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永恒如玫瑰的注视，你的在场

如此偶然，如此宝贵，就在那里，就在眼前。

——奥登《要事优先》

六月的风吹散春末的清爽，带来夏初的闷热。聒噪的蝉鸣戳动耳膜，裸露的肌肤在烈日照射下不停散发热量。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紧紧扣住球场边的网架，晚风袭来，全副武装的衣物随风勾勒出枯槁的躯干。汗水顺着帽檐流向后颈，风也无可奈何。球场中的欢呼声压过了蝉鸣，传入耳中，抵达心脏，与之同频。

“玲王少爷，我们可以回去了。”老婆婆轻声提醒。

鸟群飞过，树叶沙沙作响。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能不能再等一会？”再看一眼他们在球场上肆意奔跑的身姿，胜利相拥庆祝的欣喜，再幻想自己身在其中的场景……

玲王一刻不错地盯着场内的眼神，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浑浊眼球，此刻却熠熠生辉。

“……”老婆婆别开眼睛，“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玲王少爷。”

“嗯。”玲王毫不犹豫扭头向车的方向走，刚刚那个执着于球场的孩子不复存在。

老婆婆注视玲王步履蹒跚却依然坚挺的背影，内心不由叹了一口气。玲王少爷一出生就是老人的模样，即使过了三个月，也还未见到任何婴儿的迹象。对于这个满怀期待降生的御影家继承人，御影先生难以接受，怒气冲冲地将玲王丢给老婆婆，让她带到别处照顾，对外全面封锁新生儿的消息。三个月大的玲王便在御影夫人的哭声中，躺在老婆婆的怀中离开了御影家。

不能在公共场合暴露外貌，不能在外超过两小时……

一条条规定从玲王离开御影家的那一刻，就筑起了一个囚笼。玲王早已习惯了这些规定，反抗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自己的尊严被践踏。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工作，明天出的太阳又能否看见，一切都是未知。只有每天放风的这两小时，玲王才能从奔跑的身影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感受到存在的意义，感受到自由的气息。

汽车驶入停车坪，玲王等着老婆婆开门，视线扫向窗外，隔壁的别墅前廊下坐了一个白发男孩，不是自己头上白发的颜色，而是流光镀银，层次分明。男孩全神贯注地玩着手里的游戏，双腿交替在空中荡悠，富有生机。

老婆婆注意到玲王的视线，“隔壁人家上个月才搬过来，那位是主人家的孩子，好像和玲王少爷同岁。”

10岁的同龄人吗？真好啊……

玲王移开视线，径直走回别墅。

头顶的廊灯亮起，白发男孩抬起眼眸，望向隔壁紧闭的大门。

“老婆婆，有水吗？”玲王这日照常来到球场。

“放在车里了，我这就去拿，玲王少爷直接去球场就好。”

“我知道。”

玲王挥挥手，来到球场边，却发现自己长期占据的位置已有他人存在了。

隔壁的白发男孩。

“咳。”玲王走到他旁边，发出轻咳。

男孩转过脸，盯着眼前全身包裹起来的人，沙哑的声音与娇小的体格不符，只有一双浑浊的双眼裸露在外。

“你是侏儒？”毫不客气的话从男孩嘴里吐出。

玲王虽然经历过很多次旁人不怀好意的眼神，旁敲侧击试探的话语，但这么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听见。血气突然冲向双颊。

“咳咳！我不是侏儒，只是和你们不一样。”玲王加大了点音量。

“哪里不一样？”男孩打量着眼前的身体，和自己差不多高。

玲王犹豫片刻，不知怎么作答。相同的年龄却有不同的身体状态，他有未来的无限可能，自己只能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生活。

白发男孩没有在意这沉默，转身望向球场。

“我……和你同龄，却有老头子的身体，难以置信吗？”玲王选择如实告知，如果觉得奇怪，一般人是会逃跑的吧。

“什么样的？”

“你……要看吗？”玲王揣在口袋中的手指蜷缩。“可能你会被吓……”

“不会。”男孩出声打断。

玲王错愕，很快捏着口罩一边拉开。

口罩下，有着一副与身体不符的苍老面孔，鼻梁高耸却横沟错生，两颊凹陷挂落嘴角，双唇干瘪微微开合。玲王注意到男孩的视线，心脏没来由地吵闹起来，额头的汗水顺着皮肤的褶皱蜿蜒流入颈中。

“没什么不同吧，只是有些皱纹而已。”

“是吗？”玲王掐住指尖，安抚平静下来的心脏。

“嗯。你是隔壁家的小孩吧，你的名字是？”

玲王没想到这人接受能力这么强，震惊之余，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御……”玲王突然顿住，“我叫玲王。”

不能对外人说自己是御影家的人。

“我是凪诚士郎。”

“你也喜欢足球吗？”

玲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可以说上话的同龄人，不免想再多问几句。

“不喜欢。”

“嗯。那你喜欢什么？”

“打游戏。”

……

场内欢呼的声音越来越大，玲王思索着下一个话题，游戏他了解的不多，回去得要再查一下。

咯噔、咯噔、咯噔

一阵强风吹起地上的易拉罐冲向玲王，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噔。

玲王被响声吸引，抬头便见眼前顶着易拉罐的脚背。

“这是？”

“刚刚快要撞到玲王了。”

“你就这样接住了？”

“嗯。”

绝妙的停球天赋，天生的足球运动员。也许，也许，他可以。

“凪来踢球吧！”玲王靠近凪，紧盯着凪的脸庞。

“不要。”

“踢足球很好啊！脚掌掠过草坪的速度，奔跑中风流的凉爽，一瞬射门的快感，还有对胜利和生命的欢呼。如果是凪的话，肯定可以做到，进入国家队，夺取世界杯，受到万人追捧，在阳光下接受人们的赞美，这还不够好吗？”玲王抓住拦网，跟随场内的足球的路径移动视线。

“诶？可是我还是觉得在家打游戏比较好一点。”

“那如果把这一切当做实景游戏呢？”玲王转头，眨眨眼睛。

“凪是骑士，把打败世界杯这个BOSS当做主线任务，每一场比赛都当做任务点怎么样？”

凪看着眼前越发明亮的双眼。

“公主是玲王吗？”

“啊？什么公主？”

“有骑士就会有公主啊，骑士不就是为了解救公主的吗？”

“不是的。”玲王摇头，“骑士不是为了公主存在，公主也不会一直等待骑士的救援。骑士可以自己开拓疆土，公主也可以保护好自己，守护国家。”

“嗯。那玲王要当什么？”

“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凪旁边的骑士，你是我找到的宝物，我要与你同行，一起打败BOSS。”

如果可以的话……

落日留下余晖，透过玲王的虹膜，闪闪发亮。

骑士也会找到自己的宝物……

“好。”

耳边传来进球的欢呼声，混在着凪的声音中。

玲王伸出左手，勾起小指。

这是朋友的约定吧，电视里演的都是这样的。玲王紧张地注视凪的眼睛，

凪的小指拉过玲王的小指，拇指盖章。

“就这样。”

“一言为定。”

玲王笑出了声，这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一个梦想。

凪的指尖轻轻摸索着玲王松垮的皮肤。

“那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可以吗？我可以陪凪一起，我研究过很多世界名将的视频，指导凪是没有问题的。凪有别的需要我也会全力满足你的。”玲王拍拍胸脯。

“嗯。”

风逐渐大了起来。

呼……

玲王的帽子吹向空中。

玲王转身去寻帽子，就见老婆婆拿着水杯远远站着。

凪顺势转头，却扫到玲王白发中几簇新生的紫发。

老婆婆走向二人。

“玲王少爷没关系的，车里还有备用的。”稍稍侧身，笑眯眯地问凪，“这位是隔壁家的少爷吧，是玲王少爷的朋友吗？”

玲王急忙接话，“他叫凪诚士郎，我的朋友，以后会一起来球场，有问题吗？”

老婆婆摇摇头，“今后也要好好相处呢。今天有些晚了，不介意的话，凪少爷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凪答应下来，同玲王一同坐上车。

老婆婆从后视镜看向后坐拉着凪，不停讲解足球乐趣的玲王，车速缓缓降了下来。

车子停靠好，玲王向凪挥挥手，廊灯已开，凪的背影逐渐清晰，融入光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玲王才挪动身体。

身体，好轻。

身后廊灯穿过门窗洒在前方的地板上，凪诚士郎的影子被无线拉长，灰尘在光影中幻化成不同的形状。

“我回来了。”

凪走上楼，回到房间，合上双眼，将沉重的身体扔入床中。

不需要开灯，也不会有人开灯。

“妈妈，明天学校有家长日活动，你会去吗？”

“明天吗，妈妈公司有重要的会议，很麻烦，就不去凪的学校了。凪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嗯。”

麻烦……

眼前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凪转动头颅，隔壁家的灯开了，是那个小少爷的房间吗？

虽然长得像个小老头，样貌却不差，那双闪闪发光的紫色虹膜在脑中挥之不去。

谈到足球，嘴巴也一直说个不停。

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

我是宝物吗？

凪起身，将窗帘拉开更多，窗外的光线填满整个房间。

希望这个游戏不会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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