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遭數據嚴重侵蝕的蘇萊塔進入了誘導昏迷。

哪怕已事隔兩個月，其體內殘存的帕梅特值也高得驚人——過往從未有駕駛員能在接受如此大量的帕梅特後依然存活，更遑論尚保留完整的意識和記憶。

不裝設過濾的卡利班，更是在刻痕十之際把龐大的帕梅特加予蘇萊塔，加劇她本已危及性命的後遺症。

那時舉步維艱的蘇萊塔，仍然為了阻止母親和拯救他人，再次開啟刻痕駕駛卡利班，徹底把自身安危置於度外，那是米奧琳涅事後才被告知的事情。

無數個守候在加護病房的日與夜，看著那彷彿只是陷入熟睡的臉——那還被刻痕侵蝕，而留下深刻疤痕的臉頰，米奧琳涅也不禁眉頭低垂，小聲低喃一句「這個笨蛋」。

寂靜零，世上所有鋼彈，還有吞噬無數生命的數據風暴，無聲無息在宇宙消失的詛咒，如今再次被議會和後起的宇宙集團掩瞞部份真相。

仇恨、衝突和戰爭是永不歇止的，總有人得被千夫所指，總有人哪怕無罪也會淪為罪人。

米奧琳涅自身也是罪人，但她慶幸蘇萊塔沒被牽連進審判之中，歷史也沒記載她的功過。

世界對蘇萊塔最大的憐憫和溫柔，恐怕是戰後片刻的安寧，讓她能接受最頂尖的醫療，慢慢休養。

縱然深知對方並無生命危險，米奧琳涅還是幾乎每天前來探望，持續跟醫院探討更嶄新的治療方案。

確定帕梅特對腦神經和主要臟器的影響已經幾乎痊癒，蘇萊塔也從誘導昏迷裡甦醒過來。

甫睜眼便只見一片銀白。

乾痛的喉嚨還未能發出音節，但她認得那頭柔順亮麗的銀髮，還有那雙皎潔的眼眸，即使充斥晶瑩的淚水也動人如初，那在相遇之際已經奪去她心神的眼睛。

那個把她從鬼門關拯救回來的女孩，她的新娘。

米奧琳涅さん。

她正想抬手回應對方的擁抱，卻發現身體不聽使喚，無論如何使勁，也只能輕微屈曲手指。

不同於紅髮駕駛員的詫異，默默看著這一幕的米奧琳涅，眼眶泛紅，強忍再次肆意冒出的淚水，主動握起蘇萊塔的手——那寬厚且有點粗糙、拼命保護了一切的大手，讓那如今虛弱無力的掌心貼著自己的臉頰。

「哪有人讓未婚妻等這麼久的⋯⋯大笨蛋。」

蘇萊塔能感覺到順著消瘦不少的臉頰滑落的、溫暖的淚水。

依舊無法給予安慰的擁抱，無法發聲回應，甚至還沒能呼喚最愛的名字，但指尖微微顫抖著，憐惜眼前這不離不棄地守護並等待自己的銀髮少女，全心全意接納這份溫柔的愛。

米奧琳涅對她的輕觸回以微笑。

這個女孩真漂亮啊，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蘇萊塔不禁如此想道。

從最初到現在也不曾改變。

確定精神層面已經穩定下來後，恢復身體四肢機能便成為治療的主要目標。

現今醫療技術無法逆轉帕梅特侵蝕，以往許多治療案例終告失敗，像普洛斯佩拉也因此半身不遂——然而奇蹟倖存的蘇萊塔是特別的。

雖然甦醒後無法動彈，神經系統並未遭受破壞，肌肉仍會作出反饋，漸漸恢復活動能力的機會並不渺茫。

問題是並無前例，未來充滿不確定性。

理論上有完全復原的機會，那可能是數年內的事情，也有可能需時幾十年，也有可能一輩子也無法恢復——醫生直截了當告知她們這個消息。

蘇萊塔只是平靜地淺笑著向醫生道謝。

從前已知曉紅髮駕駛員無論如何也會前進，哪怕最後什麼也得不到，也只能盡能力所及去努力。

蘇萊塔從未停下步伐，於是決意與她並肩前進的米奧琳涅，也一直攙扶著步履蹣跚的她，與她一起尋求曙光。

日復一日的枯燥復健運動，林林總總的治療和多不勝數的藥物，還有半夜裡令紅髮駕駛員不斷痛苦喘息的偶發後遺症——米奧琳涅始終陪伴左右，無聲藏起心底的銳痛，擁抱那疲憊不堪、滿身瘡痍的虛弱身軀。

持續復健半年後，某個平淡不已的日子，蘇萊塔主動提起了婚約的話題——然而那是米奧琳涅不想聽見的話語。

「婚約無效了，米奧琳涅さん已經自由了，也不必再被我耽誤⋯⋯請妳去尋找自己幸福吧，米奧琳涅さん。」

集團解散，父親不再擔任總裁，名存實亡的婚約和決鬥制度無效作廢，米奧琳涅當然清楚得很。

「妳要放棄我們的關係？」

停下削蘋果的動作，米奧琳涅的嗓音變得陰沉，而且帶著無意掩飾、急速冒現的慍怒。

不等對方回應，她接著道：

「當初說要一起選戒指，一起穿漂亮的婚紗，一起舉辦最棒的婚禮，最後還堅持追過來對話的人是誰？這段感情——我們的感情，在妳眼中是那麼容易就能放棄的東西嗎？」

連珠炮發的質問令蘇萊塔不禁眉頭低垂，綠眸瞥過自己終端手機上那金光燦爛的特殊標誌，她作為最強的精英駕駛員、衛冕者的證明。

不遠處的投影螢幕播放著新聞，小聲匯報連日來大同小異的新聞——「宇宙集團邀請前總裁米奧琳涅・連布蘭加盟重組計畫，將會成為連布蘭家族重返頂端的契機」

蘇萊塔雙手握拳。

「我⋯並沒有那樣想，希望米奧琳涅さん幸福的心情從未改變⋯。」

察覺到紅髮少女悄然握緊拳頭，還在吞吞吐吐，米奧琳涅內心更是急躁不已，蹙眉追問下去。

「那為什麼——」

「因為我！——」蘇萊塔揚聲打斷了她，握拳的手開始因力道增強而指節發白。「因為我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讓米奧琳涅さん幸福！」

綠眸緊盯著用被單掩蓋的雙腿，眼中盡是悲憤。

「就算拼命訓練也不知道會不會康復！吃飯會手抖，也沒辦法走路，連照顧自己也辦不到！⋯⋯現在的我，保護不了米奧琳涅さん，不但無法給予幫助，還需要米奧琳涅さん的照顧，這樣的我根本不能讓任何人幸福！⋯⋯」

她曾經擁有力量，曾經多次保護米奧琳涅。

可如今幾乎只能依靠別人照料的她，無法成為替愛人斬斷荊棘、開闢未來的劍，也無法替其抵擋外界的惡意和憎恨帶來的危險。

無法前進的她，害怕耽誤米奧琳涅的幸福。

因為米奧琳涅很溫柔，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現在的她——但她不想成為愛人的沉重包袱，不希望自己束縛對方的未來。

倒不如自己做了斷。

靜默片刻，米奧琳涅抬頭凝望依然低首的紅髮少女。

「⋯別自作主張做決定啊⋯蘇萊塔・墨丘利。」

微顫且帶著哭腔的嗓音勾起了蘇萊塔的注意，連忙抬頭看向對方，迎上了與自己同樣悲傷憤慨的目光。

「我不需要妳的保護⋯⋯是妳教會我不逃避，是妳一直幫助我、保護我——因為有妳在，我才能走到現在。」

白皙瘦小的手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蘊藏悲愴的銀灰眼眸徑直凝視蘇萊塔。

「沒有鋼彈，也不用戰鬥了，妳已經很努力了，現在該由我來守護妳了。」

米奧琳涅堅定不移的語氣，不容對方有反駁的餘地。

「妳知道我有多害怕嗎？害怕妳被鋼彈吞噬，害怕失去妳⋯光是妳還活著、還在我身邊，已經讓我很幸福了。」

只要妳能平安回來，能繼續陪伴左右，已經是最大的幸福，哪怕前路崎嶇，統統都不重要。

她再也不倔強地擦拭掉落的眼淚，把這份不渝的堅決原原本本展示給對方。

蘇萊塔不忍地看著落淚的銀髮少女，緩緩伸出依然有點乏力顫抖的雙臂，抱住把眼淚都全耗在自己身上的愛人，讓對方埋進自己的胸懷裡低泣。

盡力收緊摟抱，她彎腰低頭輕靠著銀白腦袋。

「我很害怕，也很不甘心⋯⋯」

紅髮駕駛員在愛人耳邊低聲呢喃，那嗓音脆弱易碎。

「害怕不會康復，不知道未來如何而害怕，同時又很不甘心，明明我還有很多事情想跟米奧琳涅さん一起做，想擁有繼續站在米奧琳涅さん身邊的資格，可是無論怎麼努力也⋯⋯」

她是個膽小鬼，從小到大也是個愛哭鬼。

無數個被侵蝕痛楚折磨得喘不過氣的深夜，她會不禁開始懼怕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漫長的漆黑，未知的恐懼，害怕失去被愛資格而急躁。

但她沒有逃避。

哪怕哭紅眼眶，恐懼得渾身發抖，她也頑固地堅持前進，就像咬牙駕駛卡利班的時候——因為她渴望配得起米奧琳涅的愛。

再艱辛折磨的訓練，再微小的康復進展，她都能笑著堅持下去，還能踏著緩慢的步伐前進。

因為米奧琳涅一直陪伴著她，一直相信著她。

「我是個貪心任性的人，我不想放手，不想放棄我們的感情⋯⋯就算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還是想一直待在米奧琳涅さん身邊，想米奧琳涅さん選擇我。」

蘇萊塔抱緊了愛人。

她無法在落淚的愛人面前繼續保持平靜，無法再說出選擇自己以外的幸福這種宛如撕心裂肺的話語，更不願想像不是彼此共度餘生的未來。

哪怕任性，哪怕沉重，也渴望傳達心底的愛情與欲求。

「⋯⋯我早就選擇了妳，蘇萊塔，膽小得會躲在我背後，卻又不斷勇敢地前進的妳，只有妳——」

米奧琳涅緊緊回抱她。

聽見懷裡傳來堅定不移的宣言，讓她不自覺悄然嘆息，一聲安心的、滿足的嘆息。

她稍微鬆開環抱纖細腰肢的臂彎，她們四目相對，眼角依舊紅腫，談不上最佳狀態，地點也是枯燥嚴肅的醫院，也沒任何驚喜準備和台詞。

但就是現在了。

「請妳嫁給我，米奧琳涅さん。」

她輕撫銀髮少女的臉龐，柔聲說道。

還沒一起挑選戒指，還沒看過婚紗的設計，還沒想過婚禮的形式，甚至沒有漫畫般浪漫美好的求婚。

但都沒關係了。

她們之間是那麼自然，宛如命中注定，只差簡單而誠摯的一句話，一切水到渠成。

「我願意。」

銀髮少女淺笑著輕聲許諾。

蘇萊塔緩緩傾身湊近愛人，彼此合上眼瞼，把愛情盡數傾注於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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