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日光炎炎，看似蒼翠的樹海在誰也不曉得的地方，正在悄無聲息的一點點褪去葉片織就的羽衣。

　　走過石面鋪製的鄉間小道，在進入建築區前，兩側各自長了一小片金盞花，也不知是哪位大家有此雅意、還是純粹為鳥類帶來的花種落地後在此生了根？

　　撐著輕薄的紅和傘，她漫步渡過此處。

　　三三兩兩的孩童與居民不時穿梭在大街上，此處居民算不得多，若是能被派遣來此成為長期駐紮警察的話，或許是個混日子的好辦法，畢竟她的薪水可不會因為調動而減少……

　　這裡距離江戶雖遠，可看上去遠比歌舞伎町要來得安寧許多，想必一年到頭遇上的麻煩事亦少得讓人心安。

　　稍微讓人有些困擾的是，路過身側的居民們，紛紛朝自己這個外來者投來的好奇視線。

　　陌生、好奇、隱約的抗拒……

　　雖然知道自己長著一張還算可以的臉，可是自己有這麼引人注目嗎？

　　不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麼這群人會有著這種眼神。

　　畢竟此處可不是什麼觀光勝地，多年前甚至還發生了被幕府所插手的慘案。

　　這幾年來這裡當遊客的人，除了自己和那個男人之外，估計再無他人了。

　　此乃長州藩，孕育出最後的攘夷志士之地。

　　而她依稀還記得，早在被賣進吉原之前，自己誕生自此處。

　　和那個人一樣……她和那個總把毀滅和破壞掛在嘴上的人，誕生自同一個地方。

　　該說是孽緣嗎？還是有著相同地緣關係的人會互相吸引？總之他們之間的聯繫，似乎比她想像中還要來得多。

　　帶著她回到長州藩，到底只是想懷緬恩師、還是……另有目的？

　　思及此處，坂上宵景不自覺攥緊手中的傘柄。

　　「啊……真是的，為什麼我非得在難得的偷閒假期裡煩惱這些事啊……」

　　坂上碎念著抱怨幾句，已經開始被汗浸濕的衣服透著令人難受的黏膩，讓她不由得加快腳步。

　　和鬼兵隊建立合作以後，高杉三番兩次的用方便行事為理由，從局長那裡把她這個默默無聞的監察借走，局長答應得十分爽快，完全沒有猶豫……說不定是發現了她最近手腳有些不乾淨，總把情報往一橋家傳，想藉此警告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她倒是樂得輕鬆，誰不愛帶薪放假呢？

　　反正高杉那傢伙也挺少使喚她幹活的，比起幕府的內線情報，他更樂意從自己身上得到別的東西。

　　坂上偏頭，讓垂落的髮絲滑到某個位置，堪堪掩住衣服無法遮擋住的淺紅咬跡。

　　快步穿梭街道與巷弄後，總算回到了他暫時租下的院子前，這是一處算不上大的木造院落，僅一層、沒有二樓。

　　收傘，回頭望了眼狹小的庭園，夏日的灼光普照在每一寸青草地上，曬出了某種好聞的澀然青草香，然而那份耀目的光線卻隱約扭曲了空間。

　　季夏的陽光絲毫不減，熱烈而刺眼的陽光像是要爆炸了一般，瘋狂散射著惱人的高溫，秋時的影子全然不見蹤跡。

　　坂上回身，扶著牆壁把木屐脫下。

　　在日頭下走了那麼長一段路，身上理所當然的出了汗，即便晨起時有好好用電棒捲打理過鬢邊的頭髮和瀏海，可沾了汗水的髮絲卻毫不留情的沾黏在肌膚上，好似在嘲諷她化作徒勞的努力。

　　她有些慶幸自己並未上妝，否則只怕會變得更加狼狽。

　　她走進自己房間內取了換洗衣物後，便繞到浴室洗澡。

　　時值正午，她直接開了冷水沖澡降溫，任由花灑落下的水將身體的污穢與泡沫一併沖洗乾淨。

　　徹底打理好自己後，步出浴室的坂上突然提聲喊了句：

　　「高杉さん——」

　　嘗試呼喚了一聲的坂上沒有得到回應，自嘲的輕笑一聲。

　　打從早上開始就不見人影的男人，直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頂著大太陽跑出去找他的自己就像個傻子一樣……

　　坂上繞到廚房，打開冰箱確認了自己昨天放進去的蛋糕還在後，在蟬與鳥的鳴叫短暫停頓下來的瞬間，突然發覺了屋子某處似乎有所動靜。

　　隱約可以聽到不遠處傳來電扇轉動的轟鳴聲，坂上有些疑惑的往那處走去，她記得自己出門前有好好把電扇關掉。

　　坂上隨意的調整著腰上的帶締，越往那個方向走，電扇的聲響就越清晰。

　　「不會吧？我忘記關了嗎……」

　　坂上慌了一瞬，她可不想因自己的大意而讓電費平白多出那麼些。

　　雖然繳電費的人不是自己，可她也不想讓高杉多花錢在這種事情上面。

　　坂上腳步加快，確認了是哪個房間後立刻上前去拉開幛子，打算馬上把電扇關掉。

　　她拉開門的力度有些大，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然而，大搖大擺的躺在房間中央的人卻絲毫沒有被吵醒的跡象。

　　緊繃與不安的心緒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似乎有所緩和，坂上從大清早開始，就在擔憂著原本躺在身側的人，是不是被幕府發現了蹤跡？又或者是被天照院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烏鴉給盯上？還是……遇上了像鳳仙老爺一樣難纏的天人，所以一直沒有回來？

　　鬆了一口氣後，接踵而來的是隱約的怒氣。

　　這人真是……要出去不是不行，至少讓她知道啊！

　　害她白擔心一場……

　　視線移向嗡嗡作響的電風扇，看上去十分乾淨，可時不時發出的刺耳聲響以及掉漆的外貌，卻足以讓人知道這是台上了年紀的老舊電器。

　　看著高杉大敞著衣領、腰帶鬆散的散亂衣著，坂上眉頭一蹙，自言自語的小聲嘀咕著：「衣服倒是好好穿啊……染了風邪該如何是好？」

　　一不小心脫口而出的遊郭語氣，讓坂上不由得一愣，隨即抿上了嘴不再多言。

　　為幕府工作了這麼久，她早就把過往在吉原時的自稱和語調改了……然而和他私底下在一起的時候，那樣輕佻而隨意的語氣總會時不時自唇舌間竄出。

　　簡直是毫無防備。

　　無論是在高杉身邊的自己、還是此刻看似熟睡的他，都像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男女一樣，懶散而愜意。

　　思緒逐漸往危險的地方飄去，坂上打住了某些不可能實現的念頭，跪坐在高杉身邊，想把放在他身體另一側直直朝著他肚子吹的電扇關掉。

　　「真是的，像個孩子一樣……」

　　「肚子著涼生了什麼怪病可別再嚷嚷著要毀滅世界了，你的腸胃和肺部在那之前倒是先被你給折騰沒了。」

　　「我為什麼要像野原O冴一樣操心這種事啊？晉之助君？」

　　坂上嘀咕著朝另一側的電扇伸長手臂，繡著夏花的衣袖撫過他裸露在外的堅實腹皮，輕微的搔癢終是驚醒了淺眠的他。

　　纖長的睫翳輕顫，獨存的右目輕輕掀起，深青的沉色眼眸將午光灼烈的世界收入眼底，強烈的光照自大開的外門洩漏進來，亮得晃眼。

　　尚還裹著一層朦朧霧氣的視野裡，綻著藍花的薄紫衣袖裡探出一臂纖白，好似花叢裡竄出的白狐尾。

　　下意識伸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的手臂，稍嫌堅硬的指甲劃在溫軟的肌膚上，留下淡到難以稱作紅色的清淺痕跡。

　　向遠處探去的手並未止於頃刻的叨擾，精準的按下電扇開關，使燥熱中唯一能給予清涼的綠洲消失。

　　「嗯……」

　　止息的風聲與接踵而來的悶熱，讓他不滿的從鼻間發出一聲有些沙啞的長音。

　　指節發力，壓在她臂上的手指連著掌心，輕而易舉的轉變成抓握的姿勢，如同報復一般，他把坂上往自己的方向拉過來，讓毫無心理準備的她就這樣跌落自己懷中。

　　一瞬失去平衡，坂上趴在高杉衣領大開的胸前，反作用力讓兩人遭受了同樣的疼痛，不約而同的從喉間發出吃痛的悶哼。

　　坂上的臉抵在高杉胸膛上，原先好好掛在臉上的眼鏡歪成了對角線，一端的粧頭還移到了眉邊。

　　視野變得模糊，視線改變的眩暈感讓坂上略感不適，沒法在第一時間支起身體。

　　高杉胸前的肌膚被坂上的眼鏡叩出紅痕，原先還迷茫的腦子此時清醒了大半，看著坂上面有怨氣的模樣，他伸手撫上她還帶著水氣的頭髮輕揉，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是與動作不相符的輕佻：「大熱天的，這樣抱著妳不悶嗎？」

　　哈啊？

　　高杉肌膚的熱度與隱約的疼痛自頰上傳來，坂上一邊調整眼鏡一邊拂開他的手，道：「你以為是誰的錯啊？」

　　「我只是想把電扇關掉而已，你拉我做什麼？還有你為什麼不開空調？電扇對著肚子吹你不怕感冒？上面那台機器那是裝飾品嗎？」

　　坂上的語氣聽不出多少怒氣，比起憤怒的質問，那更像是平常她在吐槽時的模樣，但一句比一句快速的提問還是讓高杉察覺了她情緒不佳。

　　「空調壞了。」

　　坂上狐疑的看了看高杉，又把視線移向空調的位置，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些斷掉的線頭從下方探出來。

　　「真是的，房東在搞什麼啊……」

　　「生氣了？」

　　「……沒有。」

　　坂上趴在高杉身上，面上的神色被高杉盡收眼底，絲毫沒發覺自己的表情像是鬧脾氣的孩子一樣彆扭。

　　「抱歉。」

　　高杉異常老實的道歉讓坂上一愣，心塞的感覺接踵而至，比起方才的小打小鬧，她更在意的事情是他早上的去向。

　　「什麼時候回來的？」

　　「忘了，妳那時還在洗澡。」

　　「你不在呢，早上？」

　　近乎明目張膽的追問讓高杉輕撫坂上頭髮的動作頓了一瞬，坂上敏銳的察覺了某種不對勁，立刻盯住他的眼睛，雙手支在他身體兩側，問：「你去哪了？」

　　高杉沉默，坂上的瞇起的雙眼卻變得更加危險。

　　垂首，她湊近他的臉，換了個問題：「被烏鴉或是松平公手下的人發現，我們的竊國遊戲可是會Game Over的，你知道嗎？」

　　高杉抿著唇不語，半晌後嘆了口氣，「妳不需要擔心，我自有分寸。」

　　「還有。」高杉伸手攬下坂上的腰，讓她再度跌落懷中，「我沒有不解風情到，會刻意去做妳討厭的事情，別想那麼多。」

　　是嗎……他沒有去找賣掉她的井上家。

　　那麼他會去的地方，就只剩下那裡了。

　　不管怎麼想都絕對是那個地方。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坂上感覺緊繃的身體也一同鬆懈下來。

　　坂上將臉埋在他頸邊，調整呼吸，再度抬頭時表情不再嚴肅，掛上了平時的笑容。

　　「你隨隨便便就消失的話，我可是會很困擾的。」

　　「畢竟局長放我出來的時候，也讓我要盯緊你。」

　　「所以就算是去見喜歡的人，也得和我說一聲。」

　　高杉無奈的扯出一抹苦笑，拉了下坂上的耳朵，道：「別用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說法，我可沒有找外頭野貓玩的愛好。」

　　「有一隻家貓就夠了。」

　　對於被形容成家貓這件事情，坂上倒是不怎麼意外，畢竟眼前這人總是在用些奇怪又艱澀的詞句和人對話，甚至還被萬事屋的老闆嘲諷是個中二病。

　　即便不怎麼意外，可一瞬加速的心跳在距離如此接近的時刻，卻是難以掩飾的。

　　於是坂上選擇開啟新話題，打算轉移他的注意力。

　　「早上為什麼不叫我？」

　　「讓妳補眠，妳昨天沒睡好。」

　　坂上反應過來高杉話裡的意思後，白淨的臉蛋瞬間泛起紅暈，她轉過身體，背對著高杉不想說話。

　　「要去嗎？我早上去的地方？」

　　坂上垂眸，回他：「我可不是那裡的學生。」

　　似是回想起什麼一般，高杉從身後傳來的聲音裡參雜了幾絲懷念：「我一開始也不是。」

　　「現在，大概也被逐出師門了吧。」

　　聽著他自嘲的語調，坂上感覺心間發緊，想也沒想就回道：「只要那個人沒有親口把你趕出師門，你就仍是他的弟子。」

　　「是嗎？」

　　「嗯……我是這麼認為的。」

　　「要去，親眼確認看看嗎？」

　　坂上沒有再拒絕，徑直起身後，平靜的眼神隔著輕薄的鏡片回望高杉。

　　「走吧，去松下村塾。」

　　「回來的時候再吃蛋糕吧，本日的主役先生。」

　　見高杉愣住，坂上撫額嘆道：「你該不會忘記了吧？我從早上就一直在找你就是為了這事……」

　　「總之，在出發前還是姑且和你說一句。」

　　「生日快樂，晋助さん。」

　　×××

　　烈日當空，共撐紅色和傘的二人一同步入松下村塾的遺址。

　　灰黑的斷垣殘壁未曾被修復，燒焦的木造建築滿目瘡痍，屋頂四處都是破損的大洞，觸目驚心的刀痕遍佈在各處，即便是做為外人的坂上，也能從中想像到當年吉田松陽被帶走時是何其慘烈的情況。

　　高杉收了傘，將她從江戶帶到長州藩的紅傘放在門邊，隨後朝她伸出手，說：「地板已經壞了，小心點。」

　　坂上將手遞給高杉，任由他牽引著自己走向內室。

　　途經疑似是道場的地方時，坂上朝裡頭瞥了眼，恍惚之間彷彿看到年幼的萬事屋老闆和高杉。

　　竹刀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少年對峙時不服氣的雙目，尚未被絕望與悲傷所沾染時的意氣風發……

　　藤紫的雙眼微微瞪大，她將此般光景收入眼底，眨眼過後的下一瞬那裡卻什麼也沒有，唯一清晰的只有此刻緊握在手心裡的溫度而已。

　　肯定只是，真實到不可思議的幻覺吧？

　　踩在嘎嘎作響的木板上，兩人沒一會兒來到了講堂。

　　「這裡是……上課的地方吧？」

　　環顧四周，被燒毀到難以辨認的課桌讓坂上有些不確定的詢問著。

　　「嗯。」

　　坂上不再多言，鬆開高杉的手在斷裂的講桌前蹲下，閉目後雙手合十，低著頭做禱告狀。

　　高杉看著她的背影，沒有阻止她。

　　坂上沒一會兒就直起身體，回望高杉。

　　從講桌那處往他的方向走去，未著履襪的赤裸足趾夾著木屐的履帶，一步步在地面上踩出尖銳的響聲。

　　夏日的薰風捲來了草葉與陽光的味道，穿透了破落的庭園與殘敗的窗紙，也好似自遙遠的舊時記憶裡款款徐來。

　　「歡迎回來，晋助。」

　　夾雜著灰燼的灼風帶起她燙捲的側髮，隔著鏡片的淺淡紫眸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婉約，直直望著自己，好似要看穿他靈魂裡的掙扎、安撫心裡未曾停止叫囂的野獸一般溫和。

　　有誰的身影與眼前的坂上宵景重疊，明明一點也不相似，無論是身形也好、神情也罷，坂上宵景和那個貫穿了他一生足跡的男人截然不同，方才說話的嗓音卻存在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即視感。

　　一聲「老師」堵在乾澀的喉頭裡，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心尖與掌心同時產生了相連的酸澀感，好似在哀悼回不去的從前。

　　獨存的右目看得明白，眼中的倒影不是如暖陽般和煦的吉田松陽。

　　亦非曾在吉原桃源鄉裡使他麻痺與沉醉的輝夜姬。

　　單單只是，自詡為遮蔽太陽的夜陰、卻能讓他內心的野獸於長夜中得以喘息與安眠的她而已。

　　一橋家傀儡的枷鎖讓她只能背負著坂上的姓氏而活，尚未查明的東西正在束縛著她為一橋家效命。

　　他終會斬斷那條鎖鏈，讓她單純的以「宵景」之姿與破壞和狂亂共舞。

　　在她仰頭迎向自己的時候，他垂首輕擁住她。

　　在唇瓣幾乎要重合的時候，坂上聽見輕到近乎無法發覺的一句：

　　「我回來了。」

　　笑容的弧度變得柔和，純粹而單調的貼吻沒有任何情欲與腥羶的意味潛藏在其中，只是一遍遍的，帶著鮮少顯露而出的愛意與難以自控的衝動，溫柔的撫慰著眼前傷痕累累、卻不願屈服於世道的男人。

　　即便他承受了許多撕心裂肺的痛苦，但她依舊感謝他出生在這世上。

　　打從認識他以來，他所誕生的日子就成了比自己生日還要特別的節日。

　　她亦感謝名為吉田松陽的那個人，把高杉晋助培育成了如此出色的大人，縱然他總是尖銳的與世界負隅頑抗，可正是因為如此，自己才能從他身上得到逃離地獄的勇武、才能像如今這般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陽底下。

　　她也感謝總是時不時穿插在日常篇裡的那一位大人，雖然看上去不過是隻喜歡吃起司漢堡又沒穿褲子的大猩猩而已……但正是這樣的人，創造出了這樣美好的世界與她所珍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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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助、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空知先生、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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