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你又一次醒来，满眼都是月亮。

II.

你知道什么是“月亮”，因为你在网络上见过月亮的图片。况且，即使没有那些图片，每天堆积如山的任务中也总有那么几张插图上面画着月亮，虽然它们不尽然相同：有的是精巧的白色弧形，有的是上面布满了坑洞的灰暗的圆。但总而言之，它们都是月亮。

你在梦里见过的月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它明亮、苍白，像是舱室顶部的白炽灯在发光——出现在梦里的时候，你从来看不清它的全貌。那仅仅能辨认出是圆形的物体含糊地映射着寒冷的白光，但并不刺痛——不像白炽灯那么刺痛。即使是在梦中拼命想看清月亮的时候，它也不会刺痛你。而后每一个见到月亮的梦醒时，你都经历着短暂的窒息。

梦里的月亮在眼前溶解成一片刺耳的白光，不过几分钟后，紧急氧气短缺就会被修复，警铃的啸叫、白光和月亮一起消失不见。

或许你还在等，或许你期待有一天能亲眼见到月亮？或者你只是等待着某一次氧气耗尽、缺氧窒息，能在梦里终于看清它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不管以什么方式，你想见到月亮。

III.

我不知道你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真的被称为生活。但既然你已经平安活着到了可以单独出外勤的年龄，或许不该用我的观念称之为苟延残喘。或许这真的是一种生活。

水是你们冰冷潮湿的空气，大海是你们沉重得让人抬不起头的天空。探照灯可以把无光的深海在相比之中过于渺小的尺度下切分成黑暗和另一块黑暗，但它们毕竟不是太阳和月亮。与水同样冰冷的白炽灯光灌满了舱室，而它时常让你被针刺一样隐隐作痛。近三十个大气压毫无怜悯地压在你们头顶，你们是这样活着的吗？

舱室在你们和刺骨的黑暗之间拦起了一道脆弱的防线，或许你在入睡前会幻觉般地听到不堪重负的舱壁在嘎吱作响——或者你早已不会被水吓到。厚重无光的水底是你在羊水中就见到的场景，而出生后一切皆无改变。对你来说，水早就是生命中更加无情的大气了，对吗？好吧，实际上你并没有见过大气，你呼吸的是精心配比过的三混气体，让周遭翻滚倾轧几乎要碾碎一切的洋流会把你误以为是同类而留你一命的魔法。大海无时无刻准备杀了你们，却不知为何又尽一切所能支撑你们摇摇欲坠的生命。

并不仅仅是指支撑你们身体运作的燃料——食物，大海供给你们食物，也供给这个小小的社群蒸馏后勉强够用的淡水——还有支撑着生活本身运作的燃料：大海涌动的心跳让电灯足以在这里活下来，也给了你们足够用于电解水获得氧气的电。

你们的社群很小，小到刚刚好足够在所有的针尖上找到一个活下去的平衡。因为这样的平衡脆弱而易碎，所以有很多需要遵守的事情。你们要尽自己一切所能地完成自己的每日任务；外勤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不可超过最远离舱距离；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剧烈运动……不可以笑——因为氧气很珍贵。

还有其他这样的小小聚落吗？我不知道。或许你们真的是人类最后的文明了。

IV.

所以，这样活着的你，为什么会想见到月亮？

我猜你并不是想要寻死，因为如此生活于你而言并不是负担——你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卷入其中，而你并不为之困扰。你也知道，那个抬头就能看到天空的地方，人类的旧居，早就已经不再适合生活——或者生命。那里的大气比水更恶毒，无数个或大或小的太阳曾经在那里燃烧，而曾经前去的人都杳无音讯。几乎没什么好怀疑的，他们都没能活下来。

但从出生起就从未见到过月亮的你，对这个天体并不该有什么眷恋之情。如果说最初一批走进海底的人们会无时无刻思念着天空，在他们几乎全部不在人世多年后出生的你，对于从未见过的光源又是出于何种意义的向往呢？

我知道你们每天一成不变的任务是将那些留存的书籍——无论小说也好，散文也罢，诗歌、菜谱、说明书、回忆录——逐字逐句地键入计算机。这是曾经辉煌的人类文明仅存的残骸，而你们一句句复述着前人的思想，把一本一本脆弱到仅仅略有潮湿就会模糊不堪的文字键入更加坚硬的电子墓石上，然后上传到根服务器中——那个藏着无数灵魂的巨大纪念碑。它也和你们一样扎根海底，却显然比你们更适应这样的生活。当然，对大海而言，它并不比你们更坚韧，但倘若脆弱的海底茧房终于有一天像你们无数次预想的那样覆灭，它会记住这个文明。至少能记得更久一些。

或许那些文字里的灵魂在手指机械运作时猛然惊醒，对那些复述它们文字的人耳语了人类尚还活着时候的故事，让你不由得涌起了无端的渴望。但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这个社群中最年轻的成员？你出生时固然让许久未能流动起新血液的社群久违地泛起涟漪，但你的父母——那些长老也曾如你一样年轻过，那些灵魂未尝没有试图对他们说话。

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理由，我猜大概和那艘船脱不开干系。

V.

你第一次单独出外勤的时候遇到了一艘船。

你知道什么是船，因为那些书里不仅谈到了月亮，也谈到了船。即使是与海联系如此紧密的事物，如今也不复存在——因为船是海上人造的陆地，而你们抛弃了陆地，或者说陆地抛弃了你们。不过，你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在海床上伏卧的样子像极了白垩纪巨兽的骨骸，而你那时也确实这样认为。

巨兽沉默地在无形却摧枯拉朽的洋流中岿然不动，森森白骨上斑驳地覆盖着想要从它身上汲取生命的绝望的甲壳动物。

然后你看到了它的名字，潜水服的面罩因为你下意识地蠕动着嘴唇而氤起一片寒冷的薄雾：“日暮”。它叫“日暮”。

在巨兽的尸骸旁，有个女孩悄悄呼唤了它活着时的名字。你因此感到亲切，因为你很少有机会以名字去呼唤谁。或许它也会因为久违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亲切吧，谁知道呢。

当然，你能遇到它或许也说明你走得太远了。后来那次你任务归来，收集的天然气比指标低了一点点，不过因为是第一次单独外出，没有人因此而指责你。

这一次你没有踏进它的体内，但你之后会再来造访。

“日暮”号，你的新朋友，被键入了搜索栏。或许网络的记忆比海更浩瀚，而在这里捞针却要简单得多。但这只不知死去多久的巨兽好像彻底被遗忘了一样，无论是航线记录抑或是出入港口的名字里都找不到它。或许与其被遗忘，它更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记忆的海洋里没有留下它的名字。

于是你耐心地等，终于等到了又一次外勤任务。这次你的脚步快得多了——在沉重的海水和沉重的潜水服层层包裹你身体的情况下，你居然可以像曾经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们那样奔跑。直到巨大的骸骨在视网膜上和记忆深处的形体重合，你便知道这是重逢。

这次你没有犹豫，而它也并不对你设防。你很快找到一条登上甲板的路线，那些被海水锈蚀的门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费了些力气，但最终你还是设法打开了一条足够你容身的门缝。你挤进船舱，随后关上了门。

出乎意料的是舱内的一切被保留得出乎意料的好。尽管动力舱和一些客舱已经注满了海水，但其中还有一些房间几乎没有被无孔不入的海水侵犯过——它们几乎可以说是干燥的。你看了看检测器，发现房间里的含氧量和气体构成足矣让你也同样对你死去的朋友敞开心扉，于是你脱下了潜水服——同样费了些力气。

你试着去摸电灯的开关，但很可惜你来的还是太晚，它们大概不会再醒过来了。你想着下次或许可以悄悄带一些蓄电池。不过在探照灯下，这个房间还是一角一角地揭露了自己的形状。说实话，你也不知道它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既不像主控室或其他功能舱那样摆着各式各样的仪器，也不像客舱或者餐厅那样摆着目的是让人感到舒适亲切的床铺长桌。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柜子，和一个你并不知道其用处的仪器，像是一个缩小版的远距离外勤潜水单元。

柜子没有上锁，里面摆着一叠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的纸——这样的环境对于纸张来说果然还是太苛刻。你又拉开抽屉的第二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录音机。

那个黑色的小物件沉甸甸地躺在你掌心里，几乎在等待你去轻抚它的头顶。于是你这样做了，在它居然真的回应了你之前都没有抱有任何期待。

但它确实回应了你。起初是轻微但稳定的电流声，随后唐突地开了口，吓得你险些把它扔出去。

它在说话，它在复述谁曾经对它说过的话。虽然在电流轻微的失真中话语在空气中新鲜的振动变得略有些陈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命运被人擅自做了决定而自己毫无察觉本身就是一种悲哀，无论某个时刻幸福与否。”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

“命运就不是已经被所有所谓“正常”的目光擅自定下了该走的路吗？请您不要用多数人执掌的正确性来指责我选择的幸福——这是我选择的路：幸福，然后为之死去。”

这个声音听上去几乎就像是你——大概其主人也是和你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在电波的扭曲下，几乎已经没了什么属于她的鲜活特征。但你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一点，也无暇去顾及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声音，模糊成电流又回到缄默的录音机——它等待了太久也坚持了太久，再要求它多做一些什么已经是苛责了。你没能留意到收音机的最后一刻，甚至忘记了自己怎么独自穿上那身沉重的潜水服，又是怎么回到了舱室。你不记得怎么向负责人解释那空空如也的天然气收集罐——大概是嗫嚅了“迷路”之类的话。

关于你和“日暮”号的那次相遇，你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只知道从那天起，你的梦里开始出现朦胧的月亮。

VI.

距离你们上次的会面已经有了些时候，而你的视线在此期间被那些梦灌满了。舱内紧急氧气短缺让你昏迷又清醒的时候，月亮甚至比梦里还要清晰——尽管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海底居住区的安全性在保全脆弱生命这一点上格外认真。但即便如此，当你违规前往外勤准备室偷偷套上那身属于你的潜水服时，竟然意外的顺利。没有阻拦，没有平日里层层繁琐的程序，只有你和逐渐蔓延到胸口而后没过头顶的冰冷海水而已。现在你决定再次去拜访它。

对于那个巨大的墓地，你已经轻车熟路了。尽管没有麻烦的天然气储罐，你悄悄带出来的蓄电池依然没能让你的脚步加快一点。但好在上次费力推开的门关在这次见到你的时候几乎毫不犹豫地敞开了自己，让你得以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溜进上一次见到的那个船舱。

两块蓄电池，一块给了你一并带出来的小小照明装置——你决定把它留在这里，一方面用来省下自己需要一直举着探照灯的体力，另一方面当作是对“日暮”号的回礼；而剩下的那块，你决定让房间正中那个沉默的装置醒过来。

你褪下包裹你的厚重茧壳，把这层湿漉漉的外皮尽量叠好放在柜子旁边。房间正中央的装置在视线里突兀到甚至让人感觉生硬的程度，让你莫名觉得有些压迫感。你想把它挪动到墙边，却发现它似乎被钉死在房间的地板上，好像已经成为了这房间的一部分。

你把它长长的黑尾巴连上蓄电池，而吃惊于它几乎像是野兽嗅到血一样苏醒的速度。表面浑然一体的机体在尝到了微弱的电力后便急不可耐地滑开舱顶，嗡嗡低吼着向你展示它的好客。

——简直就像是一只深知人类能为它带来食物而知趣地收起爪牙，表现出殷勤样子的猛兽。不知道为什么，你无端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不管怎么说，它有求于你，所以不会伤害你。于是你大胆地探视它袒露的腹部，发现了柔软的坐垫和靠背——几乎恰好能坐下一个你。除了几乎能包裹住一切的黑色软垫，舱室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了。你决定得寸进尺，放任自己跌坐进去。反正它不会伤害你，对吧？

它确实不会伤害你，但绝不会如此坦诚驯服。在你所有的身体都进入它的包裹之后，才看见黑暗里被敛起的爪牙一道微弱的反光。舱盖已经在你选择相信它的一瞬间在头顶闭合，现在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它身体里好黑。

而它引导你把自己交给它的时候，反而温柔得像是……你说不清，因为你没有见过阳光。柔软的坐垫从内部微微散发出跳动的温热，让你因寒冷和恐惧僵硬的身体不自觉地舒展开——甚至你能感觉到后背轻微的触感，比手指要轻柔，但你想不起羽毛这个词——不过相比起羽毛，这种轻抚又更有力度，温柔坚定地抚摸你的脊背，让你以柔软、温暖而松弛的身体来迎接它的索取。

然后被它藏起来的爪牙如今锋芒毕露，不知为何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定位到你的肢体。尽管是金属，接触到你皮肤的时候却并没有让你刚刚暖和放松下来的身体被金属表面激起一个颤栗——它并不冷，是略高于皮肤的温度。禁锢住你的手腕和脚踝的时候，坚硬的表面几乎像是因为兴奋而搏动发烫。它缓慢却坚定地引导你把身体舒展开，就像它见到你的时候那样毫无保留地舒展开。你能感觉到双手停在了头顶上方的位置，双脚则伸进了目光更远处的黑暗里。与此同时后背的轻抚还在继续，不知为何你嘴里忽然有些发干。你觉得自己并不紧张，但心脏还是加速跳动起来：每一寸因紧张和心跳发烫的皮肤、柔软的身体角落、温热而早已松弛的驯服的你的身体——全部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这样完全的暴露让你的后颈被毛绒绒的不安感挤成一团，你甚至能感觉到颈动脉闷重的搏动，连带心跳都变得潮湿。

你觉得它的牙齿已经碰到了你的身体，于是低声抽了一口冷气。你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将要把你碾成碎片，但，天啊，你事到如今还在想着，就连要碾碎你的牙齿也是温暖的。

VII.

事后你决定为自己开脱：不出于主观意愿的违规不能算是你的错。

但你回忆起来那个黑暗的、温暖的——到最后变得湿漉漉又软得不像话的地方，意外地发现自己掌心发烧。

它的索取起初并不是掠夺。你并不知道它究竟是在安抚你的情绪还是用那种温热酥痒的拨弄让你变成毫无反抗能力的欢欣的一小团。你能感觉到后腰上滞留的温度，因为点触本身稍纵即逝。与此同时它也在轻柔地揉搓你的耳垂，直到这片向来冰冷的皮肤也变得滚烫。身体每一处你从未触碰过甚至从未意识到存在的角落都被温热地抚弄了，而你在血液加速的流动中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好像从更深的地方浮起来。

余光里有一片红色的光斑，在你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也依然隐约可见。那时候你还没有完全醒来，可你的本能比你的意识反应得更快——你违规了。

尽管这里是个社群不可能知道的黑暗的角落，但你还是从温暖的水底猛然清醒过来。或许比起意识到自己违规这件事本身，你更惊讶于自己的身体居然仍有能力做出足以打破社群守则的事情。

断断续续的、轻微的笑声——甚至说是更加急促的呼吸都可以的声音，正从嘴角缓慢地泄漏出来。而此刻它啮咬你的力度已经从抚摸变成了接触到你的皮肤时就足以激起一阵抽搐的程度。那种感觉并不让你反感，但你的身体下意识地反抗——不受你控制地挣扎，在刚刚昏昏欲睡的黑暗中搅起一片涟漪。

你首先意识到掌心被什么东西触碰着。同样散发着热意的某种操作单元在你掌心轻柔地刮挠，让你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指挡住它，握成一个拳头。但它温柔又不容反抗地扳开你的手指，让现状看上去几乎像是你张开双手欢迎它的触碰一样。很痒的圆，很痒的线，很痒的几何体——掌心的触碰搅得你的脑子混混沌沌，而后才意识到不仅仅是掌心而已。

后颈那团虚无的毛绒感如今已经落实成真切的触碰，你感觉像是有指肚轻柔地按压，又把这样难以抗拒的感觉扩散到你的后脑。手臂下方那片向来躲起来的软肉也被发掘出来，而你事到如今才知道身体这样的角落竟然在触碰中会带给人如此头脑发昏的战栗感。爪牙——手指，你感觉那种柔软温暖的触碰更像手指——似乎非常中意这片角落，刮挠的路线几乎覆盖了每一寸皮肤。那种轻柔却燥热，你没办法直接联想到羽毛的那种触感铺满大臂内侧光滑的皮肤，在那种如遭雷殛的触感外层加上虚化的毛边。

它的“手指”触碰你腰侧的力度并不大，可你几乎在每一次触碰到来的时候都会猛地弹起——在你能移动的范围内，几乎也就只是小腹猛地一拱再重重落下。如果它再用力一点会是什么感觉？或许它的触碰已经变得更大力了，只是你早就被各处传来的温暖的冲击搅得混乱不堪，意识不到这滴落进海里的水。

下半身几乎完全被包裹进了毛绒绒的黑暗里。你不知道它到底在用什么东西接触你发烫的皮肤，不像上半身的触碰那样有节奏而是几近持续不断地让你颤抖。在身体末端被某种东西触碰的时候，你惊呼一样的喘息终于变成了像样的笑声。

你感觉它似乎格外中意你的足底，以一种像是吸吮的动作裹住了脚趾。细碎的绒毛挤压着你的趾缝，但你想要抽回双脚的动作不仅被发烫跳动的金属遏止也被叼住你脚尖的绒毛遏止。你拗不过它，只好顺从着让脚趾被拉开再向后扳，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让你有些恼火——有些羞耻。你内心对它生了闷气，却完全没办法让自己露出愤怒的样子。这个虚伪的家伙骗了你，现在又肆无忌惮地在你身上索取。但选择相信它的是你，所以沦落到如今这副狼狈的样子也只好自认倒霉。各种你辨都辨不清的、各式各样的温暖触碰裹住你毫无防备的脚底，几乎可以说带着恶意地赏识细品那片柔软的弱点。

至此你终于在滚烫的牙齿之间被搅成一团潮热混乱的软肉，成倍数地打碎着社群的规则，犯一个又一个错。但你顾不得，你什么都没办法思考，温暖又让人颤抖的肉红色已经彻底把你的意识吃掉了。心底里隐秘地生着气，但笑声……笑声，笑声似乎把寒冷的愤怒变成了某种燥热不安的东西。全部都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团了。

那片红色的光斑也在生长，在你疯狂的挣扎下似乎满意地鼓动起来。

规则之所以是规则必然有它的道理。几乎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消耗过氧气的你，如今已经感觉到意识变得像一个膨胀到边缘虚化的球，半只脚踏进了缺氧的鬼门关。你拼命想让肺泡接触多一点氧气，可接连急促的呼吸供不上笑声需要吐出的空气。在目不能视的黑暗舱室里，你居然因为缺氧而恍惚看见了那轮明亮的满月。

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又要醒来还是又要睡去，那月亮好像在黑暗里就要消失了。

但你一定是满足了野兽，因为那急迫闪烁的红光终于在某个瞬间转成满足的绿色，而一瞬间包裹你的所有爪牙都缩了回去，就像它试图让你相信它时的那个样子。舱盖在绿色闪出的瞬间便滑开来，汹涌的光线让你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掉了眼泪。可即便如此，你也没有闭眼。

那个瞬间，房间里你以为早已死去的灯全部睁开了眼睛。而月亮在它们之中，因灌满了流动的灯而光彩夺目。

VIII.

后来你发现这个心机颇深的野兽似乎有着从你身体里吸取某种能量再把它们转化成电的能力，而你供给的电不仅让它吃饱了肚子，也唤醒了房间里的灯——它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就无从得知了。和“日暮”号不一样，它并没告诉你自己的名字，而你也没有赠予它一个美丽名字的能力——在人们迁入深海之后，为了给过去的文明篆刻碑石，早就无法再创造自己的东西了。你只好根据它的所作所为和你迄今为止对世界所有的认知给它起名叫“电池”。不过，巧合的是，如果它能说话的话，会告诉你这恰好正是它过去也曾被某人唤过的名字。

但这些都是后话。那个时候，在你被光刺透了眼睛而落下泪的时候，你见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月亮。那个时候，你忘记了刚刚令人喘不过气的强迫一样的欢愉，抑或是担忧自己已经离开舱室多久而社群大概要开始查询你的下落——你只想把你的月亮握在手里。那些刚刚享用了你的灯光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可月亮……月亮几乎只耀眼了那一刹那。你眨眨眼睛，努力想要捕捉那一瞬间的光芒，可它轻快地从你的视线和你的记忆里滑开了。你又去脑海里拼命翻找，但留下的只有一团朦胧含糊的白光。

你手里攥着那团每时每秒都从指缝里流走的光，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做着为它找一个容器的无用功。什么东西能够盛下你的月亮呢？

在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植根于此的时候，你几乎发疯一样拉开每一个抽屉，尽管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留住刚刚铭刻在视网膜上的光斑——世界上可没有能放下一个梦的容器。

那位老朋友录音机已经寿终正寝，安静地躺在抽屉第二层的老地方。你没有管它。抽屉最上层是那叠早已磨去字迹的纸，你当然更无暇去分辨它想要说什么。

第一张纸被你丢到了一边，但第二张却在你汗湿的掌心里濡出了皱褶。

你把纸小心地收回抽屉里，连同被你丢开的第一张和手里的第二张。

这就是你的容器，能够装下灯、装下光、装下月亮……装下一个含糊不清的梦境。这是能装下你急迫追寻所有事物的容器。

你找遍了“日暮”号所有尚还让你能够踏足的房间，回来时怀里抱着所有能够涂出颜色的材料——暗红的铁锈碎片、把你手掌沾得乌黑的碎煤渣、干涸在瓶底而早已不适合人类食用的酱料。

刚刚野兽的牙齿在你身上留下的咬痕还在隐隐跳动，燥热仿佛痊愈途中的伤疤。你的心脏怦怦狂跳：你在想为过去的一切雕凿了这么久的碑石，如今终于要写下只属于自己的墓志铭。

IX.

你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月亮要在那个时候向你现身。你猜那或许是对打破规则者小小的嘉奖，但转念又想起那大概只不过是你离窒息最近的一次短途旅行带来的幻觉。

但无论如何，你造访“日暮”号的频率高了起来，并且和“电池”达成了某种协议：你用身体喂饱似乎永远不得饜足的野兽；而作为报答，它夺走你的呼吸，让你能够在一切结束的瞬间见到让你魂牵梦萦的月亮。

你或许想过在社群看不到的地方将规则弃如敝屣是为你带来隐秘的期待与战栗的理由，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贴在手腕上因渴盼而滚烫颤抖的束缚和把你身体搅如一汪温水的触碰才是你每次踏进房间的时候心脏发软地怦怦轰鸣直到胸口发烫的理由。但你们终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把动机追根究底这件事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地面上散落的是已经破碎的容器们。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绘画，所以把月亮装进白纸里的这份工作显得几乎离完工遥遥无期。你仅仅只是知道过去的人们会用颜色和笔在纸上勾出形状，而那个被勾勒的梦想自己便会出现。直到你第一次握住那个几乎没法说是笔的物件才发现那个在视野里无比清晰的光芒四射的存在落到纸面上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线条。你揉碎了纸，把它丢到了一边，莫名地体会到了并不愉快的躁乱，和那种令人欢欣的搏动相去甚远。

还有一件令你不得不烦躁地加快步伐的事情，并不来自于你本身的能力抑或是渴望：“日暮”号死去多年的身体里并不能够无限制地给你提供氧气，而披着那层厚厚的人工外壳试图把月亮收入容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当然想过把纸带回舱室，在没有无情的氧气倒计时的地方安心地、不出差错地继续你的工作，但你能够带走白纸却带不走月亮——它不会跟你离开。你能看清月亮的时间只有电池结束运作的短短几分钟而已。而社群的规则在不被监视的地方依然起效，粘连着扯不掉的骨肉：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剧烈运动，不可以笑——因为它们剧烈地消耗氧气。你何尝没有想过打开潜水服背后那两个空气储罐，但它们严丝合缝，并不是你有能力或者权力去打开的东西。

因此，你的时间不多。

你会在舱室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里试着把别的事物装进白纸里——从正方体开始，到三棱锥，到球，再到人像。那些属于过去的书里并不乏来自这方面的知识，也不乏愿意把这些知识教给你的过去的灵魂。只是为了完成每一天的任务，你似乎不得不牺牲一些睡眠。

但是没有关系，如果你想的话，电池很愿意将你裹在怀里深深睡一觉——虽然在此之前它要先索取属于它的那份报酬。尽管如此，除非筋疲力尽，不然你很少做出这个选择：无论是时间还是氧气都在背后穷追不舍到近乎残酷地碾碎你放松的空档。你有的时候会想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的程度，或许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光而一意孤行地成为过去与现在的罪人未免有些过于愚蠢。可是在十年后百年后，或许下一秒，在最后的社群也倾覆的时候，你将不复存在。所重复的一切话语都不属于自己，人类化为泡影之后的墓碑上不会有你的名字。

或许生于这个时代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或许作为被日月抛弃的人们仅仅是想要留下自己的意义也是自私。疲倦并不会动摇你，做出成为罪人的选择才会。

于是很多时候你不去想这些，只是重复着自己要做的事情，把颜料涂在纸上，然后团成一团。白纸上依然见不到你心中的月亮——尽管那些痕迹看上去越来越像了，但你依然不满足于留下的仅此而已。胸口熊熊燃烧的火堆如今烟雾弥漫，让你烦躁得喘不过气来。你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把之前的作品撕碎。即使野兽曾经令你几近着迷得丢掉自己的爱抚如今也变成了负担，似乎你只是为了等待那一瞬间的窒息，然后得以一瞥月光。

你在逃避一个念头。在它刚刚冒出微弱的迹象时你便会慌乱地将它压下，但结果只是它下一次出现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硬。你知道如果它冒出头来，就有什么要碎了。

但它一直都在，即使你不在思考的时候，即使你逃避它的时候它也一直都在：你易碎的容器，装着你虚幻的月亮，即使你真的能够把它完好无损地印在纸上，在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在海的撕咬下甚至不可能坚持哪怕一瞬间。你的月亮，最后除了你没有人会记得——当然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和它都消失在汹涌的洋流里了。

你说你想让所有人见到你的月亮，因为它美好又灿烂——美一定是好的事物，让你瞠目的存在能给所有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带来光。但于事无补，你们都会消失。那一瞬间的月什么都做不到。它太虚无了。

意义何在？你不愿去想。

你在动摇。你每时每刻都相比从前动摇更多一分。你现在怀疑自己的动机太过轻佻了吗？

你刚刚又撕掉了一张纸。留给你的容器已经不多了，而且这张纸实际上并没有被涂上多少色彩——你仅仅画了一笔，就把它撕掉了。在你又一次试着描绘月亮的时候你忽然恐惧地发现即使是光芒最盛的那个瞬间，它也朦胧不清。实际上这种情况持续了早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你之前过度醉心于绘画本身，甚至并没有发现自己早就看不清描绘的对象。

“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你终于感到海啸一样的疲惫。

并不是来自身体的疲惫。实际上近来身体的疲惫就如同海水一样包裹你的身体，于你而言似乎已经如同呼吸一样寻常——所以那是来自更深处的疲惫，即使瞳孔被光线刺穿，心脏也不会再加速分毫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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