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稍微伸展了一下手臂，我能听到他的关节在发出“咔咔”的可怕响声，仅仅从这声音，也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爸爸，你回来啦。”我扒着门框，向他打了个招呼。

“哦，真衣子，还没睡吗？最近总是复习到很晚呢。虽然用功是好事…但也必须要保证睡眠充足才行哦。”爸爸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脑袋，那两个重重的黑眼袋，看着就很吓人。

“嗯。我会注意的。那么，晚安。”

“哦，好好休息吧。”

我缩回房间里，轻轻地关上了房门，爬回了床上。

躺在床上，我完全睡不着，眼睛还在盯着天花板看。

父亲一直都很辛苦，工作到午夜时分是家常便饭，严重的时候，甚至一连几天住在公司，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我对父亲的辛苦非常同情——但是，和同情相比，另一种情绪却在我的胸中涌动得更加厉害。

那就是“恐惧”。

当我离开学校，前往那个被称为“社会”的领域后，是否也会陷入像父亲那般的生活中呢？一想到我要过上这种活得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我就不由得感到瑟瑟发抖。

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于是我不断地在学业上下工夫。试卷上单调的分数，竟成为了我最在意的东西之一，只要看到分数减少了一分，我都会觉得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即使没有依据，但我仍相信只要我能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能够维持着那些傲人的分数——那种恐怖的生活就会远离我。

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不想好好学习的人的想法，因为我可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被那些可怕的梦魇所纠缠着。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我成为了俗称的“社畜”的噩梦。所幸的是，在那之后我又做了一个与冬阳学姐在水族馆中约会的美梦。

次日上午，我如约来到了水族馆的门前。由于担心来晚，我提前二十分钟就来到了这里。

没有想到的是，冬阳学姐居然也刚刚来到了水族馆的门口——原来，出于同样的理由，她也选择了提前二十分钟赶到这里等我。

我们先是一愣，随后相视一笑，便并肩走进了水族馆。

我们买完票后，先是一起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幽暗的走廊。走廊被清澈的玻璃包围起来，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有巨大的魔鬼鱼和成群的小鱼悠哉地游过。

走廊甚是幽静，有一种奇妙的气氛。

我其实也并非没来过水族馆——但那一般都是在夏天的时候。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我和冬阳学姐穿着羽绒服，戴着围巾和手套在这里并肩漫步，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新鲜感。

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一对年轻情侣迎面走来。他们有说有笑，手拉着手，很快就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手拉着手吗……

我不禁低下头，望着学姐的手，心中总有一种痒痒的感觉。若是平时的我，肯定会没有那样的胆量去做什么。但是，或许是水族馆幽暗的环境鼓励了我，我竟鬼使神差地慢慢抬起手，悄悄地将手接近冬阳学姐的手。

我的手每靠近一寸，心跳的频率就会变得越快。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又是在水族馆里，我却感觉出了好多汗……

“小真衣。”这个时候，学姐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了我。

我本就做贼心虚，这一下子吓得“啊呜”一声叫了出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啊？”学姐笑盈盈地问。

“什、什么也没有……”我慌慌张张地否认了。

“哦，真的什么也没有吗？”学姐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靠近过来。

“咿呀！”

我隔着手套，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我的手。这令我不由得心头一颤，身体一哆嗦，宛如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

她轻轻牵起我的手，说：“其实，是想要这样吧？明明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嘛。”

“那个…万一被人看到的话……”

“不会啦，这个地方这么暗——何况，就算被看到，其实也不是很要紧吧。”她从容地说道。

…唉，要是我能像学姐一样从容就好了。

她牵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向着走廊的深处而去。我们的手心贴在一起，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在互相传递。

这给了我一种安心的感觉，但同时，也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会不会松开手，我们就会失去彼此呢？

我们经过了长长的长廊，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即使是休息日，偌大的水族馆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此刻，我隐隐有了一种仿佛整个水族馆都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感觉。

我们手牵着手，慢慢来到了一个角落。明明是角落，我们面前的水族箱里却满是一些色彩鲜艳的热带鱼类。我们看着这泛着幽蓝色光芒的水族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浸泡在海水中一样的凉爽的感觉——只可惜现在是冬天。

“呐，冬阳，已经快要临近考试了。我们还在这里如此悠闲……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关系吧。小真衣的脑袋那么聪明，与其一直闷头读书，不如偶尔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释放一下压力，复习的效果说不定会更好呢。”

“啊，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啦…学姐的话，面对的是升学考试吧？”

“嗯，是呦。”

“…这样优哉游哉地…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哦……”她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我已经打算复读一年了。”

听到这话，我不禁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她，颤抖着追问她：“…为什么？”

复读对于学生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一旦复读，就意味着要和昔日的后辈们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关系朝夕相处。有的人在面对复读的时候，甚至会选择转校到更远的地方，以避开熟人。

在我的认知里，复读这件事只会发生在能力不足、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为什么，冬阳学姐却要主动复读？这种事情，简直无法以常理度之！

“因为，我不想和小真衣分开啊。”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坦然地将原因告诉了我。

“…什么？”

“虽然就算读了高中，也可以在周末和小真衣见面。但是，一想到要失去放学后在图书馆里和小真衣卿卿我我的美好时光……我就觉得无法接受呢。”她一边幻想着，一边禁不住地幸福地笑了起来，“复读一年的话，我说不定会和小真衣分到同一个班级呢——能够一整个白天都和小真衣待在一起的日子，我很期待呢~为了和小真衣在一起，就算不是面对升学考试，我大概也会选择留级吧。”

我的心脏猛然收紧。

冬阳学姐…要为了我…复读……

是我害了她……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她就为了我做出种种错误的事！就会为了我而毁掉她自己！我深爱着她，也是无时不刻地想要与她在一起…但是，如果这样会毁掉她的话…那我宁愿离开她的身边……

我绝不能让她这样！我一时失去了理智，咬紧牙齿，竟在几秒钟内下定了决心。我将手从她的手抽离出来，这引得她好奇地望向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冬阳……我们…分手吧。”

当我说完这几个字后，我几乎感到眼前的世界四分五裂地崩塌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无法想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狠得下心说出这样的话的。

那时的我，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吧？！

我低着头，不敢与冬阳学姐对视，但是我却能想像得到她的表情在以多么夸张的程度变化着。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强装镇定，试图像平时那样从容地说话。然而，她的声音却有着些许颤抖。

“…不是。”我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绝不愿意拖累学姐，绝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耽误她的学业……所以，也只能这样吧？只要我离开她，那么她就不会复读，就不会成为行尸走肉，就不会陷入那恐怖的未来中……

我咬紧着牙齿，心却在“啪哒啪哒”地滴着血。

我们又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安静的水族馆里只能听到那些水生生物游动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因为我低着头，我看到了冬阳学姐的手慢慢地接近我的手，但是又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随后胆怯地缩了回去。然后，又过了几秒，她的手又一次慢慢靠近了过来，只是要比上一次更慢了一些，随后又一次在距离不远的时候收了回去。

我的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我某种意义上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一旦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另一方面，我却在心中盼望着学姐的手，能够触碰到我的手，能够如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以冬日的暖阳一般的温度，消融冰块一样的我。

我焦躁地等待着，但是胸中仍然不由得诞出了悲观的种子——学姐她十分了解我的个性，也十分了解我那难对付的倔脾气。也许，她最终最放弃。

终于，在第二十九次的时候，她的手没有再次靠近，我只能听到自她那边传来的一声微弱的叹息。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竟产生了一种怨恨的感情——我怨恨于学姐没有触碰我的手，没有尽力挽留我。

也是时隔多年，我才渐渐明白——学姐必然也是鼓起勇气才想要为了我而放弃升学的，却因此被我提出了分手，即使她是再坚强的一个人，一颗心只怕也已经碎成了成千上万片。

我总是毫不客气地依赖着她——却完全忽略了她或许也是一个很脆弱的人。

我在焦躁地等待着她触碰我的手——她又何尝不是再等待着我开口，将“分手”变成一句玩笑话呢？

那时的我，真的好傻啊……

“…小真衣。”这时，她顿了顿，似是在按下悲痛的心情，然后才缓缓地说，“在分手之前，我们再接吻一次吧……”

“……好。”

说是“再”，但其实我们也只接吻过一次而已。但那绝对是我们两个人最美好的回忆。即使这段感情要结束了，我们也希望能在美好的回忆中结束。

我们转过身，相互面对着。只一瞬间，我不经意地看到她的眼睛。她原本清澈的眼中，已经被悲伤的色彩所填满，变得有些混浊。

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忙将视线转移到一边。

她缓缓地抬起颤抖的双臂，如以往一般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只可惜，却已经无法融化我心中的冰点。

我们避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将唇贴在彼此的嘴唇上，最后一次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水族馆仍是那么的安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只有游动的水生生物在注视着我们。这里就仿佛是一处专门为我们而准备好的没有观众的舞台，为了让我们在这里为这段恋情拉下帷幕。

我心中满是懊悔，但却仍在一直以“这一切都是为了学姐好”的愚蠢想法，试图抹平心灵上的伤痕——然而，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三十秒钟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即使已经感到有些呼吸困难，我们仍然不愿意离开对方的嘴唇。因为，我们都明白，当我们的唇分开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形同陌路之时。

即使那一刻终会到来，我们的心中仍然想着拖延时间，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明明我们是如此相爱，为何却会变成这样呢？

这时，我的脸颊上感受到一片温热——那是冬阳学姐的眼泪。她比我高许多，因此必须俯下脸吻我。只要她流下眼泪，就一定会滴落在我的脸上。

即使她直到刚才为止，都在努力地装作成熟冷静的模样，最终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冬阳学姐……

若是你也落下了眼泪——

又叫我如何能够继续装作冰冷强硬的模样？又叫我如何抑制即将崩溃的泪腺？又叫我如何再掩藏我这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

我……

那一天，我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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