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昭昭——

又到晚上了，今晚夜空却注定与独单无缘，失忆城的的每栋建筑，每条街巷都亮起了晃眼的霓虹，灯光晕染了城中的一切，并渐渐蔓延至天空，将其变成了一副斑斓、明亮、拥挤的模样。

“真是，就不能给人清净一会了吗？”

因斯尔特抬头看着天，眯着眼微笑道，然而他的笑容是苦涩的，他看不到星星，那耀眼夜空漫出的光芒很快便穿过了他破旧的兜帽，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些微转换视角。尽管如此，在他看来这座城市依然无时不处在一种由抢眼的，由灯光色彩淹没的滤镜里，他有些无奈，遂将右手插进了兜里，拿出了一包烟。

“天光——这吾人的，高墙。”

紧接着，他便想到了这么一首短诗，不禁地念叨了起来。身靠在一座临江公园的护栏之上，因斯尔特穿着一套深褐的衬衫与大衣，只可惜都破旧斑驳了，竟有些吉利服的气质。忽有风来，大衣的后摆乘风而起，兜帽被吹开，露出了他金色的头发飘逸，水蓝的眼睛闪光。

呼——烈风袭人。

或许是周围的强风吹走了他的烟草味，让他乱了阵脚吧？正在他生疏地用指甲刮开烟盒的塑封，颤巍的手指不知该如何拿取，竟直接将盒中的三四根烟拧作一股直接用手握住一拔时，

“唔呃……一茶你疯了，你干嘛啊！”

只见一个女人从他的后方出现，侧身一巴掌扇在了因斯尔特的手上，让他的烟掉了一地，此时正好赶上公园埋在河床之下的投影灯亮起一转，嗡——一条硕大的霓虹鲤鱼从河中浮现，摇头摆尾一跃而起，尾随着一大条广告将公园照了个透亮。

扑——

很快便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明暗变化让因斯尔特视野一闪，惊吓之余他后退了几步，踩到了落地的烟盒，失去平衡，径直摔倒了地上。

一个女人，一个正穿着连体比基尼的性感辣妹，就这么杵在了因斯尔特跟前。

只可惜因斯尔特认识她，来者名为‘一茶’，一个他不能交往，也不愿交往的人。

“唉，你胆子还是这么小啊，小特。”

“抱歉抱歉，我等你有些出神了，这才一个不小心摔倒了地上。”

见状，一茶想将因斯尔特扶起，便弯腰俯身朝他伸出了手臂，可她还穿着渔网袜呢，外加一双变色霓虹覆面的尖角高跟鞋，周身随着快速的弯腰一摆——因斯尔特受不了转过头去，自己摁着地面爬了起来。一茶也看紧时机趁着他还没发现时，一脚踩住了那盒落地的香烟，蹭着地砖这么一蹬，将烟踢进了河里。

“咳咳……所以说，一茶，你今天是怎么了，要穿成这个样子？”

“哈哈哈，帅吧，来，伸手摸摸~”

“噫——！别，别吧……！”

今天的她很奇怪，就像是喝多了一般，向前迈开一步抓住小特的手便要往自己那双丰满的胸部上猛靠，小特哪能受这种刺激？拼命地挣脱开便要朝一旁的大马路上躲去。可没曾想她来得更绝，见小特慌神一转还没调整好步子，一茶飞身一扑，双峰就这么挤上小特的脸，将他按倒了下来……此时那一条霓虹鲤鱼正好巡游完公园一圈，飞身入水，让灯光一关瞬间消失，变成了停留在梦中的泡影。

一茶也一样，

正当那对白嫩、饱满、水嫩的胸部死死挤压住小特的脸庞本可以让他不能呼吸时，因斯尔特却只感觉到了一阵粗糙的，尼龙外加上帆布的质感。

很快，他便发现了她耳朵边上的，那颗蜘蛛造型的红色耳钉，轻轻一点，关掉耳钉之上搭载的微型幻彩，一茶便瞬间从性感辣妹，变成了一名身着连体工装的妇女。

一茶，断脊一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名字改得这么拗口，或许她只是想给自己的生活找点乐子吧？一茶是因斯尔特的养母，对她，小特有七分的敬重，三分的同情。

“所以呢，今晚不在家里好好待着，非要把我叫出来，你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吗，小特？”转眼间，蜘蛛耳钉再次亮起，一茶又变回了那副自信的模样。

“嗯，我找到那首诗了，一茶，就在那座今天刚运来的石碑上。”因斯尔特神情淡然地将养母扶起，两人隔着一道公园长椅平行着站立，距离远道刚好听不清对方的脚步声。

“刻石立碑？哈哈，想不到，失忆城偶尔还会做出这么古典的事情来啊。咋样，你半夜不睡觉就为来看这一首诗，有什么收获？”一茶笑道，很快自己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迎着脑后幻彩的路灯光线点了起来，提神醒脑。

“那诗名为《博物馆星球》，一茶，早已经在城市的旅游手册上出现过无数次了，我烂熟于心。”

“啊？那你还特意来看？”

“没……只是你不觉得那块石碑很漂亮么？即便它看上去那么孤单，即便它过了今天就会被拆掉、重新雪藏，在这么一个晚上，临江的公园里，一块突兀的砂岩石碑就这么矗立在灯红酒绿之间，那砂岩古朴，支撑它的基座却是合金，就好像是一位勇士，在这座城市之间任凭风吹，见证着什么……”

因斯尔特碎碎念道，一茶没有搭话，他便渐渐失去了再将自己想法念叨出来的信心，声音开始变小，并且还会不时咬一下自己的手指。那块棕红色的砂岩石碑……有人那么高，粗糙，还有些许裂痕，它矗立在一圈由长椅包围的雕塑基座之上，公园的地砖是合金的，暗色，呈六边形，其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晶砂，经由光线一照，一点紫，一点蓝。

这么看过去石碑出现在那……的确挺突兀的，所以小特手中的旅游手册并没有选择拍照，而是通过油画的形式将此处有些蹩脚的场景设计了一番。变成了一副模糊但极度夸张、绚丽的画，其下附带了一段文字：

《博物馆星球》，传为吾等神明“失忆城大司命”与“失忆城少司命”两位合著，记载了当天地还在一片混沌之时，二位神明合力创造了城市的事件，此乃吾等失忆城之起源，文章曼妙，用意深刻。后世将此神迹镌刻于石碑，于每年神明诞辰之日出展，望各位游客尊重吾等文化，善待文物……

只可惜无论白天夜晚，幻光照拂的城市之下，除了一些不时想要宣泄欲望的情侣光顾以外，根本没有人来公园，因斯尔特见四下无人，便跪上了长椅，将双手搭在雕塑的基座上，额头轻轻靠向石碑，石碑的质感粗糙，他好似能从中听到点点冰冷的心声。

“一茶，能再给我讲讲那个，这座城市为什么叫‘失忆城’的故事么？”突然间因斯尔特朝背后的一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向一茶问道，拉紧了她的手感受着肌肤鲜活的质感与温度。

“你问这个啊，让我想想，确实，大家给这座城市的名字由来编了一个传说呢——传说中有两个人，他们都很爱打架，因此都自愿把自己的双臂截掉了，换成了钢铁义肢，那些钢铁义肢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但是那玩意打架是真狠啊，很快两人其中的一个就被另一个打死了，撕成了碎片，而那个活着的人也活不久了，这时，活着的人才恍然大悟，就像是恢复了神智一般，他这才明白之前有什么东西夺走了自己的记忆：原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眼前的碎尸，本是他朝夕相处的挚爱。”

……

天光昭昭——

公园里的花朵太过鲜艳，一时间，因斯尔特忘了身在何处。

直到一茶见他出神，扯了扯小辫，给他拔了下来。

“嘛，这些哄小孩的故事，现在已经没人听了，小特。我真的挺惊讶，没想到你还记得呢~”

“你在讲，我就在记，多讲几次，谁都能记住。”

“嗯，或许是吧？我倒是觉得一个人每天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忘掉了也无所谓啦。”

“……住嘴吧你，让我高雅一会。”

见忍无可忍，因斯尔特放下了自己的小辫，从石碑上跳下，坐到了一茶的身边，在河对岸，依然是无穷无尽、波诡云谲、鳞次栉比的楼房，高大得让人压抑，浩瀚得如同大海，其间高架，各色招牌就像是血管和肉块一样粘贴在由大厦组成的骨骼之间，血液是光与电，呼吸是尘与烟，漫射出的灯光如雨伞一样独立于天际线之外，在更加宏大的视角里，城市不过是一块地毯，平铺在群山之间。

“妈，你那耳朵边上的红蜘蛛是哪来的？从没见你用过。”

“红蜘蛛，你说的是耳钉啊，那是我从一个朋友……”

“是走私来的吧？妈，别用了。”

话锋一转，因斯尔特双腿并拢，将头埋了下来，他说得很慢，甚至没看向一茶，却像是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般，问到那颗能变化身形的耳钉，一茶瞬间支支吾吾，不知所措了起来。

“走私来的东西不受公司与社会的保护，你没有用这东西的必要，不如少一事。”

“这玩意很贵的，小特。”

“你自己挣的钱，干嘛要为了自己能够搞到的东西心疼？我很担心你，妈。”

“哼，我还担心你抽烟呢，狗东西。”

“但我没抽过，而你，就在刚才已经抽掉两支了。”

“……”

因斯尔特本想一茶还会找理由来跟自己对峙，却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再次上前抱住了自己。

牛仔帆布的连体工装，这东西有些粗糙，刮在因斯尔特的脸上让他感觉痒痒的，远比幻光下一茶那副香艳的姿态安稳、暖心。只是抱久了，因斯尔特渐渐感觉到了一点残忍与伤感。

一茶的心跳也渐渐开始加速，渐渐地呼吸急促，哽咽了起来。

“你认为，死亡能将我们分开吗，小特？”

她突然说到了沉重的话题，因斯尔特还毫无准备，只能维持着这个蹩脚的拥抱姿势，将她继续抱紧。

“不能，不会的，妈。”支吾了半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该表达出否定的意思。

“对，对……我也觉得是这样的啊，小特。”

一茶微笑道，从语气能感觉出来是一种苦笑，不改长夜中原有的清冷，她知道现在如果不主动松开拥抱因斯尔特就会一直缠住自己，于是就再次将手伸进了他的大衣……

“噫——！一茶，我说正经的！你怎么回事？”

因斯尔特突然面红耳赤，跳了几步远。

就在这看着他尴尬、歇斯底里的时候，一茶才终于能说出了自己预想中想要表达的东西：

“死亡并不能分开我们，因斯尔特，但我们都是失忆城的居民，我们都活着，哪还有什么志同、道合？”

天光——这吾人的，高墙。

只见养母就着这段与自己后退而换来的距离，远走越远，直至两人之间已经相隔了一个路灯，那霓虹的灯光很强，明明是虚无缥缈的光，就一段电磁波辐射——

堵在两人中间，就像是墙壁一般。

“你要去哪，断脊一茶！”

“哎呀，陪你玩够了，我去趟夜店喝点酒~明天不上班，你就让我玩一把吧，小特。”

“……记得回来，一茶。”

“嗯，那就麻烦你明早熬点东西醒酒啦~”

……

这地方真美啊，因斯尔特想到，于是握紧拳头消失在了公园的另一处。

他们的房子：一处中城区狭窄的，老旧的，略有些邋遢的公寓，原本因斯尔特有了理想的收入，正想给两人置办一个新家，但一茶却拒绝了，新房子固然更好，但她却觉得太大了，空落落的恶心。到最后因斯尔特取消了换房的计划，用钱重新装修了一遍旧屋，只让它看起来温馨了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总想着出门去夜店。”

夜空之中充满了光污染，今夜却注定是个孤单的晚上，或许这才是这座城市的基调吧？因斯尔特想到，就这样待上眼罩，戴上耳塞，与世隔绝，倒在了自己的床铺里，静待着明天的到来。

明天，

天气很晴朗，

那座石碑如约被人收走，雪藏起来了。

断脊一茶没有回来，因斯尔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在昨晚事故的遇难者中找到她那蹩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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