。一个用单腿,一个用单掌,仗着身手矫捷,两人的招式均不循章法,却又行云流水,变化奇诡。眨眼屏息的功夫,二人已是十数回的交锋。

  师妹天性好胜,这种玩闹一样的切磋从郁持瑾认识秦溪茹开始就从未停过。郁持瑾年长,为了照顾师妹自然是不用全力,但他到底技胜一筹,秦溪茹过去从未从师兄这里讨到过半分便宜。

  可是不知怎的,今天郁持瑾觉得自己分明不在状态。

  ——尤其是此刻,当师妹的脚已经逼至眼前、郁持瑾发现自己终于无法躲开这一下横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望着师妹好看的腿出神。

  转瞬的功夫,师妹的脚背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师兄,你……」少女收腿站定,用困惑的眼神打量郁持瑾。踢击勾落了蒙面的围巾,失却气力的郁持瑾瘫坐在地。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  ***  ***

  「——所以师兄你就着了那个妖孽的道?」

  「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秦溪茹看也不看脚下的师兄,她一边用绣鞋的鞋尖在郁持瑾的脸上左戳戳右戳戳,一边把玩着那条皱巴巴的长袜,「方术我在行,要不是知道师兄是什么人,我都差点信了。」

  「就知道你不信我。」

  「我才不信那妖怪有这本事。郁师兄何等样人,对妖异又绝无怜悯,寻常妖怪怎么能骗得过师兄的法眼?怕不是师兄自己色性大发,这才阴沟里翻了船?」

  「师妹……呃!」郁持瑾刚想反驳,秦溪茹就毫不客气地用双脚夹着郁持瑾的脸颊,强迫他抬起了头。染儿的袜子被她轻轻提起,在他的鼻子下晃荡。「嗳,师兄,那母狐狸的脚好看吗?和师妹的比如何?」

  「你就知道寻我开心。」

  「难得师兄落在我的手里的机会,可不是要拿你寻开心?」她兴致盎然地玩味着郁持瑾有气无力的模样:「再说了,无利不起早,我帮师兄保守秘密,总得要点什么好处吧?溪茹想听听师兄和那狐狸是怎样温存,不过分吧?」

  「溪……溪茹,不要闹……」郁持瑾低声恳求溪茹。染儿的袜尖不时掠过他的鼻尖,他觉得身子里像是有虫子在挠。

  「我怎么闹了?」师妹佯作嗔怒,眼里却藏不住笑,「不是说没了这袜子便浑身无力吗?这袜子你要是不要嘛?」

  「要。」郁持瑾无可奈何地点头。

  「那师兄也来亲我的脚。」

  「什么?」

  「不想说就不说,但你对那狐狸怎么做的,如今我便要师兄如何行事。」溪茹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的袜子,「做得到,溪茹便把这破袜子还你。」

  「师妹,别这样……」

  「刚见面的妖怪就能把师兄迷得神魂颠倒,朝夕相处的师妹你反而一点心思没动?」师妹的脸颊红扑扑的,双脚伸到郁持瑾面前。

  秦溪茹自然不让郁持瑾生厌。她的四肢纤细柔软,不盈一握的双足齐整伶俐。他看着她那仿佛是白玉琢作的脚背,浅浅的鞋口里隐隐露出的脚趾缝引得他心旌摇摇。

  郁持瑾知道师妹养了猧子,他不禁想象自己温驯地依偎在她的脚旁,潮湿粗糙的舌面舐过她幼嫩可爱的脚底的模样。

  喉头微动。

  「——师兄,师兄?不答应吗?那这个我可就没收了哦?」

  回过神来的郁持瑾忙不迭地移开视线,暗暗骂自己心猿意马。

  他自觉不是个浪荡的人。师妹晚他三年入门,这些年来郁持瑾只当秦溪茹是习武的后辈,虽对她多有照顾,但从未生过淫猥的念头。然而这一次虽然既没有狐妖也没有迷香,他的身体里却升腾出了与昨夜无二的雀跃和卑微。是昨夜染儿留下的遗毒吗?那种似醉非醉的感觉又笼罩了他,她吟吟的笑像是染儿,她春芽似的身子像是染儿,就连方才那些嘲弄和调笑也让他想起了昨夜在小庙里发生的种种,不觉更加焦躁难安。

  混浊的欲望在他的小腹里翻涌,他知道自己快要无法忍耐了。

  涸辙之鲋,犹望清泉。郁持瑾终于说服自己情势所迫,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他俯伏在师妹面前,伸出脖子,颤抖的嘴唇靠近了少女的脚背。

           ***  ***  ***

  「变……变态!」秦溪茹面红耳赤地夺门而出,惊起了院内的一树鸟雀。

  崇仁坊外喧嚣依旧。郁持瑾终究没有献上屈辱的一吻。

  经过这么一出,郁持瑾更觉心烦意乱,连了淳吩咐的事也没了心思去做,索性半倚着卧榻发愣。

  然而不多时耳旁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第二个客人来了,不觉又皱紧了眉头。

  「来得倒真是时候,你都看到了吧?」郁持瑾没有转头,依然盯着房梁。

  来客在他身旁轻巧地落座:「看到什么?你被你的小师妹一脚踢中面门,还是你对着她的脚发痴?」

  「你这——」郁持瑾气得张口结舌。来客见他如此窘态,兀自捧腹而笑:「说真的,你那师妹聪明伶俐,倒是和你大不相同。」

  郁持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算了,我也不与你争。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我自作自受。不过……」他微微偏过头,迎面对上了那双笑眼:「……本以为找你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染儿思念郎君,特来与你相会呀。」啪嗒啪嗒地晃着腿的狐妖少女坐在他身旁的床榻上。她歪着头看他,笑靥烂漫如花。

  其三、空拳诳小儿

  染儿坐在郁持瑾的床上,笑嘻嘻地俯视着郁持瑾。

  「郎君不杀我?」

  「是我错怪你了。」

  染儿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挽着把一人半的长刀,伸出一根手指居高临下地点在他的眉心,「甚好。只是误会既除,何以更愁眉不展?难道今天和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轮番幽会,还不能满足郎君的胃口?」

  「少挖苦我了。」郁持瑾叹了口气,稍稍拎起掩在脸上的袜子,「要不是你玩的这些把戏……」

  「染儿的袜子可还合意?」

  「你还敢问?」

  郁持瑾满肚子愤懑,染儿却笑得更开心了:「那日郎君不由分说便要取我性命,这惩罚算是便宜你了。」

  「你……唉,我误将你当作了仇人,确是我的不对。」

  「从善如流,不错。」染儿解下腰上的紫色香囊,朝郁持瑾怀中掷去。郁持瑾左手一伸,把香囊接在手中。

  香囊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丝绣的五棱桃花纹隐隐可见。郁持瑾眉头紧锁,小心地解开了香囊。

  香囊中是一块小小的漆木牒,上面刻着和香囊相同的五棱纹样,四周雕饰云纹,甚是精巧。木牌底侧绛红,他转到侧面,纯平的牌底双狐纹阴刻,间缀『忧乐业随』四个小字,想来应作印章之用。

  「我还以为是解药,这个是……」

  「那日郎君看到这个香囊,所以起了杀心吧?」

  「是。」郁持瑾点点头。

  「这香囊在乐业局几乎人人都有。喏,里面那个告身,凭它可出入宫府无阻。」

  郁持瑾紧紧攥住木牒,低头半晌,缓缓开口:「亲旧素来劝我莫要深究往事。我本以为血海深仇,哪有不探究竟的道理?如今终于懂了。」

  屋畔黄竹微晃,染儿转头看向窗外:「郎君想问胜业坊的事?」

  「问也是白搭。对吧?」

  染儿的叹息几不可闻,她什么也没有说。

  「——罢了,罢了。」郁持瑾摇头苦笑,又低头拿起木牒来回翻转,旋即话锋一转:「你们也领了大法会的差事?」

  「对。」

  「乐业局会参与这种小事,倒是稀奇。」

  「佛牙舍利开塔,不知多少要人莅临,当然非同小可。」

  郁持瑾眉毛一扬,不置可否。他将木牒收入香囊,抬手递给染儿:「还有一个问题。」

  染儿接过香囊,「什么?」

  「为什么诈我?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给我下……那种咒?」郁持瑾追问。

  「其一,我话未全说,但不曾诈你。其二,我非恶鬼,为何要自造杀业?」染儿掰着手指数数。

  「至于其三……」看到郁持瑾窘迫的样子,染儿竖起第三根手指,掩嘴一笑,「虽然一半是因为有趣,但我做这些终究是因为权巧方便——我是来帮你消灾解难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算定你三日内必有血光,需不近刀兵、不兴争斗、不入法事,方能纾困。细细算来,这袜子倒能算郎君的救命恩人了。」

  郁持瑾双手环抱,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你这话说得倒怪,想来话里有话——你打的什么算盘?」

  「先前郎君不是提过胜业坊吗?我怕你遇到故人,反倒害了自家性命。」

  「你知道些什么?」郁持瑾不禁支起身子站定。

  「不要卷进这些是非了。」

  「凭什么?」

  「善战者殁,你只是太过自信,根本没考虑过死。」染儿抱着大刀,手指轻轻拂过漆皮的刀鞘,「说到底,连我都打不过,你又能做些什么?」

  「那是你设局诓我。」

  「那我们再比试一场?若能赢我,染儿自然不再干涉郎君,不然,郎君便任我处置了,如何?」

  「这赌注不公平。我赢了你也得任我处置。」

  「哎呀……郎君好大胆。」染儿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敢是不敢?」

  「郎君这么热情,染儿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回绝的道理?事不宜迟……」

  「等一下。」

  「嗯?」

  「要打的话,你先帮我解咒。」

  染儿娇小的身子钻进了郁持瑾怀中,双手顺势环住了他的头颈。她俯身凑近郁持瑾的右耳:「怎么,戴着染儿的袜子就打不了了?莫非是刚刚输给了小师妹,郎君便没了底气不成?」

  「休要胡言乱语……」染儿湿润酥软的气息让郁持瑾身体一激灵,但染儿伏在他的怀里,他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任由染儿摆布。

  「既是胡说,郎君何惧之有?打完再解咒便是。」染儿的手指攀上了他的侧脸,柔软的指腹按在在他紧绷的脸颊上。「郎君若能胜我,那自然说什么是什么——一直闻染儿的袜子很不好受吧?不过要是输了的话……过不了多久郎君身上恐怕又要添几样物什了,可怜哟。」

  郁持瑾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推开染儿,将雪白的袜子往围巾里一兜,又系在脸上:「好好好,就依你……这样总行了吧?不过这里打闹动静太大,隔壁有间空屋,去那里。」

           ***  ***  ***

  邻屋的布局与郁持瑾的住处无二,但四壁空阔。一边是街市,一边是内院,飞尘蔼蔼的居室因久未修缮而四户通透。时值未时,坊里本就不多的住客多半未归,坊外的车马喧嚣和坊内的虫鸟添静相映成趣。不过郁持瑾并没有体味个中幽趣的心情,他利索地关上了临街的几扇破窗,又掸去身上的土灰,转身拿起了方才搁置在茶案上的长刀。

  染儿先他一步摆好了架势,郁持瑾一眼便知上次的战斗染儿并未认真。此刻染儿刀尖指向地面,刃面向上,似乎中门大开。但郁持瑾明白这是陷阱。两人之间的距离约莫一步半。染儿的刀几乎比他的随身武器长半个身子,如果贸然进攻,她的刀可以轻易地砍中他没有防备的手足。于是郁持瑾举刀至身前,一边警惕着染儿的动作,一边缓慢地向对手的左侧移动。双方都紧紧地盯着对手。

  戒备。

  试探。

  一步之遥。

  转瞬之间,击铁的脆响迭起,染儿轻松拨开了郁持瑾的数枚铁钉,随即架住迎面而来的刀刃。郁持瑾立马一转剑路,朝她侧身横斩,她也随即刀身下压,居高临下地架住了郁持瑾的护手。

  「基本功不错,杀意不足。」染儿轻声道,「再来。」

  他拨开染儿沉重的大刀,再次展开攻击。

  郁持瑾的攻击凌厉迅捷,身刀随动,起手收势皆干净利落,刀刀直奔致命处而去。常人拿着染儿那样的大刀根本施展不开,但染儿从容招架,十数个回合下来,竟无半点破绽。

  「架势尚可,但缺乏变数。」染儿一跃躲过郁持瑾的横扫,随即挥刀劈下。郁持瑾不敢分心,他躲过染儿的攻击,随后箭步绕过她的刀尖,弯肘向她头顶砸去。

  「套路纯熟,身手敏捷,也懂得对付妖物的小把戏。但若不能融会贯通,终究只是二流。」染儿向右一偏,躲过他的手肘,大刀瞬间换手,右掌清脆地拍在了他的脸上,「再来。」

  现在两人不过咫尺,刀剑施展不利。郁持瑾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后脚滑退半步,刀尖向上一捞,直指染儿的腋下。但刀刃未至,染儿的大刀便先他一步劈下。勉强侧身躲过攻击的郁持瑾没有犹豫,他立刻借力调转刀刃向染儿拦腰斩过。然而染儿倏地钻入他的怀中,左手抓住了他的右腕,随后刀身一转,金属制的刀柄头沉重地砸进了他的腹部。钝痛让郁持瑾顿觉翻江倒海,几近干呕。

  「过于信任自己的速度,判断力不足,这一点可以要了你的命。」染儿说,「最后一次机会,再来。」

  郁持瑾留了个心眼,小心地后退了小半步,为自己和染儿之间留出约莫一步半的距离,随后摆好了架势。

  这个距离足够他一步刺中对手,而对染儿的大刀而言又嫌过于逼仄。论身法、论功力,郁持瑾都自觉不输旁人,可眼下却连连失利,这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很清楚一旦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自己的胜机便更小。

  他严阵以待的剑尖微微挑起,大略指向染儿的颈部,屏息等待进攻的时机。

  少女的眼睛眨了一下。郁持瑾立刻身随剑出,倏忽如电的刀尖直指染儿胸前。

  ——可是刀尖凝固在了染儿胸前数寸。

  郁持瑾大步迈出的前脚未能落地,整个人像是被冻在了空气里。他的余光瞥见十余枚五铢钱星散在自己的周身,看似杂乱却暗合法度,立刻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染儿的陷阱。

  「捆仙阵?」

  「眼力不错。」

  「到底什么时候……」

  「从你第一次出手我就开始撒『桩子』。」染儿利落地收刀入鞘,把长刀背在身后,冲着郁持瑾做了个鬼脸,「到方才那一耳光的时候阵式就已完成,你太大意了。」

  「如此说来,所谓最后一次机会不过是在消遣我?」

  「是呀。」

  染儿答得爽快,郁持瑾只能苦笑:「我料你一定是在小看我。看来反倒是我轻敌了。」

  「知道为什么输吗?郎君越是全神贯注,就越无暇他顾。而结果……」染儿一边走向郁持瑾,一边抛起一枚古钱。锈绿斑驳的铜币在空中漂亮地翻转数圈,稳稳地落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就是因小失大。昨日如此,今日亦然。」

  郁持瑾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默然不答。

  见郁持瑾闷不做声,染儿收起铜钱,踮脚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个爆栗:「不说话了?我就知道你个榆木脑袋根本说不通。还抱怨你师妹,你自己就不让人省心……不过,你总该愿赌服输吧?」

  「当然,言出必行。」

  「说话算数,这倒不错。」染儿露出笑容,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推,郁持瑾原本僵在空中的身体便不由分说地向后倒下。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有怨言哦?」拽着郁持瑾的围巾,染儿用嘴唇堵住了他来不及说出口的抗议。

           ***  ***  ***

  染儿欺身压住郁持瑾,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扎进郁持瑾的眼睛,他不由得闭上双目。少女的香舌强行分开唇齿,滑入了他的口腔。舌头绕着舌头打转,温软的鼻息无声地撩拨他的脸颊,令人兴奋的眩晕感让郁持瑾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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