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纯吃下了一颗葡萄，鲜嫩的紫色液体在口中爆浆，果汁清甜爽口，溢出来的紫色汁水弄脏了他的指尖和掌心，顺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他用手背擦了擦，葡萄汁像是某种鲜亮的染料，在他脸上的这块画布晕染开来。葡萄的香气萦绕在鼻腔，刺激着他大脑的神经，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又捡起地上的苹果一口接一口地啃食了起来。

尖锐的利齿刺入红色的表皮，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纤维在齿间的咀嚼中断裂，挤出鲜美的汁水来。甜蜜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一路直下，光是呼吸都能感受到腥甜的汁液在喉管结成了一层小小的膜，凝在那里很不舒服。就像是海盗漫画中的情节，海盗们用铁钉插入苹果，带上大海，以此填补海上无法补充的铁元素。

岛国的土地寸土寸金，水果自然也是与高档甜品相当的珍品。他自幼起就不怎么吃得到好吃的水果，都是母亲挑了市场上最便宜的残次品放进透明的袋子里，两只白色的耳朵打个结，就这样被扔进买菜袋中，母亲晃悠着沉重的袋子带到家里，最终迎着年幼的他那期待的目光，像是拆开一件礼物一样打开。

袋子里有时是不甜的青枣，有时是根部发黑的香蕉，哪怕是已经烂掉的橘子他也能掰出尚未腐败的另外半边咬下，变质的糖分伴随着令人嫌恶的酒精味灌了他一舌头，于是那些已经嚼碎了的橘子纤维便一起被吐在垃圾桶里。年幼的他就这样坐在垃圾桶旁边吐边吃，垃圾桶里有已经腐烂的肉类和果实，异臭刺激着他的嗅觉，可嘴里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卑微地、弱小地，像极了围着腐肉啃食的鬣狗幼崽。

可眼前的水果不一样，这是上等的果实，是贵人相赠的天赐良缘，诱人的味道持续吸引着他，那香味像是用钓鱼竿栓了根火腿肠，牵引着他的味蕾和食欲一直向前跑。

房间的墙面通体是庄严的漆黑，绮丽的光透过玻璃彩窗飞射而入，那光束堪堪停留在涟纯身前。他的身侧伫立着一把巨型十字架，十字架的周侧是两柄三立式烛台，跳跃着能将罪人烧得彻底的火光。映衬着暗纹的米白色地面上淌落了一地的鲜红果实，这些苹果是那样鲜艳诱人，他化身为饥饿到极点的野兽，一双眼好似融化的月光，金黄的月亮透着毫无理智的疯狂，化作抑制不住的涎水流淌而下。

果实似有不可言说的魔力，只是待他察觉到时，进食早已无法停下，粗重的呼吸声透露着他此刻的兴奋，皮肤透露出不自然的暗红，果汁溅了他一身，明明已经吃下很多，胃袋和脑子却止不住地渴望着满地的鲜红苹果。

一个纯白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眼前，涟纯匍匐在地上，生怕有任何人抢夺似的，用身躯将果子护在身下。那个身影却摆了摆手，示意祂并没有敌意，随后坐在他的对面。身影没有男女性特征，亦没有脸，只是双腿悠闲地交叠着，单手支着脑袋看着他。

“你是谁？”涟纯警惕地盯着他，眼中冒出鲜红的血丝。

祂开口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但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的话，你可以将我理解为神。”

涟纯并不希望有人在此刻闯入，不客气地使用了与他同等的句式讥讽回去，“我并不信奉神明，如果你一定要出现，或许出现在你的信徒面前比较好。”

自称神明的人影伸出手，祂就像是一团雾化而成的光晕，指尖的方向对准地上散落的苹果们。

“我是来问你问题的，你为什么要吃掉它们？”

涟纯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神明又问他，“你又是如何判断这些东西可以被食用呢？”

这个神，不会是脑子坏掉了，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找茬吧？

涟纯是个会用行动代替语言的人，他又拿起了一颗苹果，锋利的齿尖钉入红色的果肉，接着偏头撕咬，纤维和筋膜断裂的声音从口中传来，成年的鬣狗成功撕扯下一块果实来。他将刚刚扯下的食物含在口中咀嚼，无声地向祂证明了“这是可以被吃掉的东西。”

人影没有更多的动作，但涟纯偏偏觉得祂在笑着，顿时间胃里突然泛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不禁趴伏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嚼烂了的果实将要从喉管中滑出，就像是曾经吐在垃圾桶里的那些呕吐物，他却下意识地认为那些果子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拼了命地用手捂住嘴，绝不将已经咽下肚的东西吐出来。

神明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笑着，没有天罚，没有神怒，只是静静地，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观测者一般，注视着他跟随着本能的欲望。他的语气不紧不慢，“起初神创造亚当和夏娃，让他们生活在美丽无忧的伊甸园中。神对他们说‘园中各种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亚当和夏娃违背了神的命令，罪恶从此进入人间，于是死亡便接踵而至。”

“涟纯，看清楚，你吃的究竟是什么？”

涟纯的大脑一片晕眩，口里难受的滋味还有胃中翻腾的感觉呛得他生理泪水直冒。神明的手却在此刻安抚上他的发顶，就像是上帝在为新出生的孩童受膏。这种神圣的安心感足以压倒一切不适，于是他睁开泪眼朦胧的金色瞳孔，看到了躺在地上，双手放于身前，一具安详离世的尸体。

这个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搭档——巴日和。

尸体的表情安然恬静，唇角的笑意淡然，就像他只是陷入了一场美妙的梦境里。巴日和的左半边肩膀和胸口都被啃噬得鲜血淋漓，如石榴的汁水般血红深暗，透露出森森白骨。

涟纯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里沾满了鲜血。所以他刚刚吃下的根本不是什么上等的苹果，而是切实的血肉。而那颗葡萄也并非真实的葡萄，巴日和干瘪的右眼足以说明一切。

又是一阵反胃涌上心头，但他拼命捂住了嘴，居然杀死并吃掉了最为尊敬的前辈，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但最可悲的，是他竟然并不觉得口中的味道难吃，反胃也只是心理性的不适罢了。

“看清楚了吗？好孩子，你吃下了属于你的禁果。正是因为吃下了善恶树的果实，你拥有了分辨善恶的能力，既有善恶，罪孽才油然而生。放眼世界，人间一切死亡的悲剧，无一不是直接或间接地与人类的罪孽有关。罪的代价乃是死。你是从伊甸园坠落入凡间的夏娃，为了偿还罪孽，从此刻起走向死亡。”

“你是为了让我赎罪，所以来夺取我的性命的吗？”涟纯流着眼泪，他虽是在向神明问话，却眼睛一秒也不曾停歇地望着巴日和。他用手指抚摸着尸体冰凉的脸，可腹中吃下的肉是温暖的，仿佛他仍活在自己的脉搏里。

“不，涟纯——纯君，”白色的身影逐渐拥有了具体的形状，他伸出双手，将不断哭泣的少年拥入怀中，“我不是来断你的罪的，我是来让你也获得永生的。”

涟纯的身形颤抖，他刚沉浸在失去巴日和的悲痛之中，还没来得及询问为什么阿日前辈的灵魂会出现在这里，下一秒他就仿佛被带入万丈高空。脚下是绿茵草地，巴日和背着双手，在他的身前行走着，涟纯有些发愣，但还是像从前做的那样，跟随着他走在身后。

他们踩在云朵上前行，脚下的屠夫杀死羔羊，将它们的皮剥下，说是要制成新衣，又将羊利落干净地剖解，按照部位分成各个肉块。

巴日和问，“你认为这只羊死了吗？”

涟纯点了点头，“它的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它已经死亡了。”

他们又向前走去，看到病院中紧闭双眼的植物人，医生发表了病人永远不会再醒来的残酷宣告。

巴日和又问，“你认为他死了吗？”

涟纯犹豫了一下，“他的意识丧失，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死亡了。”

他们再次朝着前方出发，来到了东京涩谷十字路口，如蚂蚁般密集的人潮从四面八方穿过马路。四个红绿灯分别负责着不同的工作，这里是全世界最大的十字路口，每分钟约有3000人通过，每天约有250万人路经此处。

巴日和再一次抛出了那个问题，“纯君，你认为他们死了吗？”

涟纯讶异地噤声，他犹豫着开口，“他们，都还活着啊？”

巴日和转过身面朝他，他的笑容和煦如春光，因为通体都是圣洁的白光，整个人宛若耀眼又具象化的太阳。巴日和轻轻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忆数亿年前的远古时光，他的身上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圣洁又庄严，“纯君，你知道吗？插花时我们常用到待开的花蕾，花匠将它们剪下，插在洒了肥料的水里。两天后，花蕾舒展开鲜嫩的花瓣。三四天到达高峰，是花朵开得最旺盛最漂亮的时候。又过了两天，鲜花开始萎缩。两周后，它们会彻底干枯。”

“纯君觉得，这些花是在两周后才算死亡，还是在它们被剪下来的一瞬，就已经死亡了呢？”

“阿日前辈是想说，把花朵的生命周期放大，就是我们人生的全貌吗？”

“说得没错呢纯君，你能理解得这么快，让我有点吃惊呢。”

周围的世界突然急剧向下塌落，就像他们所处的高空和脚底只是一张有着图案的地毯，而这条地毯此刻从他们脚下被极速抽离。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巴日和站在自己的尸体前，地上的他笑容恬静，灵魂的他也笑得毫无阴霾。仿佛无论生存和死亡，都无法为这个人染上一丝尘埃，“纯君，你认为现在的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亡了呢？”

涟纯没有犹豫，“你是活着的，你仍能与我对话，能拥抱我，你就在这里。”

“哈哈，以纯君的小脑袋能理解到这种程度，也是十分努力了呢。”他坐在十字架的一侧，手中摩挲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鲜艳嫩红的苹果，“你并没有杀死我，因此没有罪孽一说。虽然纯君可能并不知道，但是当你咬上我颈项的那一刻，其实我的内心很高兴，因为啊——”

巴日和从十字架上落下，脚尖轻轻点在地上，他步伐轻巧地走向涟纯，迎着他惊异的目光，将那颗漂亮得像是红宝石一般的苹果抵在他们的唇间，“我曾答应满足纯君一个内心深处的愿望，而纯君最本真的愿望，就是与我融为一体。你没有忘记我们是一心同体的，现在纯君真的做到了。”

涟纯觉得大脑一阵刺痛，他记不清来到这个房间之前发生的事了，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在品尝那颗美味的葡萄，因此他并不记得自己曾做过那样的事。

“对不……”

鲜亮的苹果堵住了他的嘴，巴日和弯起眼眸，流离的眸中倒映出涟纯的身影。他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一个杀了自己还把自己的尸体吃掉的变态，而是宛若在凝望属于自己的，完美无缺的珍宝。

“纯君，人类的精神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阶段。本我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是与动物一样的部分，例如饥饿，恐惧，羞愧的体验，不可接受的性欲等等。自我代表个人的意识，用来看清现实和控制本我。而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是你人格完美形象的具象化。它是纯君从小到大所接受过的教育的集成体，用道德和原则来约束你抑制本我那些不被道德所允许的部分。更简单一点，你可以理解为兽性、人性与神性。”

“纯君觉得，你吃掉我的这一想法，是出自于本我，自我，还是超我呢？”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过多思考，曾经的记忆突然像是开了闸的水涌入大脑，随着记忆如同断掉的桥梁般拼接成型，涟纯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用那双金色的双眼直直地望向眼前如神明般的人，齿尖碰撞着发出声响，“那是我的……超我。即使在最高的道德管束之下，我仍旧想要吃掉阿日前辈。并非只是以为好吃，我也肯定自己不是拥有着特殊癖好的怪咖，我只是……想要和阿日前辈融为一体。”

“这是我最本真的愿望，也是我臆想中的完美存在。或许在进食的过程中，我的确产生了饥饿感与性欲，但前提都是这个人是阿日前辈。伊甸园中亚当与夏娃进食禁果并不只是分辨善恶，同时也觉醒了性与爱。他们羞耻于赤身裸体的彼此，才会有善恶之分。我对阿日前辈的爱也是如此，爱欲和食欲不分先后，它们是孪生的双子。所以我的最高愿望，我最想要做的，便是与阿日前辈融为一体，哪怕是，吃掉你。”

巴日和微笑着抱住他，“嗯，我知道呢，因为纯君深深地迷恋着我，喜欢着我，爱着我呢。”

“我知道虽然这是纯君最深处的愿望，但纯君依旧会为此而感到痛苦。你或许一开始还能欺骗自己这只是人畜无害的水果，但到了某天幡然醒悟之时，纯君一定会为这个做法痛苦不已，因为你就是这样正直善良的孩子。所以纯君，我是为了让你解脱才来的。”

“你并非杀死了我，你的阿日前辈也不是那样轻易就能杀死的存在，反而纯君，我获得了永生，只要你仍存在着意识，只要你仍旧想着我，那我就是活着的。这个活着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你的意识消亡，只要你还会思考，那我便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属于我们的一心同体。”

“死亡的出现是伴随着罪而来的，但你是无罪的，纯君。你并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你的灵魂依旧纯洁无瑕。我不是你的禁果，我不会做你惩戒自己的善恶果。我永远包容你，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宣判你无罪。”

“无罪者即是永生，我们不入轮回，也不为任何人将自己桎梏于十字架上。我们即是自身，即是彼此。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纯君的爱欲没有错，更不会是注定悲剧的导火索，现在，完成你对我的爱吧。”

涟纯从他的怀抱中脱离了出来，像是虔诚的信徒般跪坐在尸体之上。头顶上空的时针指向整点，庄严隆重的钟声敲响于这座城市。绮丽炫目的玻璃彩窗都被震得微微颤动，跳跃的烛光忽明忽闪。他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捧起了巴日和的头颅，对着那双闭合着的双唇，张开沾有涎水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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