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东国的冬季，清晨五点钟，月泉站台旁停着一辆浑身挂满霜雪的列车。这辆车从遥远的移动城市驶来，载着一群疲惫的乘客。即使已经摇摇晃晃赶了近十个小时的路，但当扰人清梦的汽笛声停止，人们撩开窗子看到的，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汽灯朦胧的光线里，一个商人打扮的青年正站在靠近卧铺车厢的站台上。他两颊通红，一直不住地吸鼻子，就连那两只长长的卡特斯垂耳也冻得发抖。来自雷姆必拓的联络员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出门前他特意在羽织里多加了一件马甲，但路上的寒风还是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衣物，激起一阵又一阵冷战。

所幸并未等待太久，他身后的车门就打开了。联络员回过头去，首先看到了一轮明亮的光环，而后才是下面那张温和的笑脸。白发的萨科塔向他脱帽行礼，又把脖子上厚厚的格纹围巾解了下来，给冻得发抖的卡特斯细致地围好：

“让您久等了。我是这辆列车的乘务员艾泽尔·帕斯托莱，行李请交给我吧，由我来带您上车。”

联络员显然有点受宠若惊。他拢了拢脖子上突如其来的温暖，不太确定地开口了：“那个，其实我没有买票……我是附近的商人，只是来给车上的顾客送货的。”

艾泽尔一愣，眨了眨紫色的眼睛：“嗯……没关系，那么请您告诉我车厢和座位编码，我会带您找到那位乘客。”

闻言，卡特斯墨镜上的一对眉毛皱了起来——这和他原本的打算有些违和。作为公司外派东国的联络员，他平时的工作形式是在接收到订单后与客人约定地点，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此他刚刚期待的是他的客人走出车厢，但眼下天气实在恶劣，乘务员的建议听上去更加合理。短暂的犹豫后，他从袖管里掏出收据，把编号报给了对方。

“请这边走。哎，您的这个箱子，它……”关上车门后，艾泽尔招呼联络员走向卧铺车厢。他有一瞬弯腰去提东西的动作，但当卡特斯走进车内，他身后的那个“行李”竟也滚动轮子跟了上来。萨科塔眼睛一亮，意识到这是很先进的机械设备。

“啊，这个不是箱子啦，是敝司的产品，还没有售卖的最新款哦。”联络员摇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纸扇，神秘兮兮地笑了，“如果帕斯托莱先生感兴趣，现在在我这里预定还可以打八折！”

艾泽尔在一个车厢门口停下，示意他朝里走去的同时还很有礼貌地表达了拒绝：“如果日后我有需要，一定会找您订购的——好了，这里是二号车厢，那个靠窗的位置就是您顾客的铺位。”

卡特斯有点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行了个东国的礼，就带着自走车向那个铺位走去。

车厢内泛着一股强烈的洗涤剂气味。地板明显刚刚拖过，联络员小心注意着水光淋淋的地方，在铺位前停下。这时他想起，这辆列车是跨境快车，票价比一般列车要高，因此卧铺并不是常规的上下床形式，而是分隔开的一个个小房间。他顾客的这间房门紧闭，但锁却明晃晃挂在把手上。出于礼貌，他轻轻敲了一下门，并说明了来意。可里面的人并未给予回应，他心想大概是对方睡得太沉，就打算直接把东西放进房间。于是他推开一个门缝，自走车也下意识跟着向前，然而还未进门就被突然跌坐下来的主人一把摁在了原地：

“啊！——”

车厢里醒着的乘客、睡梦中的乘客以及门外的艾泽尔，都被联络员的这声惊叫吓到了。几个房间的门被打开，萨科塔也冲进了车厢，扶住了受惊的联络员。顺着卡特斯滑落墨镜下那惊恐的目光，他们看到门后赫然躺着一具苍白的尸体。

血从缝隙里涌出，像水波一般，在刚刚清洗过的地板上晕开了一圈圈的痕迹。

02/

“阿芙朵嘉小姐，麻烦也给这位絮雨医生倒一杯茶。”

阿玛雅轻轻抬手，拦下了过道里行色匆匆的鲁珀。阿芙朵嘉停下脚步，两人对上目光时，黎博利捕捉到一向冷面的女仆小姐眉心微蹙，脸上的表情和摇摆的尾巴都显出几分烦躁。

她叩了叩手中的烟斗，在阿芙朵嘉俯身沏茶的时候问道：“那些警官在为难你吗？唉，听说他们现在正逐一审问二车的乘客，真是一场灾难啊。”

阿芙朵嘉默不作声，只是把倒好的茶递到絮雨手中。医生小声向她道谢，又伸手轻抚了下鲁珀的掌心。阿戈尔的指尖微凉，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阿芙朵嘉一愣，随即抬头朝絮雨露出感激的微笑。

“那位不幸遇害的先生……我刚刚受托为他进行了验尸。他身上有许多伤口，我无法确定是哪一种造成了他的死亡……“絮雨攥着手中的热茶，一点点地说出了刚才看到的实情，“光是刀伤，就有形态各异的两种，看上去像是有人团伙作案……”

阿玛雅吸了一口烟斗：“这么看来，的确是所有乘客都有嫌疑。”翻译家向车厢倚靠，在飘散的烟云里凝视窗外的夜色，“这样安宁的雪夜，我们的旅程却无法得到平静……究竟是谁在破坏大家的美梦呢？”

一直站在餐桌旁沉默的阿芙朵嘉忽然开口了：“……他们怀疑是我干的。”

“怎么会呢？就因为当时是你做的最后清洁？”黎博利侧过头，注意到鲁珀抱着餐盘的手正在一点点收紧。

“那个发现尸体的商人，他觉得是我。”阿芙朵嘉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我的确进去做过清洁，可是当时那个人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在品鉴红酒！”

鲁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情绪，手却止不住地发抖：“杀戮，光是想想就觉得令人作呕的事，我怎么会亲手去尝试……”

“我们都相信你，阿芙朵嘉小姐。只是，有人来了。”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絮雨拉了一下阿芙朵嘉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阿玛雅则眯起眼睛，冲来人一笑：“晚上好，艾泽尔先生，以及……唔，我想，您就是那位目击证人吧？”

站在萨科塔身后的联络员被她的目光盯得浑身不适：“是的，但我只是一介商贩……唉，那些警官怎么会拉我当’证人‘呢！我真想回家去……”

艾泽尔温声安慰他：“相信收集完证词后，您就可以下车了。”他又朝面前的黎博利乘客鞠了一躬，解释了来意，“阿玛雅小姐，警官想要见您，问一些简单的问题。”

闻声，絮雨和阿芙朵嘉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阿玛雅身上。但她本人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听完就放下烟斗站了起来：

“好的，无论是用伊比利亚语、乌萨斯语抑或是东国的语言……”翻译家整理好自己的衣摆，轻轻叹出一口气，“只要能把案件解释清楚，我一定知无不言。两位先生，请带路吧。”

03/

一号车厢里已经有人在等待。艾泽尔推开车门，请联络员和阿玛雅走进最前面的隔间。月泉当地的警官泉岛枫正在里面和两位女性攀谈，见到乘务员领来了最后的嫌疑人，他立刻起身行礼，讲起了磕绊的维多利亚语： “晚上好，先生小姐们，很抱歉打扰你们的睡眠。”

阿玛雅摇摇头，用东国话回应：“警官先生，我们都希望事情早点结束，毕竟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真正睡得安稳。”

“——主教大人所言极是。”

黎博利垂眸，顺着这句满是揶揄的话语发现了自己的故人：“歌蕾蒂娅……哎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盛装的武士冷笑了一声：“呵，这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提醒主教，上次在伊比利亚，我和你的账还并未了结。”

联络员听了半晌，被小隔间里压抑的空气弄得头皮发麻：“各位，我们还是赶紧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一说吧！雪越下越大了，如果在天亮之前不能解决这桩案子，大家的行程也会被耽误的呀……”

泉岛枫也忙跟着打圆场：“是啊，别的不谈，歌蕾蒂娅女士还有护送神官大人入府的要务在身，这事可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阿戈尔人挑挑眉，侧身看向身边的人：“可我怎么觉得，神官大人现在似乎对这个案子更感兴趣？”

“——歌蕾蒂娅，不要揣测我的心思。”身着狩衣的神官埃芒加德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她先是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而后才用审视的目光扫过屋内的面孔：“你们，有谁关注过这件事的起因吗？”

菲林警官沉吟片刻，掏出了口袋里的记事本：“死者是附近一家鬼屋的演员。据他的同事所言，这位先生平日举止优雅，虽然性格略显傲慢，但应该没有和人结仇的可能。”

巫妖托腮看向窗外的雪夜：“嗯……可要是凶手的目标并不是针对这位演员先生的呢？”说完，她用手指点了点报纸上的一小块文字，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今日府内发生一起恶性盗窃案件。经调查，该盗贼已乔装混入一班跨境列车，并随身携带赃物。现公告各地铁路部门及沿途居民，请提前做好防护准备。'”联络员低声念出这段告示，脑中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您的意思是说……这个犯人现在就在这趟车上？是他杀了人？”

埃芒加德撩开宽大的帽檐，露出了那双蛇一样的异色眼瞳：“没错。这份晚报是我在启程前从报童手里买到的。而这班列车自起始站到月泉站之间没有停靠，如果这个盗贼的确上了这趟车并进行了行凶，那么很有可能他现在还在我们之中——”

神官的声音最后被一阵风雪盖过。停滞不前的列车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经被寒冬冻结，迟迟不见一丝黎明的迹象。

04/

“阿玛雅小姐，今晚在餐车用过晚饭之后，您都去了哪里？”

“我没有马上离开餐车。我遇到了絮雨医生，我们谈论了一些伊比利亚黄金时代的老电影，聊天非常愉快，我们大概在十一点才回到各自的房间。”

“嗯，的确，絮雨医生的证词里也提到了这一点。那么也就是说，在十一点之后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了？”

“我是个翻译家，有在夜间工作的习惯。让我想想……唔，我大概在凌晨还出去吸过一次烟，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阿芙朵嘉小姐，她当时正在给车厢做清洁——这之后我就上床就寝了。”

菲林警官吁出一口气，合上了记事本：“感谢您的证词，阿玛雅小姐。”

黎博利重新拿起烟斗，微微一笑：“看您的神情，似乎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眉目？”

“现在所有的证词都指向那位女仆小姐。联络员先生曾作证在发现尸体的时候闻到了强烈的洗涤剂气味，她本人也承认进过死者的房间，而且……”泉岛枫神色一暗，斟酌着接下来的话，“我们在搜查的时候，还发现她所用的拖把其实是一把改装的武士刀，扭动末端，可以抽出非常锋利的刀刃。”

歌蕾蒂娅闭了闭眼：“这并不奇怪。家族武士经常伪装成杂役隐藏实力，他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群，完成家主交代的任务。”

阿玛雅不急不慢地等她说完，才开口补充：“絮雨医生告诉我，尸体身上有两种刀伤。目前看来，阿芙朵嘉小姐只有一把武士刀，如果她不是二刀流或者是多刀使用者的话，应该还会有其他帮凶吧？”

菲林警官刚想开口，一旁的歌蕾蒂娅早已听出她话里的暗示：“我不否认，使用薙刀作为武器的我，的确有着不小的嫌疑。但请记得，医生作出的尸检是他身上有着多种致命伤，除了刀，还有毒药。而对曾在教会参与过大型实验的你来说，调配毒剂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阿玛雅耸耸肩：“我也不否认。”

泉岛枫听罢揉揉眉心，不知道该怎么调解这两位看起来有着新仇旧恨的小姐。像是找到一个借口似的，他转过身来，对着一旁的卡特斯说道：“联络员先生，您并不是这趟列车的乘客，感谢您愿意留下来提供证词。现在我们的人正要把尸体运到警局作进一步分析，您乐意的话，可以在下车的时候和他们搭个方便。”

听到这话，联络员疲惫的面容瞬间被点亮了：“真的吗，我终于可以离开了吗！啊，不……我也很乐意协助您们的调查！只是敝司交给我的生意还没有完成，这份订单的情况也要上报……唉，这都什么事啊……”想起泡汤的生意，他用扇子掩了掩面，神色越发苦恼。

阿玛雅看向他，幽深的眼睛微眯：“刚刚絮雨医生好像和我说对您的产品有兴趣，先生怎么不去问问她有没有需要？”

联络员讶异了一瞬，随即露出得意的表情：“哎呀，医生小姐真是有眼光！那我现在就去二车找她，顺便收拾一下东西。”

艾泽尔为他开门，再次脱帽行礼：“风雪渐紧，您离开时要多加小心。”

“没关系，有那么多人陪着我呢。”联络员紧了紧围巾，最后朝萨科塔微笑。

05/

提着汽灯，联络员再度走入车厢外的世界。此时天已经薄亮，雪地一片幽蓝，印着他和几个警卫交叠的足迹。

他脚步很慢，走在后面，看着那几个高大的菲林抬着裹好的尸体一步步向前。起初他们很是轻松，还时不时回头找到卡特斯的身影和他交谈。他们问他住在哪里，卖的什么货，怎样可以订货，联络员一一回答他们。但当他们走出车站，却感觉肩膀越来越沉重，于是他们停了下来，请求联络员帮忙搭把手。

卡特斯应允，把提灯熄灭，放在了自走车上。四周一下子陷入昏暗，只剩雪面微茫的反光。在极度安静的雪地里，累得满头大汗的几个警官没有发现来人的异样。他们听到商人衣物摩擦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接近，但在皮肤被尖锐的针头刺破前，他们还满心想着瘦弱的卡特斯能否搬得起这具尸体的问题。

联络员搬不起尸体，但他行动的速度很快。借着黎明前的黑暗，他默不作声地让几个警官倒在了雪地里。裹着布袋的尸体顺势下落，松开的袋口开始有粘稠的血液涌出，将雪染成黑色。联络员丢掉絮雨给他的针管，警惕地退回原来的位置——他不确定血魔的血除了变相增重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邪门的用处。

“小兔子，你看起来对我的行动方式有些意见。”

一个身影从尸布里站起，对着满地血污，披散开银白的长发。

联络员遥遥地赔笑道：“哪里，如果不是大君，我们又怎么能顺利地把东西带出列车呢？”

血魔大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方才那几道在众人眼中触目惊心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他衣衫如新，形容整洁，即使面色依旧苍白，也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青年，而非刚才那具已经死了数个小时的尸体。

“东西在哪？”他拉伸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肢体，朝联络员走来。

卡特斯把那条格纹围巾解下。温暖的织物离开脖颈，寒意瞬间激起他皮肤的颤抖。他伸手在围巾内侧摸索，站在他身后的血魔则用尖长的手指轻抚他的后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找到了！艾泽尔把它藏得好隐蔽，我戴了这么久都没有感觉到……”联络员从围巾末端的一个暗袋里拿出了那个物什，同时也感觉脖颈被血魔的指尖划开了一道口子，“呃，大君，我知道您需要进食，但还请等到把东西带回去再……”

“就是这个？一片连餐巾大小都没有的源石芯片，也值得东国那帮人争争抢抢这么久。”见到这次行动的目标，血魔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我对这东西的兴趣甚至比不上你的血。”

“不论怎样，这也是差点挑起南北两朝内战的要命家伙啊。”联络员最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芯片，把它放进了自走车里。

做好一切后，他迎着一缕晨光回身，却发现雪地里已经没有了血魔的身影。天光大亮，眼前只剩那个鼓鼓的裹尸袋，在安静地等待着谁的搬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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