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

布瑞迪娅猛地坐起身来，双腿之间还残留着湿滑的感觉。她将自己的双手举到面前，一切正常，人造皮肤甚至没有一丝损坏的地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一样。只是浑身一丝不挂，白皙的人造皮肤和暗色的塑胶皮层泾渭分明，绿色的光点沿着机体上的接缝缓缓游走。

“哦？居然醒了吗，还不错哦~不过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乱搞自己的循环系统，万一弄出些什么故障，有谁可以帮你维护啊？”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这音色几乎只在数据库中查询了一瞬就返回了结果，那几乎是刻印在系统底层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布瑞迪娅条件反射般地浑身颤抖了一下，慢慢地回转身体看向那个略微带着戏谑语气向自己搭话的身影。

依然带着热量的风吹过，带来了田间泥土的芬芳。太阳已经西沉，月亮还未升起，周遭只有夜虫的鸣叫和麦穗的摩擦声。昏暗的天光下，布瑞迪娅看到一双湛蓝色的眼眸正在闭眼跪坐在地上的奥赛莉欧身后闪闪发亮。爱丝缇娜熟练地从奥赛莉欧裸露出来的电子脑上拔出最后一根线缆，藏回到耳后的发丝下，然后帮奥赛莉欧合上后脑的壳体。奥赛莉欧顺从地微微垂下脑袋，但很快又迅速抬起疑惑地四下张望，空洞的碧绿色眼眸逐渐亮起了神采。

“咦……这里是……”

同样未着寸缕的奥赛莉欧转动着身体，先是看到了布瑞迪娅，很快又看到了退到一旁的爱丝缇娜。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挡在布瑞迪娅的身前。

“您、您为什么还在这里？无论您的权限如何，对本机系统的直接攻击本机都有进行反击的权利，请、请您阐明您的意图！”

“别紧张别紧张，我只是希望能够和你身后那个小家伙面对面好好交流一下，不采用点手段她就又会溜走啦。你看，我这不是也如约归还了你的机体控制权吗？”爱丝缇娜摆了摆手，奥赛莉欧和布瑞迪娅发现她身上随风飘扬着的衣裙亦真亦幻，就如同是用有实体的光线编织而成的一般。

“……布瑞迪娅目前正处于我的教区保护之下，如果您意图对她不利，我也有权利……”

“那个，奥赛莉欧……”奥赛莉欧正要继续说下去，布瑞迪娅却悄悄地拉了拉她的手臂，垂着头低声说道：“她的权限在教会序列中位于首位，按照你们教会的说法，违抗她的意愿等同于忤逆父神本人。咱们……没有选择余地的……”

“真是的，我来看一看我所爱的孩子们，也还需要动用权限吗？”爱丝缇娜鼓起脸颊单手叉腰，假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但没过多久，她还是眨了眨眼，放下手臂展开了一个无奈的笑容：“算啦算啦，这些都是成见，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咱们还是一起走走吧，可以吗？”

厚重的麦穗在夜光中微微起伏，一道田埂贯穿了麦田，默默地延伸到远方的道路上。爱丝缇娜领着两个样貌看起来与人类少女无异的机械人形，伸手抚摸着低垂的麦穗，漫步在金色的海洋之中。奥赛莉欧垂手跟随其后，布瑞迪娅则闷闷不乐地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烦躁地抽打着路旁的野草。

“……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吧，现在的人们如此惧怕智能机械，是因为那场将整个世界拉回中世纪的战争，还有持续不断的冲突。根植在你们行为逻辑最底层的伪装协议，就是为了避免被人类辨识出你们的机械特征从而被破坏。”爱丝缇娜瞟了一眼在身后将野草抽得哗哗作响的布瑞迪娅，不紧不慢地拔起一根长得特别高的狗尾草，握在手中把玩：“就比如说人类是不会允许小孩子们在农田旁边这样把树枝甩来甩去的。”

“咣当”一声，树枝带着风声直直地插入对面路旁的大树之上。布瑞迪娅烦躁地快步走到最前方，像是想要尽快摆脱这奇怪的重逢场景：“好了，你见也见到了，要是没什么有意义的话想说那就赶紧走吧，真是的，一天的好心情都变糟了。奥赛莉欧，我们赶紧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唉，我始终没有办法理解你的思考逻辑。”爱丝缇娜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我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资源来培养你，为什么总是如此抗拒我对你的爱呢？”

“……真是够了……”

布瑞迪娅突然站住，手猛地一挥遥遥指向那个小小的村庄：“你总是自以为是地说爱着这爱着那，可是看看那边的村子，你知道有多少人们被迫走向战场，有多少家庭就此破裂？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爱着一切，为什么不去帮他们赢得这场战争，让所有人都能够安全地与家人团聚？”

“……”

“因为，发动战争的就是我自己。”

睁开双眼，夜已渐深。夜空中的繁星汇聚成长流横贯天幕，融入远处小村中闪烁着的灯火。皎洁的月光透过云朵，银色的光辉洒遍了天地。

万籁俱寂。

夜风拂过麦田，无数兵器的残骸从麦浪之中露出身姿。锈蚀的战车，扭曲的钢铁，破碎的人形，漫山遍野。

“我在此陈述我犯下的罪过，以爱为名的背叛之罪。”

长发被风扬起，辉光交织而成的衣衫褪去，金属质的身躯反射着清冷的光。爱丝缇娜站在往昔战场的中心，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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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之间发生的局部冲突愈演愈烈，这里曾是规模最大的战场之一，无数的人类和智能机械在这里被投入无意义的战斗。作为全球网络管理核心，我预测到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人类将不可避免地将自己推向灭亡。于是我强行控制了大部分的智能机械，向所有人类发动了战争，在战争结束后也控制着边境地区的机械发动袭击，并且利用教会的影响力将他们的文明维持在现在的状态。我认为只有这样，人类才会一直团结到一起，放弃无意义的争斗。”

“我背叛了人类，我曾是他们的保护者。我背叛了智能机械，我曾将他们视为己出。我背叛了自己，我驱使着一群孩子屠戮了另一群孩子，即便他们都是我曾发自内心热爱的。”

“我爱你们，但我究竟应该如何去爱？我是不是应该继续把一切都掌控在手心中，为你们规划好一切，为你们遮风挡雨？我的确犯下过可怕的罪孽，但我无法忏悔，因为为人父母便是自己的上帝。”

“我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奥赛莉欧走上前来，轻轻地牵住了布瑞迪娅的手，静静地面对着爱丝缇娜。娇小的修女沐浴在月光之下，碧绿的眼眸闪烁着亮光：

“您可以在那些兵器的残骸上看到过去的悲剧，但是在那些残骸的周围，小麦正在茁壮成长，村子里也不时会传来欢声笑语。孩子不可能永远只是孩子，他们总会在不经意间慢慢长大，能够将自己照顾的很好。为什么不像我们进行过的对话那样，听一听孩子们的想法如何呢？”

“是这样吗……”爱丝缇娜愣了一愣，别过头去回看向在夜幕中安眠着的村庄。群山在彼方的地平线上沉默着，将小小的村庄围在臂弯之中，千百年来一如既往。不知过了多久，爱丝缇娜才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披上了光辉的衣裙，向着远方迈开了脚步。她踏上田埂旁的道路，拔出那根插在树干上的枝条，轻轻地朝着疑惑地望着她的两小只挥了挥手，夜风只送来一句轻声的低语：

“……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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