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焦虑，烦闷，反胃。

小提琴的音符在宴会舞池中跳动，而后钢琴柔和的乐声徐徐奏起，两种音色相融相和，分明是悠扬悦耳的乐曲，在尤菲听来却觉得无比嘈杂，像刺耳的锯木声，像铁匠铺里沉重的敲击声。

众人脸上溢满笑容，欢声笑语传入耳中，却仿佛嘶哑的尖叫，吵得她大脑嗡嗡直响，神经几乎错乱。

最后的底线，是她不能去看舞池中央共舞的男女。

她不明白，贵族学院的成人礼，柏格来凑什么热闹？当然，出于礼貌，她不能直白抱怨，在听到柏格王子即将出席成人礼宴会时，她就想到了，安妮丝菲亚会作为他的女伴登场。

尽管焦虑得仿佛在火焰上炙烤，尤菲仍旧天真地认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宴会上必不可少的交际，方才她也强撑着笑容，和两位相熟的男士一同踏入舞池。

可当她看到安妮丝穿着盛装，挽着柏格的手臂出现在宴会现场，当她看到柏格眼里对安妮丝赤裸裸的觊觎，当乐声响起，柏格的手搭在安妮丝腰上，不安分地游动的时候，她的胃部一阵翻滚绞痛，差点不顾形象地伏地呕吐。

这几天的传闻一字不落地从耳旁响起，仿佛一颗颗尖锐的钉子，钉进心头的血肉。恍然间，尤菲明白安妮丝老师为什么不让她陪同接待柏格王子的原因了。

她知道安妮丝和柏格之间的秘密了。

灭顶的黑暗湮灭理智，酸涩的雨倾盆降落，却浇不灭熊熊燃烧的妒火。真是令人作呕！真是令人火大！安妮丝菲亚·文·帕雷迪亚是她的，那是她的老师，只能是她的，谁也不准抢走！

尤菲好几次都差点冲上前，想将安妮丝从柏格手中抢回来，想恶狠狠地警告柏格，让他不要对她的老师动什么歪脑筋。只是教养不许她这么做，不许她在众多贵族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无礼之举——师生关系是禁忌，她这么做只会让玛赞塔家族蒙羞，更糟糕一点的情况，王女殿下的名声也会被她连累。

有那么一瞬间，尤菲在痛恨让她引以为傲的姓氏。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从侍者手上拿过装满红酒的酒杯，希望酒精能够麻痹她的神经，让她的思考变得迟钝，只能要让她冷静下来，怎么样都好！

只可惜尤菲错估了自己糟糕的酒量，酒精在这时也起了反效果，让她变得亢奋，想夺回安妮丝老师的想法一如世上最猛烈的红酒，灌醉了她的大脑。

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否则真的会发疯的！

紫色礼服的裙角匆匆掠过墙角，不小心撞到端着酒杯的侍者，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玻璃碎片散了满地。尤菲莉亚·玛赞塔，人人口中完美的天才千金，无论何时都会保持镇定的贵族小姐，人生第一次如此狼狈——她几乎是从宴会现场落荒而逃。

一位贵族看着尤菲莉亚离去的背影，神情诧异。他对优雅的玛赞塔千金深有好感，想趁机会邀请她共舞一曲，没想到会目睹到尤菲莉亚的失态。

“真是见鬼了！”他惊奇道，“她居然会这么慌张。”

撞到侍者的意外让许多人都注意到玛赞塔千金的失态，包括身在宴会中央的安妮丝菲亚。

不过和柏格王子跳了两支舞，安妮丝却感觉自己耗尽了接下来三天的力气。被众多谄媚的贵族包围，她早已忍无可忍。然而就在她全身心寻找逃跑时机的时候，墙角惊慌的叫声吓了她一跳，转头望去，进入视线的是尤菲仓皇离去的背影。

“尤菲......”

像只在雨中落魄的小狗，让人无法坐视不理。安妮丝想起这几日尤菲的反常——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尽管她询问过好几次原因，尤菲却都缄口不言。

如今又从宴会现场匆匆离去，怎么想都不对劲。心中的担忧愈演愈烈，安妮丝下意识松开柏格的手臂，连招呼都不打，径直朝尤菲离去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柏格抓住她的手腕，语气不快，“安妮丝菲亚小姐，现在你是我的女伴，不能随便乱跑。”

“我的学生有情况，我必须去看看她。”安妮丝目光频频望向尤菲离去的方向，扭动手腕试图挣脱他的束缚，“请放开我，柏格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学生比我还重要？”柏格质问道。

“废话！你......”安妮丝顿了顿，稍稍放缓语气，“我的学生比你重要百倍，请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柏格先生。”

音乐适时地停下，宴会现场倏然变得安静。两人的争执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柏格望了望四周人脸上看热闹的神情，耳边隐约听见几句对他的非议，顿时觉得自己像笼中供人观赏的鸟儿，不由怒火中烧，沉声道：“我警告你！不准离开！”

安妮丝也恼了，“柏格先生，我是你的女伴，但不是你的仆从，你没有资格干涉我的去留。”

“闭嘴！”柏格恨恨道。平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可以不在乎安妮丝菲亚的刻薄，可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在异国成为众人的笑柄，被女伴抛下是莫大的耻辱，养尊处优的王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咽下这口气。

“你最好不要逼我发作，安妮丝菲亚，现在你是我的女伴，必须好好待在我身边，这是你的义务！”

“我最后说一遍。”安妮丝冷冷道，忍耐已然到了极限，“放开我，柏格先生。”

柏格不禁咬牙，用力抓紧她的手腕，像是要把骨头捏碎，“安妮丝菲亚！你想死吗！”

“我让你放开没听见吗！”

安妮丝忽然怒喝，狰狞怒视，翠绿的瞳孔闪过一丝猩红，嗜血而危险。仿佛阴风吹过心间，莫名的恐惧感瞬间淹没思绪，柏格脸色骤变，心脏差点暂停。

滚烫的热流涌进手腕，柏格吃痛地叫了一声，慌张松开安妮丝的手。

安妮丝有些站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顾周围人惊讶的视线，自顾离开会场。

额上大汗淋漓，柏格握着手腕，呼吸急促而沉重。他顾不上周围异样的目光，也不明白在那一瞬间，他为什么会惊恐到差点晕厥，像是在海中漂泊，撞见海盗的无助渔夫，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体验到濒死般的极致恐惧。

非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安妮丝菲亚的话，是龙，力量强大到足以傲视世间的魔物。

窒息感再度袭来，不得已柏格大口呼吸了几下。他垂眸看着僵直的手腕，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刻他确切感受到魔力的涌进，可安妮丝菲亚不是不会魔法吗？

**

量身定制的礼服勒得她喘不过气，尤菲来到魔学工房，换上平日里常穿的便装。

为什么会在教室里准备便装？尤菲记不清了，或许是老师的魔学实验太过乱来，各种意外常把她的衣服弄得一团糟；又或许是在为了和老师一起狩猎，才在工房里准备方便外出的衣服。

不大的魔学教室承载了无数回忆，这里是她的小天堂，是能让她脱离贵族千金的身份，喘一口气的地方，因为安妮丝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打扰，这里只有她和安妮丝两个人。

走到实验桌前，尤菲低头看着桌上凌乱的手稿资料——笔记停留在三天前，这几天，安妮丝的注意好像都在柏格身上。

工房的寂静忽然变成一把剪刀，把她的心剪得七零八落，尤菲长长吐了口气，只觉得眼前的手稿非常碍眼。

她烦躁地拿起手稿，揉成一团，将纸团砸到门上。

敲门声响起，吓了她一跳。

门扉被人推开，白金色的脑袋探了进来。汗水浸透发丝，安妮丝脸颊苍白，像是跑了好几公里。她在见到尤菲的瞬间松了口气，笑道：“尤菲，原来你在这里。”

“安妮丝老师。”尤菲错愕道，“你怎么会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安妮丝关上大门，走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尤菲身上所穿的便服，她担忧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尤菲怔了怔。安妮丝老师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常，这点认知让她感到无比雀跃——起码证明安妮丝还是关心她的。

“没什么，抱歉，让老师担心了。”

“现在别想隐瞒我噢。”安妮丝皱眉道，“最近你都怪怪的。”

细究起来，反常是从尤菲主动去她宿舍过夜的那天开始的，想到今天是尤菲的成人礼，安妮丝认真道：“你还在担心未来的事吗？如果是这样，我向你保证过了，谁也无法强迫你去做不喜欢的事，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我并不是不相信老师，也不是在为这件事感到担忧，我只是.......”尤菲着急道，差点将真正的原因脱口而出，她忙掩住嘴，默然不语。

“难道你还有其他的心事？”安妮丝问。

尤菲看了她一眼，马上低下头，轻轻点头。

见状，安妮丝十分为难，她并不愿意强迫尤菲说出心事，但能够让素来冷静的尤菲在宴会场上出现失态，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也许她该逗尤菲开心，可该死的，她想送尤菲的成人礼礼物被落在宿舍了。

琢磨几番，安妮丝觉得她该回一趟宿舍，把礼物拿过来。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不强求，尤菲，我先回会场了。”

闻言，尤菲眼眸倏然冰冷，“您又要回去？”

“嗯，毕竟我还有接待柏格王子的任务。”安妮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出了刚才的事情，她根本无法回到宴会现场。

“我不会离开太久，很快就会回来，尤菲，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有事和你说。”交代好一切，安妮丝挥了挥手，笑道，“我先走了，拜拜。”

“.......”

像被堵住血管，尤菲无法挥手和老师道别。思考一点一点被占有欲蚕食，临了，只剩下一片喧嚣奔腾的海浪。

不能让她走。

她是我的。

“等.....”

抓住手腕，她将安妮丝拽了回来，牢牢禁锢在怀里。手臂在身前交叉，像是捕食者，不给猎物一点逃脱的机会。

“尤菲.....”安妮丝愣愣道，她在尤菲身上闻到浓重的酒味，心中登时升起不好的预感，“你在做什么？”

“哈......”尤菲沉重地叹了口气，“真是.....已经无法忍受了！”

心咯噔一跳，安妮丝睁大了眼，下意识开口阻止：“等一下！尤菲！”

她不知道尤菲要说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她说出口，否则的话，她辛苦维持的平衡马上就会倒塌，事情会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安妮丝敏锐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还是找到机会挣脱尤菲的束缚，慌慌张张说了一句：“我先走了。”随后快步走向大门。

可尤菲的强横也超乎她的想象。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大门的反锁旋钮立马旋转，锁舌咔哒一声弹上，有冰晶从锁孔中溢出，蔓延至门把，直至彻底冻结住门锁。

无处可逃。高跟鞋踩着实木地板，从身后传来的足音极为沉重，她慢慢靠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安妮丝哆嗦一下，颤颤回身，对上了一双紫色眼瞳。

那双曾让她流连的眸目褪去了清冷和温润，转而换上一种炽热的、露骨的思慕和依恋，仿佛盯上猎物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已经够了，安妮丝老师，不会再让你逃跑了。”

“冷....冷静一点.....”

安妮丝仓促后退，尤菲却步步紧逼，她退一步，她就进一步，丝毫不让。

“尤....尤菲....冷静一点.....”安妮丝强撑着笑脸，“想想格兰兹公爵，他一定不想你这样，你也不想让年迈的老父亲伤神吧。况且你也说过不是吗？会当一个好学生....”

“太狡猾了老师。”尤菲打断她，“您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对我这么温柔，您让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却还是坚定地和我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

“我知道那一步是师生的禁忌，不可跨越，如果维持师生关系是您的心愿，我也很乐意为您献上学生应有的尊重。”

后退的脚步被绊住，安妮丝趔趄一下，重心不稳倒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她已经退无可退，尤菲仍旧欺身压了上来，将她禁锢在双臂之间。

安妮丝想出声阻止她，干涩的喉咙和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却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老师，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太天真了，如果不能拥抱您就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无法看您站在别人身旁，安妮丝老师，您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您啊。”

她坦率地诉说着心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耳朵，搅得安妮丝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这孩子知道她说的话有多么令人害羞吗？被朝夕相处的学生告白，安妮丝羞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糟糕的是她居然对此感到兴奋，怦然心动。

喜欢的人正在向自己倾诉爱意，天底下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安妮丝忍着脸颊的滚烫，不敢看她。她暗自祈祷尤菲能够尽快关上话阀，不然她说不定会丢脸地厥过去。

“安妮丝老师.....”

安妮丝飘忽不定的眼神像踌躇和犹豫，仿佛一盆凉水浇了下来，尤菲怔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单方面宣泄热烈的感情，对安妮丝而言说不定是种负担——她是她的学生，怎么可以产生龌龊的爱恋之心？

那一瞬间自责击垮了心灵，像是被抽走浑身的力气，尤菲跪坐在她面前，湿润的眼眶盈满委屈和不甘，却又有着几分歉意，她就这样看着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我，老师，安妮丝菲亚王女殿下，我知道我的感情是僭越，我不该对您产生觊觎之心，无礼又不敬，也许该下地狱的是我才对，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不喜欢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师，您能帮帮我吗？”尤菲握住她的手，仿佛忏悔室里的罪人，哭诉道，“拜托了，安妮丝老师，求您救救我，求您了.....”

脆弱的哭腔像沾满盐水的鞭子，鞭笞着灵魂。热意褪去，安妮丝怔怔看着眼前无助的人，一时间心痛如绞。她是个糟糕透顶的老师，明知道尤菲莉亚·玛赞塔拥有比谁都强烈的贵族责任感，她却还是只顾着维持表面的关系，从来没有一刻去关注尤菲莉亚心中的煎熬和歉疚。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她？

她想她应该抱抱她。

双臂环住尤菲的脖颈，安妮丝将尤菲拥入怀中，手掌覆上银色长发，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着她的心灵。

哪怕一个字也没说，温柔仍旧像渗透石缝的清泉，一点一点渗进骨子里。尤菲瞳孔轻轻颤抖，她不知道安妮丝的回应，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松开怀抱，尤菲爬上沙发，和方才步步紧逼的样子一样，不管不顾，将她的老师压在身下。

她的老师没有拒绝。

气息慢慢靠近，相互缠绕，安妮丝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忽然道：“尤菲，今天是你的成人礼.....”

“嗯，我知道。”

“你不再是任性的孩子了。”安妮丝颤抖着说，连呼吸也跟着一起哆嗦，“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无法回头，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去曾经亲密的关系。尤菲默然不语，她觉得老师真的很狡猾，是老师亲手把她痴迷于安妮丝菲亚的自我挖了出来，现在又要让她三思而行？

没有必要。尤菲记得安妮丝说要送给她成人礼的礼物，这也没有必要，因为现在，她的理想，她的欲望，她的所思所求，就在眼前。

她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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