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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蟹语谭(下),1

[db:作者] 2025-08-14 10:09 5hhhhh 4260 ℃

积雪终于消融了大半,露出黝黑的沃土与泥中青翠欲滴的嫩苗,毕竟冬天再怎么寒冷,总归也有迎来春天的时候。悠尔塔坐在马车的车厢里,望着窗外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景色出神。

狼烟终于还是结束了,女帝派来的部队将企图侵占领地的主力全部一网打尽,将其中几个与外敌有疑似联系的人抓获,毕竟这个国家安定下来的时间本就没有多久,战争带来的创伤,让很多人不得不敏感地对待这些事情。

此外,被挑拨的村野农民们也得到了安置,女帝也向他们允诺了给予政策上的补助与补偿,而非追究他们参与叛乱的责任。她向来以贤德仁善闻名,如此一举,想必是同时收获了城下町内外民众的人心。

只是……悠尔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悠尔塔?”

谁人的声音将出神的悠尔塔唤回,于是他顺之望向对侧,见到亚诺的模样。不知何时开始,亚诺总会这样带着担忧的表情看着他,或许是那个夜晚过后,又或许是悠尔塔并不知道的某一刻。

但悠尔塔能够确定的是,从亚诺道出表白的那时起,他已经不可能再用往常的态度去对待亚诺了。建立在“爱”之上的一切行为,都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他害怕这般的失去,于是只能选择与对方拉开一些距离——至少回归到领主与仆从的关系。

亚诺并没有对悠尔塔忽然冷淡的生疏行为发问什么,只是默契地配合着对方。但是,总有一些东西不是简单的掩饰就可以被略过。

“啊,只是想到这么久没回去,心情有些微妙……还好之前听您说收到父亲没有出事的来信,让我安心不少。”

悠尔塔别开目光,熟练地将话题导向另一个方向,对于他来说这还算不上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这次回去之后,会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忙的话,尽管交给我就好。”

“……嗯,这次我会更加留心,处理好以往的纰漏的。到时候还得你多加操劳了。”

亚诺似乎想着些其他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将话语和眼中深邃的感情一并藏没。

剩下的路程并不算远,两狼之间的对话也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任由沉默蔓延开来,而后将所有回忆抛却在那间他们曾经共度冬日的小屋中。

城下町并没有遭到什么严重的破坏,只是从外边看上去,布防比起往日要严格了许多,以往的领地守卫也似是换了一批,看装束是首都亲派的士兵。城内的人总不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虽说繁华的城下町依旧不变,但大抵当地的民众是再也无法信任外边的人了。

“话说回来……悠尔塔,等下下马车时跟在我身后吧,这样会方便些。等下在进去宅子之前,一句话都不要说。”

“……是。”

大抵是以为亚诺也终于有二人主从身份之差的自觉,悠尔塔反而松了口气,谦卑地垂下狼首应承。马车很快便缓下了颠簸感,在领主的宅邸前停下,悠尔塔也将近一年没有体验过乘坐马车四处奔波,到如今竟还有些许怀念当初的时日。

按照亚诺的吩咐,他在亚诺走下踏板后等待了片刻,如同温顺的羊羔般于领主之后动身,打算就此一直低着头直至进去。然后,他就可以回家——只要不去与亚诺日夜接触,让距离隔开心灵,或许很快他就会对自己冷淡下来。

那样的话……自己也能重新专注于所有接触的人,而非单只亚诺。

“……承蒙关照,臣下才能平安无事,多亏了陛下及时派人前来平息了。”

不过,比起现下纠结自己内心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情,亚诺的话语以及望见的飘扬玉佩,更能让悠尔塔因为想到某些事情而从中惊醒。

抬头落眸,悠尔塔首先望见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以及她尊贵荣华的装束与不怒自威的表情。飞瀑般墨黑的青丝与冕旒上带有的珠帘丝带交织,点金缀玉并未在她身上有何违和,只是将那份威严衬得熠熠生辉。仅仅只是伫立在此,命人臣服的气势便磅礴涌出,而从她的面容上分辨,甚至或许还比亚诺年轻些许。

加上亚诺的话语思量亦无须质疑,她是如今的帝皇,封地领主们的约束者,起义与开国者的领导——世人皆知她名姓唯有单字“零”,却无一例外恭敬地称其为贤君。

“此次也是辛苦你了,所幸朕派兵尚来得及。朕会在此停留几天,协助当地的恢复和治理,同时也调查一番……”

那女帝的表情无甚变化,却是只在只言片语间透露出威凛,连身为领主的亚诺都摆出谦卑的姿态,半垂着狼首顺承她的要求。悠尔塔慌乱地躬身行礼,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起半分。

“哦?这边的,可是你的亲属?我听闻昔日大将军妻妾众多,这便是你的兄弟吧。”

“……回陛下,并无这回事情。这个不过是我随手带上,服侍我起居的侍从,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干系。”

“是吗。不过说起起居,朕对你此地的后续安顿还有些问题……”

对话只从悠尔塔的身上稍作停留,随即飞往了其他的论题上,没人再去在意悠尔塔究竟如何。话音,也正在逐渐归于沉寂……

……不,只是单纯的,悠尔塔已经听不见对话的内容了。在原地僵硬停滞下来的身躯,一点点地恢复放松,又在转瞬之间被无穷但我失落感吞没。

这是亚诺理所应当的回答,也是他本以为自己一直以来期待的答复。然而,当对方真的用冰冷生硬的态度将其阐述出来时,悠尔塔感觉到了之前曾经体验过的刺痛。

但这是必须之物,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亚诺。既然关系冷淡下来是终有一天的事情,那么从最初便如此维持就已经足够——更何况,在事实上他们的确便是主与仆的关系。

“……好,大致情况朕了解了,之后我会命人去处理。为了保险,城下町的守卫工作暂时由朕的人负责,你先处理好协调内外关系的任务。”

“……是。”

对话已有结束的预兆,零颔首示意一旁的护卫与记载的官员,让其各自去执行自己的事务。悠尔塔本以为就此结束,却没成想女帝的视线在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启唇道:

“还有你,跟我来一趟吧。朕有些东西想从你这里了解。”

——……欸?

“……!陛下,他不过只是一个负责打扫做饭的佣人,有什么要知晓的事务直接找我——”

亚诺的后半句话随着零的一瞥哽咽,主君皇帝的意愿并非领主可以干涉,越界的行为只会让后果更加严重——他明白这样的示意。在悠尔塔理清当下的状况前,已经有人将其带在女帝离去的背影之后。

悠尔塔并没有回头,因此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那份在身后始终停留不变的目光。

一条河流贯穿了城下町,成为当地重要而平凡的景色之一,粉嫩的樱花花瓣在水面上堆积成柔毯,在阳光下反射出美妙的光泽。

悠尔塔向来对尚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威胁迟钝,他被两名守卫看守着,跟从着女帝在河边散着步。不过,对于面前这位帝王把自己叫来的原因,他还是做了一些假设……虽然在结果出现之前,假设始终都是假设。

“不用太担心,这次叫你来不是想说什么太严肃的事情……不过,你和他还真是有种异曲同工的笨拙啊。”

零将手中一片飘落的花瓣撒下,望向侧后方表情迷茫的悠尔塔。“那个人和他的……父亲一般,拥有行动的决意和能力,却没有定下目标的野心,需要一个人来点醒他。而你正相反,明明心中全是想法,却不肯用语言和行动表露出来一点啊。

“不用在意朕的说辞,本来就是一些小小感慨,也不算是谴责你什么的。不过,野心和行动两件事物,唯有在一起才能发挥作用——好好思量一下吧。”

“啊……嗯……说起来,陛下传唤我过来,具体是想要问些什么?”

不知为何,女帝的发言令悠尔塔有些如坐针毡,让他想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白狼依旧保持着谦卑的态度,想要快点结束剩下的对话。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说起来,你是’蜘蛛’吧。”

“————”

“不用露出那样的表情,也不用解释什么,既然我能来找你,我自然是清楚不过。况且……看起来他也跟你说过’蝶曲’的事情了,你也应当知道朕是什么吧。”

直到用语言点醒后,悠尔塔才从惊骇与恐惧中缓过来,嗅到空气中那丝熟悉的甜味——来自于帝王身上。他整理着语句,艰难开口:“我……我不会做什么越轨之事,请您……”

“朕自然清楚。况且,你若当真是受本能驱使之人,先不论早已被守卫拿下,大抵朕的一滴血液也足以让你痛不欲生了。”

“啊……所以,您是……蛾……”

“知道归知道,朕没有让你四处声张的打算。朕并不打算对你做些什么,不过可不意味着,其他人不会。”

女帝自河流旁远眺了一会城外的风景,依旧是一副无喜无悲的表情。悠尔塔甚至揣摩不出来她究竟是什么心情,只好强忍着颤抖等待对方的命令。

“那么,敲打到这里也足够了,剩下的话朕再多说也无益。把那件东西给他吧。”

一旁的侍从仿佛早已做好准备,女帝的话音刚落便在悠尔塔面前奉上了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极小的玻璃瓶,作工雕刻相当精美,只是其中容纳的深紫色液体透出几分诡异。

“这个……是……?”

“这是用蛾血制成的药物,不过对你而言,说是没有任何解药的毒更加合适吧,只要是蜘蛛,服用过后就只有死亡的结局。这就当是给你的赏赐了,要怎么使用,全看你自己的意愿。”

“……但是,为什么?”

“理由嘛……你自己好好思量吧。护卫,送他回去吧。”

对话突兀地被单方面中断了,女帝带着守卫离开,只留下一人跟随着悠尔塔原路返回。白狼仍有中冷汗直流的心悸感,并非是恐惧死亡,而是对未知本能的抗拒,以及……某种对自身假象结局的预感。

亚诺仍旧站在领主府前,似乎是见到悠尔塔的回归,本来伫立不动的他总算是有了些动作,向着金眸的白狼点了点头,问道:“你回来了啊,陛下有交代什么吗?”

“不……只是随意聊了一些事情。”

“那就好……今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一晚再说吧。”

悠尔塔对他人的感情变化相当细腻与敏感,即便亚诺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他仍然觉察到了那份微妙的冷淡与刻意——与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一样。这一切,似乎是从那位女帝拜访过后,骤然发生的。

……不过,他对此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倒不如说,悠尔塔相当为此松了一口气——既然现在就可以面对两人关系的逐步生疏,那就不需要再沉积到以后某个更困难的时刻再去处理此事。

但是,总归还是有些落寞的。他藏起那瓶药剂,向着亚诺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日子与往常一样,那段与领主共同居住在郊外房屋内的时日,宛如是某种逐渐淡薄的断片,变得虚无与褪色。

许久未见的噩梦又逐渐开始入侵悠尔塔的睡眠,不知为何,比起以往意义不明的感触与景象,如今的梦境反而会让他感受到强烈的不安。

直到夏日即将到来的某一个夜晚,他做了一个似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稀松平常的梦。

没有被火焰焚烧到将要坍塌的房屋,也没有彻夜持续令人寒冷的暴雨,仅仅只是在明月之下掀起阵阵涟漪的海面,以及漂浮在潮水中的几盏明灯。

悠尔塔跪坐在茶室之中,呆滞地望着桌案另一端的雌性白狼。他对那份容颜再熟悉不过,即便过去多年,悠尔塔仍然无法抹除自己对母亲的记忆,以及那份执念。但是,当真正面对她——即便是在虚幻的梦境中——他依旧不敢去直视她与自己相仿的双眸。

“……母亲,也许我终于开始理解,您那时对我的想法了。”

他试探着向梦中的幻影呼唤了一声,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语,正随着心声一同道出,即使他始终没有勇气抬起自己的头。

“我一直都是又软弱又无能的人,完成不了您的期待……就连近在眼前的东西,都不敢去抓住。或许,我的确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人……”

“……悠尔塔,不是这样的。”

沉默许久的母亲,一直以来追逐却无法触及的幻影,第一次在悠尔塔的梦中开口说话。白狼青年讶异地抬起头,对上的眼眸分明与往日相同,却不是他记忆中的冰冷。

“那时的我在床榻上的唯一想法,就是该如何让你面对我离世后的世界……你父亲把你照顾得很好,但我和他都疏忽了,以至于让你遗传了我的心病。

“我总是在想,如果从那个时候就对你冷漠一些,你会不会以后能变得更坚强,如果我在你心中什么印象都不留下……是不是就不用面对,一定会断裂的关系?”

“悠尔塔,我对你唯一的期待……”

母亲牵起了孩子的手爪,露出了混杂着温柔与悲伤的笑容。梦的景色开始崩溃,一切塌碎成空虚的黑影,只剩下形单影只的悠尔塔。

“一直以来,都只是幸福平安地活下去。

“但我却忘了,教会你什么是幸福。”

——————————

悠尔塔紧攥着被褥,泪水早已将枕边打湿,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床榻旁的虚无。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却是感受到了比起以往任何梦境都要更甚的悲痛。许久过后,直到阳光落在他的身侧,他才找回了一丝从窒息中解脱的轻松。

——为什么……明明不记得是做了个悲伤的梦……却还是这么寒冷……

虽说有些不适,但工作与学习的事务还是要处理的。待到自己的体温回升后,悠尔塔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前去洗漱。最近领主府内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悠尔塔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晚,后来亚诺干脆给他安排了间客房,让他完事干脆留在这里,这份兼职也逐渐开始变成全职工作。

他行走在空荡的回廊中,看起来今天又是如常,池边的荷叶变得青绿,而花苞尚未绽放。只是……虽说梦境带来的莫名悲凉感逐渐脱离身体,白狼心中却始终有一丝滋生的不安。

……好像听到了门外有吵闹的声音。

或许是预感自己强烈的担忧有实现的可能性,他还是朝大门的方向走去。首先见到的是站在门里的亚诺,表情似是有些凝重——不过,转而看到门前阻拦的侍从与外面拥挤争吵的人群,也不难明白那表情的含义。

“……悠尔塔?”

在悠尔塔出声询问之前,亚诺先一步注意到了徘徊的他。不知为何,领主赤色的眼眸中有着些许慌张。“这里……没什么事情,赶紧回去吧——”

“就是那个家伙!”

即便是从嘈杂混乱的争吵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这种几乎是指名道姓意向的话语,瞬间把矛头指向了在这里唯一新露面的悠尔塔。吵闹顿时安静了许多,而在两狼反应过来之前,那个声音接续说出了后半段的内容:

“我之前亲眼见过,那家伙把钱给外边那群人的重要团伙,一定是这人资助他们弄来的武器!”

只是简简单单的话,就已经足以挑起群众的情绪,人潮已经快要冲破守卫的拦截,外界的混乱被平定的当下,人们只会想要将怒火释放在内因之上——尽管,也许只是一个假想的内因。

有人发表了领主也被欺骗,被不知名的叛乱者混入宅邸的言论;也有人在说着“那商人家的人果然不可信”,愤慨地咒骂着。

毕竟一直以来,亚诺对自己的领地都很尽责——况且明面上对领主不敬也是重罪。如此一来,唯一的加害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为导火索提供支援的家伙。

“………………我,不是………………”

说不出口,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声。悠尔塔最后,只是垂下了自己的头,不去看亚诺与其他人的面孔。那是自己确确实实做过的事情,也是自己猜测过的可能性,因此如今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结果到头来,所谓一厢情愿的想法,也只能招致如此多的憎恶……这样的结局,还真是适合愚蠢的自己。

“……悠尔塔,是你做的吗?”

“………………”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

悠尔塔听到亚诺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重重叹息,他不敢抬起头,哪怕不去观察领主的神情,也能想象到仅存十足的失望与愤怒。

尽管,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那人只是有着挣扎的姿态。

“…………来人,把他关进牢里。没有我的命令,其他人不许有什么动作。”

接下来的事情,悠尔塔已经不再能清楚地去了解了。弥漫的咒骂声,钳制着自己的警卫,以及不知何时迎来的黑暗。留给他的归宿,只是一间暗藏在牢狱中最深处的单间,只从墙面上挂着的铁器来看,不难看出其原本的功能是什么。

手臂都被拷上了铁链,无论如何挣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悠尔塔只是双目空洞地听着铁栏外的对话。外面的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如说,反而像是为了让他听到一般才抵近到如此程度。

“送来的是商人家那个人吗……哼,得想办法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些人的情报。”

“可恶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他,城下町的防护根本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攻破,一定要要让他吃点苦头……”

“……毕竟不少人都受了重伤啊,我记得你的家人也……不过,领主也说过暂且只是把他关起来就好。”

“只关起来怎么可能足够!我一定……要让那个家伙下地狱……!反正领主也不会放过那个家伙,要好好让他偿还才行!”

啊……对啊,我明明应该是,只配下地狱的。从最初就只能如此期待……卑劣的自己根本无法去成为所谓美好的人。

就算是那个温柔而值得敬重的人……会如此对待自己,也不过理所当然。果然,从最开始就不去对那份爱意抱有期待,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会感觉,这么痛苦……

在肉体的痛苦到来之前,脆弱的白狼已经自行摧毁了自身的意志。而在此时此刻,他唯一坚信的事物是……

亚诺,的确憎恶着自己。

——————————

“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的模样,可不是你平时会摆出来的神色吧。”

“啊……嗯。只是最近管理领地的事情有些疲倦。”

亚诺晃荡不定的心神从平静的茶水上移开,尽量收敛起外露的表情,与面前的零平视着。私下相处时,领主与皇帝也要注重礼节与等级,但亚诺作为大将军的独子,被这位开国的帝王对家族赏赐了莫大的恩典,这平视便是一项特权。

“我只是在想……陛下您,明天就要回都城了吧。”

“的确如此,你很期待吗?”

“当然不是,陛下这几日主权维护,着实是为臣下分担了不少工作。”

异常剑拔弩张的气氛开始蔓延在两人闲谈的字句之间,狼人领主的态度甚至可谓不敬,手爪轻抓着茶杯的杯口边,摇晃着其中的液体,目光确实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零——这副模样与先前在门外大不相同。

“不过,陛下如若是只是想要这地的兵权,大可登门拜访从我手里拿去,也不用大费周章折腾半年和这么多人力,上演一出农民起义的戏码了。”

“哎呀……该说你不愧是大将军的孩子吗,思路果真如他一般敏锐。不过,他在世时,朕方能留有一番真心……至于如今,有些事还是不要在朕面前摆到台面上说。”

足以将外界认知完全颠覆的事实,在宅邸的庭院中只是被轻描淡写地提过,无论是领主府亦或是帝君的暗卫,皆不会让半分风声流出。无视了亚诺逐渐阴沉的表情,零只是抿了口茶,方继续慢悠悠说道:

“朕对你的父亲有所承诺,因此才暗中派人来保全你的性命,不动你的产业与宅邸半分。至于其他的,不是你应当操心的范围——况且,朕也会给你你该有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你……”

狼人的爪子紧紧握住杯皿,甚至于连基本的敬称都抛之脑后,赤红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浑浊感。“……那天,抛出悠尔塔的事情的人,也是你派来的吧。还有之前找到老宅的位置,指使那个’蝶’过来……你就这么,想要除掉他吗……”

“呵……这点上,你倒是有时候看得不够透彻。的确,那是朕派人去煽动的,但从最开始,朕不就给了你保全他的机会么——就算是那些平民在门外闹事,但凡你一声令下,他们就自然会作鸟兽散。”

“我、我……把他放在我的身边,只会让他更危险……还不如下令让他在监狱里避避风头,等其他人淡忘这件事再把他放出来……”

“哼……你还当真是,不了解自己跟别人的想法啊。真正要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该去不择手段。”

明明说出来是极尽嘲讽的话语,却没有半分蔑视的语气。她并非是讽刺眼前的狼人,而是……的的确确地有着建议的意味在。

“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不想失去民众对你的仰慕,所以加之权衡之下,放弃了那个仆从罢了。天天嘴上说着不想当领主喜欢自由,结果牺牲不必要的人倒是也很干脆利落。”

“不……不对!正是因为他希望我成为领主,我才……我才会……”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会相信么,为了不重要的东西而将重要的人囚禁起来?如果那人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你到现在甚至都不打算去把他解放出来么?”

“我……我只是想……”

没有后续的回答与质问,庭院中只剩下了沉寂到骇人的冰冷,与逐渐炎热的时节全然不同的冰冷。狼人的气势完全被女性压迫至消散的地步,他已经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无论如何,亲自下令将悠尔塔关押起来的事情……的确是他所为。

“但,但是……现在事情都已经回到正轨了,再等一些时日,就可以把他放出来……毕竟他也不喜欢留在我身边,而且在牢里,说不定他还能安全些……”

“……总之,我言尽于此。明日,朕就会启程离开。希望你最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自女帝璀璨的紫眸中,似是有一瞬的失望闪过,但说到底……她也不是什么会在意身外之事的人。她会关心的人很少,而那些人大多也已经自尘土中离去,如今所剩……早已无几。

她从坐垫上起身,不再去关心亚诺,径直向宅邸之外离去。余下的,唯有颓靡的壮硕白狼,以及早已冷却的茶水。

“悠尔塔……在那里你会更安全,是这样吧……但是为什么……我应该去找你吗,你那么抗拒我的存在……”

当然,没有人能够为他给出答案。

于是他也只能萎靡地撑着自己的头,看着水面中反射出的自己,声音与神色如同泛动的波浪般不止地颤抖。

“……到底,为什么我要把他囚禁起来啊……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我却要把他关在牢房里……

“……说不定,只是我不想放你走,想要把你留在这里……结果,我还是变成父亲那样的人了啊……”

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一周之多,在今日之前,亚诺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亦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不安。

虽是被拘束了自由,吃食与住所也会简陋许多……但至少在牢狱内,悠尔塔必然是会安全的。自己下令颁布监禁他的同时,也同样将任何会伤害他的人阻拦在外。

但那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认为的可能性。而在被点醒的瞬间,某种几乎要夺取他全部思考的可怕预感,不可动摇地将万物燃烧殆尽。

“现在只是过去了一周而已,你应该……还好吧……?今天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我就去找你……”

就算想要立即释放悠尔塔,压在自己身上的事务,也不允许他擅自离开岗位。而且到深夜的时候,他前去牢狱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和怀疑……担心是真,但在此之前,领主的职责尚且是更重要的事情。

毕竟,无论如何……这是悠尔塔,期望他承担的责任。所以,他不会辜负那个人对自己的期待。

——————————

牢狱中漫长的拷问又一次结束——尽管与其说是拷问,如今已经更像是单纯地从囚犯的身上施加执行者的怒火。没有人能指望能从牢房内的空壳身上问出什么,但愤怒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口。

而在领主的默许之下,这样的行为只会愈演愈盛。狱卫简单擦拭掉刺鞭上的鲜血,对着深处的罪人冷哼一声,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四肢的骨头被打断碾碎,指爪也被掰裂拔除,双爪的尾指被粗暴地切除,伤口也同样溃烂成感染发炎的模样,只有出于维持生命而有着简单固定与包扎。悠尔塔跪倒在地,用尽力气支撑着自身不会倒下,毕竟戴在脖颈上的镣铐与锁链会在他意图短暂休息的时候,强行用紧捆的窒息感剥夺蔓延的睡眠欲……况且,犬齿被硬生生扭到错位的剧痛,大抵也不会能让他轻易入睡。

但是,身体上的疼痛已经逐渐让他感到麻木,唯独拷打时伴随的咒骂,仍然弥漫在胸腔之中。

“若是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被干涸血迹染黑的白狼茫然地思考着,思考着自己的存在。

他最初被拷问时,人们问他究竟从外面的人合作中得到了什么,他说没有,于是他被砍下了手指;后来人们让他供出在外藏身的主谋,他说不知,于是他的手臂被打断。

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人们执着于让他说出他本就不知晓的事情,咒骂着他的举止,谴责着他的生命。

到头来,他终于还是理解了一件事:他的所作所为,他的一举一动,他降生到世界上的意义……便是为自己与他人带来不幸。

“……啊,呃……”

勒紧的刑具中溢出了血水,悠尔塔喊着沙哑的呻吟,眼睛也已经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事物。然而,的确有一件东西,在昏暗的牢房中反射着光彩。

那是承载着紫色药液的小瓶,似乎是最初悠尔塔被带来时落入了角落的干草堆里,无人在意,因此自然也躲过了搜身。

那是……对他来说最纯粹的毒药。但是,亦是此时此刻,最完美的灵药。

既然无论是谁都在期待着他的死亡……那么,他也只能去,回应他们的期待。

忍受着弥漫全身的无力与疼痛,他勉强够到了玻璃瓶,用自己血肉中外露出的骨碎一点一点地撬开瓶塞,将其凑到吻部边。浓郁的馨香,几乎霎时间掩盖了牢房的腐臭味。

这些日子,他能够进食的只有沾满泥巴的食物与浑浊的泥水,被痛苦暂时掩盖的饥饿感又被勾起。但事到如今,他毁灭自身的愿望,已经比一切希望都更胜一筹。

甘甜的血液抵过一切佳肴盛宴,即便是毒药,那想必也是能让人心甘情愿饮下的鸩毒。瓶子跌落在地上,悠尔塔只是舔净吻部边的液体,隐约露出了笑容。

这样就好……自己终于有一次,可以实现别人的请求了。

兴许是毒性发作的缘故,胸口与脑中的闷痛逐渐扩大,变为无法抑制的刺痛。但在这痛苦之后,就是狼人等待已久的“死亡”。所以他仍然心甘情愿地忍受着,甚至将此甘之如饴。回忆也好,执念也罢,终究全部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最后也,什么都不会剩下。

或许,他一直以来期待着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纯粹。用自身的湮灭,带去他人的宽慰吧。

“……尔塔……?我来……”

似乎有谁正在朝着这里靠近,声音让悠尔塔感到熟悉,却在脑中回荡着一次又一次,而后愈发变得陌生。他已经不期望通过思考去得出什么结果,沉沦在痛苦之中,反倒让他可以逃脱地狱。

但是,身影没有停下脚步。悠尔塔喘着气,勉强看清一袭黑衣的来者……似乎是亚诺。然而,悠尔塔只认为……想必对方一定是来欣赏自己丑陋的姿态,嘲笑着无能的自己。因为那个人也同样是期待自身灭亡的一人吧。

如果……自己死在他的身前,也能让他略感解脱……从那段无关紧要的冬日生活与错误的感情中解脱……那么,也许他也是能稍稍为人带来幸福的。

但是……为什么,他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

将时间回调到几分钟前,亚诺结束今天的工作后,便匆匆赶往监狱的方向。不知为何,明明在往日还能对这件事平常以待,此刻却是有如火焰般灼烧着焦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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