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洲大陆南部，欧里戎帝国与海弗联盟边境，中央天市山脉的某条峡谷中。

“又到了狩猎时间，同袍们，准备行动！”

说话的是一名温灵族少女伦弥，来自“穆尔希安神权国”。正如天市洲最常见的灵族武装风格，伦弥穿着一身佩甲灵服，缝线很粗糙，也没有做到人族仿制款式的那样贴合身体，裤子和衣袖弯折处的磨损相当严重，打着不少补丁，那副肩甲也已经刮痕遍布，但依然被擦得锃亮。

同样锃亮的是她充满怒火的双眸和手中镶着绿宝石的匕首柄端，那是伦弥作为“神权国”缇玛安行省的杰出战士之一，被组织予以厚望和无上信任的证明。

为什么国名要加引号呢？因为虽然它看起来是国家，但实际上是一个极其松散无序的组织。

穆尔希安神权国的名字来自于其发源地，天市洲西部的穆尔希安森林。它没有固定的领土，活动范围广达数千公里，一直延伸到东部的奥卡索君主联邦和苏托尔联合王国，由互不隶属的数百个温、风灵族独立武装群体组成。它们行事风格各异，规模和组织结构也五花八门，自称整体的原因是不约而同的旗号和教义：不惜一切代价消灭人族乃至魔族在神佑界的影响力，重新建立几千年前那段持续了上万年，自然界平衡稳定，万物自由繁衍生息的众灵治世(Pax Elvena)。

此时伦弥正趁着夜色趴在树梢上，向队友报告山谷中的魔兵动向。今天她们小队的任务是捣毁山谷中一座新出现的魔兵营地。

根据组织获得的情报，这个营地驻扎的是一次大规模魔王军活动的先头部队，如果不能及时消灭，很快就会有巨型的洞穴魔兽抵达，钻透宏伟的中央山脉，届时整个缇玛安陨阵，外加东海弗大沙漠，都将通过欧里戎帝国的统治间接落入魔爪。

今晚负责第一轮巡逻的是法缪楚-卡里娜，或者说法里娜下士，隶属于北冕仆从军达亚楚一师，来自北冕国北部寒带地区的达亚楚人族共和国。

她原本和其他的仆从军队伍一样，在军营中训练、打扫、铺床叠被、接受检查，接着出营去府城享受周末和假期，偶尔参加一回演习或者战术考核并按照惯例输给中央军。但就在一个月前，她们营被分配到了海外任务——护送一支考察队到欧里戎边境，为后续的隧道工程做准备。

里娜当然知道神权国的存在，但根据上级发布的地图，那个组织的控制区离这里并不近，而且自己只是负责保护一个小规模的考察队，并不损害对方利益，所谓护送应该也就是个形式罢了。

更何况她们只是仆从军而已，按照命令去做各种零零碎碎的杂活，对她们怎么样又不会改变魔族和卫兰妮女皇的主意。

都是按命行事罢了。

里娜照常晃着手电筒，在营地外围逛了两圈，然后把步枪和头盔挂在岗亭门框上，坐在里面看书，这样的流程她已经做了至少十次。

不过就在她至少第十次在午夜的岗亭里打瞌睡的时候，她感到有些不对劲。

“嗯？”

头顶的电灯似乎变暗了一点，投影的形状也不正常，她抬起头想要看灯，却被一股力量按住了。

“是谁…呃！”

里娜猜到那股力量会拧她的脑袋，急忙扔下书伸手阻止。对方则立刻松开，转而捂住里娜的嘴，拿出匕首刺向喉咙，却刚好被她试图掰开对方手掌的胳膊拦住。

“唔！唔！！”

就在这期间，里娜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模样，锈迹斑斑的匕首离白皙的颈项越来越近，她带着惊恐的神情拼命摇头，纤细的小胳膊在求生欲驱使之下居然短暂地与那名灵族少年形成了抗衡…

“喂，蠢货，你在干什么？”

伦弥从后背取下长弓，看着这个新人队友搞出的闹剧，忍不住亲自出手了。

“嘭！”

伦弥拉弓指向里娜的同时，营地中的其他魔兵也察觉异样赶来并抢先开火，代价是没来得及瞄准，所以没有命中她。

“该死，快撤！”

“神明啊，队长，你刚才在朝我射箭吗？”

“别转移话题。告诉我，托特，刚才是怎么回事？”

眨眼间几人已经钻回树林，伦弥看了看鸡飞狗跳的魔兵营地，又拉住他严肃地瞪着。

“心软了？”

“不，队长…我只是…”

少年张了张嘴，却没了下文。

“托特同袍，你这是严重的思想问题！唉…所有人分散，明早据点集合，我有话要说。”

“救，救…”

“坚持一下，里娜！你能活！”

此起彼伏的枪击声和呵斥声中，里娜虚弱地躺在地上，身边是正搂着她的班长和两个忙碌的医疗兵。

刚刚闯入者在她们开火的同时也匆忙把箭发了出去，当然，也没打到里娜的心脏，而是击中了腹部。或许是伤到了血管或者器官的缘故，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溢出，红褐色的冕军制服更加鲜艳的同时，少女那双好看的绿眼睛却逐渐暗淡下去。

时间太短，止痛剂还没真正起效，但已经来不及了。

“里娜！你要忍一忍！”

一名医疗兵突然嘱咐道，接着将一截纱布插进里娜口中，回应她的是迷茫的眼神，紧接着她攥住缠绕在里娜腹部的绷带，渐渐用力收束起来…

“唔…唔！啊！！”

班长不停地梳抚着她雪白的长发，仿佛在缓解她的痛苦，但里娜仍然在疼痛中泪水直流。两排洁白的小牙花竭力咬住纱布，并不明显的小胸脯频繁起伏，完好无损的长筒靴和修身军裤包裹着的苗条双腿任性地擦蹭着地面，眼中满是难以掩盖的无助和哀求。

“中士，她的伤有些重，得转到医疗所才行。”

看到里娜还在清醒地搂着肚子呻吟，医疗兵们松了口气，转而担忧地看向班长。她们只是拔下箭头，设法堵住了里娜的伤口，让血液不再肆意流失，但体内的破损本身还在渗血，里娜的娇小身躯是承受不住丢掉那么多血液的。

“托特，我们希望你说实话，这样对大家都好。”

清晨的南缇玛安山脉，鸟儿还未苏醒，但黄鹂般的清澈声音已经回荡在森林当中。

灵族少年托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无奈地站起来，走到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将手掌拍在左胸前。

“信仰坚定，神明庇佑。”

“首先，你是否相信灵族是神佑界唯一的神佑生灵？”

“队长，我相信。”

“你是否认为人族与魔族现有的存续方式违背神意？”

“队长，我相信。”

“？”

“啊不，队长，我认为是。”

“你是否认为无论手段为何，穆尔希安神权国的最终目的都应是建立唯一的，纯净的众灵治世？”

“队长，我认为是。”

“你是不是觉得小魔兵特别可怜？”

“队长，我觉得…啊？”

“十几岁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打扮得又吸引人，怎么忍心杀掉呢？是不是？”

“队长…”

“托托，跟这样的思想在一起，怎么能恢复众灵治世呢？”

伦弥慈悲地看着杵在原地的托特，把手伸到他面前。

“再大的蘑菇不是树，再好的魔兵惹神怒。今天晚上是我们缇玛安行省的联合任务，我相信你会把握好机会，重新证明自己。”

“好了，手术完成了。”

几公里外冕军装备库的医疗所中，一名医生拉开门摘下眼镜，向挤在面前的医疗兵和中士解释着。

“这孩子很顽强，不过让她静养一周吧，这里有医疗兵负责照顾伤患，之后的任务视情况再定，我会给总部发报的。”

“那就多谢您了。”

随后两人和医生离开了装备库，医疗所由库中的医疗兵负责。常规情况下这个配置是足够的，但考察营地刚刚请求了增援，抽走了库区的大部分兵力。她们不知道的是，远处山上的某个组织恰巧即将以某种无比崇高的目的光临此处…

装备库的守卫们和里娜的值守风格很像，但她们没有那么幸运地遇上业余人士，神权国组织的全省联合军以十分难看的伤亡比成功攻入了库区。

“咚！”

医疗所的大门被砸开了。

“我投降！我是医疗兵，我没杀过人！”

“喂，你们几个，看到她右肩膀没？红白或者蓝白图案，这就是魔王军的法师，你们知道怎么做吧？”

“是，队长！”

“啊！！”

“扑通！”

“队长，这里都是病人啊…”

“病人？哼，等他们好了都一样是坏人！”

里娜正在医疗所的病床上躺着，因为伤口疼睡不着，听到医疗所外的噪声停息还以为是守卫解决了闯入者，却被撞门声和那蹩脚的欧里戎塔佑文震惊了。

“啊，嘶…”

她想起床找地方躲起来，但一起身就被腹部的痛感刺激得倒回到床上。

“嗯？那是谁？”

伦弥敏锐的灵族听觉捕捉到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循着声源方位，她找到了一名半灵族白发少女，似乎有些眼熟？昨晚那个魔兵守卫好像就是这样的白色长发，那再看看伤口？

伦弥这样想着，将蜷缩着的少女猛地一拽，顿时听到一声痛呼，随后她看到少女隔着衬衣捂住的腹部。再掀开衣服，下面是紧裹着肚皮的一层洁白的绷带。

“很难受吧？嗯？”

“不…不难受…”

伦弥松开手，少女立刻把衬衣盖了回去，继续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她又隔着那对惨白的胳膊压了一下伤口。

“啊…”

“这还不难受？别扛着了，让我们给你个痛快吧？”

“不要…我不难受…”

对于如此年轻的少女，相比直接死掉，如果忍耐些痛苦就能继续活着，那何止是不难受，简直太舒服了。

“托特，过来。”

伦弥召唤着灵族少年，将自己的宝石匕首递向对方。

“你还记得她吧？是不是很巧？”

“啊！”

托特和里娜四目对视，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吧？我找到的，你得请我一顿苹果酒呢…”

“别…”

里娜无比惊恐地望着他们，肚子上的双手搂得更紧了，仿佛下一秒会有野兽扑上来，咆哮着撕碎护住她伤口的细腻衬衣和绷带，扯开创口的紧密缝线，再捅一支箭进去让她死透。

“别杀我…求求你，怎样都行…至少不要杀我…”

里娜也顾不及语言差距，呢喃着达亚楚塔佑文哽咽起来，对拿着匕首的犹豫少年竭力摇头。

开什么玩笑？明明那么努力地挺过来了，只要等上几天就能恢复，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情？

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的后福呢？！

我要后福！我要后福！！快给我后福啊！！

“对不起…”

少年的回答她听得半懂，另外一半则是他抽出匕首的动作，里娜崩溃了，眼中积蓄的泪水顿时止不住地流淌。

“为什么非要杀我们？”

看到她的突然转变，少年愣住了。

“你见过北纬七十度出生的人吗？知道没有魔族的时候我们怎么生活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我们生下来就带着死罪吗？！”

“快动手。”

托特回过神来，发现伦弥正用一把长刀指着自己。

“你知道的，皮兰耶佩-托特，我们不容忍任何叛徒。”

房外传来密集的魔弩射击声，是前沿营地魔兵的回援，紧接着是神权国撤军的号角——他们本来就是要撤的，搞破坏的程度大小而已。不过在这之前，伦弥还是打算解决掉里娜，于是她拎着长刀向床头走去。

“不，不！求你放过我！真的求求你了！”

他们已经要撤退了，杀不杀她这一个没有任何区别，里娜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更加努力地求饶，竭力争取最决定性的那一点怜悯。

也许托特听得恨不得抱着她安慰，但伦弥只是觉得吵闹，这种毫无筹码地请求对方归还自己早已失去的重要东西的话语，她已经听到麻木了。

“呀！！”

“队长小心！”

“呃啊！”

耀眼的白光和刺耳的蜂鸣充斥着里娜的感官。这一晚，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托特的吼声和伦弥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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