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收拾下东西。”铃抛下这句话便匆忙迈步上楼了。

“好的……”我只看见铃轻盈的步伐踏在木制的楼梯上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可能她是练过轻功的……事到如今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相信的了。

少顷，正当我在研究墙上贴着的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报纸时，我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

“准备好……”我转过身，但是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铃依旧挎着上学时带着的单肩包，拉链只拉了一半，打开的那一半露出了数十张符纸，木剑剑柄，香烛等等等会需要用到的东西……

但是……我的眼神依然忍不住拐到了铃的身上。铃换了一身黑色的一字襟旗袍，下摆刚刚过膝，衩开得比较高——在胯部左右。衣襟，裙边及布料接缝处都用白色的布料做了装饰，尤其是衣襟上绣着的白色玫瑰……

铃好像也发现了我直愣愣盯着自己看的眼神。似乎是害羞了一般，她故意别过脸去，不让我看到她此时的神情。

我有些好奇了：“你们做赶尸这行的……都穿这种工服吗……？”

似乎听见转过脸去的铃发出噗的一声，她转过脸来，两颊上依然泛着红晕。

“笨蛋……”铃有些不满，“这是什么刻板印象？我只是不希望待会干活的时候弄脏了校服。”

铃停顿了一下：“而且，这件是我父亲帮我定做的。”

说起来，铃似乎经常提起她的父亲。

“你的父亲……他在哪里呢？”我随口问了一句。

铃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的这张不知好歹的嘴又乱问问题了。

沉默了几秒。“走吧，路上说。”铃钻回柜台后面翻找了两下，将两个小铃铛别在了自己腰间的绳圈上。

“你可以把背包留在我们店里，回来的时候拿。”临行前，铃想起来提醒我先放下背包。

可以出发了。

我们从店铺里面再次弯腰钻了出来。微弱稀少的街灯并不能完整地照出世界的轮廓，隔着微微的雾气，街灯如萤火般飘渺。不远处的钟楼传来幽幽的钟声，二十三下。

“僵尸总是昼伏夜出的，”铃解释道，“牠们最喜欢在子时伊始——也就是十一点过后——出来活动。”

“我的父亲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出门，他总是喜欢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的袍子。他说这种打扮完全是他自己的爱好……”

“于是他也给你做了一身？”我又忍不住插嘴了。

“也许是吧，”铃这次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我穿这身会很好看……”

看来他没说错，我暗地里想。

“我刚才跟你讲过，我的父亲很厉害，”铃继续说，“‘飞僵’，那种移动速度很快的僵尸，普通人碰见的话，很有可能只要几秒钟就成了牠的爪下亡魂，或者变成牠的同类。”

“但是父亲不一样，”铃清了清嗓子，“他似乎能看出来这种僵尸的移动轨迹。因为这种僵尸十分危险，父亲总是用他的那柄长木剑，直接刺穿那僵尸的咽喉……”

“好厉害……”我也不由得惊叹道，“后来呢？”

“后来……”铃的声音渐小，“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有一次，父亲一失手，只是刺伤了一只飞僵之后让牠逃走了。”铃的眼中暗淡下去，“可能是几个月后，牠带着另外数只僵尸回来了，其中不少是牠几个月来咬死的普通人。父亲没有打过牠们。虽然战斗的结果是僵尸们全部被拦腰斩断，但父亲受了重伤……”

“父亲本来不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他希望自己能够在自己的这辈子尽可能地将僵尸消灭干净。然而一切结束得太早了……”

我这才意识到之前那些不假思索的问题究竟有多愚蠢……以及铃如此坚定的决心究竟缘于何处。

“那你的母亲……？”

“你是知道的，酗酒，成天不是醒着喝酒就是醉倒。”铃冰冷的语气让我感觉她似乎在谈论自己的仇人——当然，这确实不能责怪铃。

我觉得应该结束有关家庭伦理方面的讨论了，于是绞尽脑汁憋出来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问题：“那些符纸，能用在活人身上吗？”

铃的脸色依旧阴沉：“可以……父亲临终前跟我讲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倘若只是一味死板地按照我们这行的古籍记载行事，赶尸这门手艺可能也要到尽头了。他说，符咒这种东西，按照记载是不应当用于活人身上的，然而——”

“父亲让我取了一枚‘随身保命’符来，让我将这张符纸贴附在他的额头上，他说这样可以让活人迅速从极度激动或消极的情绪中镇定下来——虽然他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

“最后父亲就是在符纸营造的安定的情绪下离去的。直到现在我有时候也会将这张符纸贴在自己额头上来保持镇定……”

“那……可以给我一张吗？”听上去似乎还是挺有用的。

“……但是它有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使用过后很难打起精神，容易打瞌睡。”

“没问题，打瞌睡是小事。”我向铃恳求道。

“好吧好吧……小心一点，不要滥用，”铃叹了口气，随手抽出一张来塞给了我，“更多其他的不良反应尚不明确哦……”

我小心翼翼地将符纸收进左侧的裤子口袋里。

“所以……你需要像这样一整晚漫无目的地到处巡视吗？”我突然意识到铃并没有说究竟要走到哪里去。

“其实并不是没有目的的，”铃掏出了一只小指南针，“理论上要用罗盘或者司南……但是很明显现代指南针更灵敏而且精确阿。”

“指南针……做什么用的？”

“僵尸所在之处的磁场会被小幅度扰动，”铃继续解释，“磁针开始不稳定摆动时就说明我们接近目标了；愈是接近，磁针摆动的幅度愈大。”

我有点紧张，不由得和铃贴得更紧了。

“不过，”铃也许看出来了我在害怕，她伸出右手摩梭着我的头顶，“今天大概率不会有事，僵尸也是喜欢挑日子出来捣乱的。”

“挑日子？”我紧张地向铃看去。

“牠们喜欢在圆月时出没，或者是在完全没有月光的夜晚袭击过路人……古籍上是这么写的，实际上……嗯……大差不差吧。”

既然是铃亲口所说，我提起的心落下了少许。

我们居住的城市旁边是一座小山，完全不能和五岳名山相提并论，勉强只能算是丘陵地带里的一个“小土包”。但是，据铃所称，就是这个“土包”里面，埋葬了太多数百年前的人——兴许是家族墓地吧。加上这片地区有着奇特的“风水”——或者说自然条件，使得僵尸化的现象变得相当严重，近年的水土流失更是加快了僵尸跑出来的速度。

似乎事实正如铃所说，今天的晚上十分安静，除了我们两人的轻轻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其他不和谐的杂音。弦月的微光恰到好处，让我们能够看清前路，以及近在咫尺的彼此的脸庞。我挽起了铃的右手，这是一只可靠的手。我重新仔细地感受着这只粗糙的手——手上的茧子想必是常年使用那把木剑的缘故。我悄悄地，为了自己的私心，渐渐地将和铃牵手的方式换成了十指相扣。

“这下我知道为什么白天你总是那样无精打采了。”这是一句友善的取笑。

“呵呵……不会到很晚，”铃笑了起来，“捱过了五更，僵尸们就要准备休眠了，我会回去稍微休息会儿。”

“嗯……”我感觉下面这个问题非问不可了：“那么，你的作业呢？”

铃笑得似乎稍微更加大声了一些：“你看我交过作业吗？”

铃似乎没有说错。全部的任课老师，包括班主任在内，似乎都没有催促过铃上缴作业。

“这……你怎么做到的？”

“我找精神科医院医生那里搞来了一份精神疾病诊断书，说我有嗜睡症。”铃咯咯笑起来，“我可没时间做作业。”她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

高手。

“那么以后……你的成绩……”我一直有这方面的担忧，一方面是为了铃自己考虑，另一方面是为了我有可能见不到铃而考虑。

“以后……”铃沉默了少许，“以后我就不念书了。这个行当我已经打算做一辈子了——直到僵尸被消灭干净，或者我死去。”

听见这番斩钉截铁的言论，我有些消沉下去了。也许我最多只能和铃再在一起待两年。

“不过没事，”铃摇了摇和我握在一起的手，“以后你考上了大学，我们可以写信联系……”

“听说现在有小灵通了，”我插嘴道，“就是那种可以随身打电话的东西，比大哥大要小得多，而且也不用赶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了，非常方便。”

“是吗……”铃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但是应该很贵吧……”

“可能是的……”

这次小小的经济危机又让我们陷入了沉默。

我们俩在城里转了一大圈，听见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四下飘渺的钟声，我们靠在一条小巷旁的墙上歇脚。

“再过一个钟头，”铃在包里叮铃叮铃找了一会，翻出来一个水壶，“就回去。渴了的话就喝一点吧。”

我接过水壶，踌躇着是否要直接贴在嘴边喝。瞥见铃的视线完全不在我的方向上，我悄悄地将水壶贴上了我的嘴唇，甘冽的凉水让我精神一振。

铃继续在挎包中翻找着。“我把指南针放哪里去了……”

我盖上水壶盖子，将水壶递还给铃。“谢谢。”

“在这儿。”看起来铃刚刚找到指南针，她顺手接过了水壶送到了唇边——我的心跳得有些快——一手将指南针举起，想看清指针的方向。

磁针反射着微微的月光，我也看清了此时指南针的状态。

磁针在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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