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難能可貴的假期。

或許這麼註解並不適當，畢竟當時整個世界都在對抗猝不及防的疫病，從滿不在乎到全國警戒，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平凡無奇的日常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類賽事也被迫嘎然中止，不管怎麼說，頭銜、名譽、金錢，無論哪一個都不比生命來得更可貴。

塔矢放下和父母報平安的電話，正打量著是否要出門一趟補買些備用品，從早上就一直窩在書房裡忙碌的戀人慢慢踱步到他身後。

「塔矢。」

「嗯？」

「我們出去度假吧。」

「什麼？」

□

超過四小時的新幹線、一小時的地鐵、趕在太陽下山前休班的鄉間公車，最後是毫無明確標誌的石子路，塔矢和進藤好不容易在天色暗到完全看不清道路與稻田的邊界之前，找到未來兩週下榻的民宿。

「哎呀，等你們好久了！所以我說要讓老頭子開車去接你們嘛！」

上了年紀的民宿主人駝著背，但身子相當硬朗，聲音也宏亮，剛打開門就不由分說地撈過進藤手中的背包，從整齊髮髻散落出的幾縷銀絲代替汗珠附在鬢邊，伴隨堆疊在皺紋裡的笑容遞出親切招呼。

「真的不要緊啦菊子奶奶。」搶不回行李，進藤只好緊跟在後面解釋：「我們自己找得到路啊。」

「平八的孫子難得來一趟，接送這點小事客氣什麼。」

簡單寒暄後，老婦人快速領著兩個年輕人在占地不大的民宿裡轉了一圈。

「這裡一進來就是起居室，後面是臥房，你們倆的枕頭和被子我都曬好了……浴室在那兒，洗手間要到走廊最底，看見那個木門沒有？……然後從這裡左手邊彎進去是廚房，晚餐我幫你們留了一份，等等放好行李就快點趁熱吃。我和老頭子住在隔壁，要是缺什麼就儘管來敲門，知道嗎？」

「讓您費心了。」

「沒有沒有，鄉下地方沒什麼東西好招待的。」塔矢恭敬有禮的斯文模樣，讓菊子奶奶滿意得合不攏嘴。「沒想到平八還有這麼俊俏的孫子，他也真是好福氣。」

長輩的熱切盛情向來是令進藤難以招架的軟肋，好不容易送走民宿主人後，他虛脫得直接以大字形撲倒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

「……累死我了…」

「你是怎麼跟他們介紹我的？」塔矢這時才問出一直梗在心頭的疑惑。

進藤側過身，用右手撐起腦袋。「喔，因為要解釋我們的關係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說你是爺爺遠房親戚的孫子，和我一樣是職業棋士。」

這謊倒是撒得挺專業。

塔矢輕輕笑了笑，挨近戀人身旁坐下來，任由對方將頭枕上自己大腿。

「他們夫妻都是跟爺爺一起長大的朋友？」

「嗯，好像是這樣。媽媽說以前有帶我來這裡探望過他們，大概是上小學之前吧。」進藤努力思索。「不過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兒時起始的記憶，是爺爺位在東京市區的那戶老宅，進藤曾經在院子裡奔跑度過很多個暑假，之後還有更多個年頭，是陪爺爺坐在緣廊邊下棋鬥嘴。成為職業棋士後，爺爺雖然老愛嚷著年輕人應該敬老尊賢，在對弈時想盡辦法耍賴不認輸，但每當凝望孫子認真思考下一步棋的眼神裡，總是蘊含無限欣慰和驕傲。

童年回憶交織窗外起落的蟲鳴，協奏出幽微的傷感音符，明白戀人此刻的靜默，塔矢輕柔撫上進藤前額，撥開因汗濕而黏貼的碎髮，磁性沉穩的嗓音悄悄混入情侶間獨有的寬慰默契。

「去換個衣服休息吧，明天不是要早起嗎？」

□

清晨陽光穿透薄霧照亮農村小徑，兩個來自關東都會區的青年踩著單車出門。憑藉進藤手中那張不太可靠的手繪地圖，還有沿途務農民眾的好心指引，他們十分幸運地沒有多走幾趟冤枉路，順利找到平八爺爺在遺囑中指定留給寶貝孫子的那塊地。

放眼望去盡是翠綠稻作的風景中，屬於平八爺爺的田格外醒目。幾乎快比人高的向日葵一排緊靠著一排，鑲嵌金色光芒的巨大花盤被風吹得如海浪般擺盪，盡情吸取太陽熱度後，毫不保留地在夏日裡張揚一年一期的生命力。

進藤微張著嘴，彷彿魂魄都快被吸進去，一雙大眼綻放出驚喜的光輝。

「爺爺…沒說這裡是向日葵田啊……」

「應該是負責管理的人幫忙種的吧？」

認真翻看戀人帶來的繼承文件，塔矢一邊推測，一邊分神牽住身旁的人。

要是突然衝進去就麻煩了。

「塔矢，我想……」

「不可以。」

「我還沒說完耶！」

「忘了自己容易過敏嗎？只能在外面繞一圈。」

想起戀人幾個月前才因為犯了嚴重花粉症，好長一段時間天天眼淚鼻涕直流，甚至差點影響對弈水準，在這個不知道得開車多久才能找到藥局的地方，塔矢說什麼也不准進藤自找麻煩。

假期第一天就把最重要的任務執行完畢，盯著心不甘情不願卻依舊乖乖繞田邊一圈的進藤氣鼓鼓地從另一頭走來，塔矢忍不住笑問：

「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回去吃早飯吧，我餓了。」

沒有補充足夠能量再出門顯然是錯誤的決策，進藤連鬥嘴的力氣都沒了，才踢開單車腳架，他就已經感覺到肚子準備不爭氣地鳴叫。

□

原以為暫時放下圍棋的休假會因頓失重心而顯得漫長，實際上遵照日出日落作息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白天他們到小河邊釣魚，前往鄰近的郊山探險，有時也幫忙租借民宿的佐佐木夫妻整理菜園，收穫當季結實的蔬果。東北鄉村的色彩比現代化城市豐富許多，大地的養分透過菊子奶奶活用新鮮食材烹煮的餐點，一點一滴滲入他們的血液，為長年埋頭在黑白世界的兩人點綴鮮活絢爛的顏色。

剛到民宿度假的頭幾天，進藤很快就透支體力，天黑沒多久，剛吃飽的他眼神便迅速渙散；等到假期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候，兩人逐漸習慣這種高活動力輸出的步調，於是晚間有了餘裕，入夜後他們會倚坐在廊下，無視彼此的熱度親密貼靠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比如隨意起頭一段自己的童年祕密，或者講述各自的家庭回憶，有時候也什麼都不說，純粹抬頭欣賞在億萬光年之外燃燒閃耀的銀河。

相識相戀多年，塔矢和進藤意外發現他們之間仍有許多未知值得挖掘，每向彼此踏出一步，每解開一個微不足道的謎團，就能讓他們的愛情更加穩固地永恆運轉。

收假前一天晚上，塔矢對忙著收拾行李的進藤問道：

「那塊地……你想好要怎麼處理了嗎？」

他們原就是為了這件事，才特意跑來需要耗費大半天車程的秋田。爺爺最後的饋贈擁有無可取代的意義，他也看得出進藤真心喜歡這個地方，但長年受理委託的管理人已經打算退休，搬去兒子媳婦所住的城市享清福，若是放任那麼美好的景色凋零荒涼，恐怕反而違背贈禮者最初的美意。

「你說那個啊，」進藤頭也沒回，眼神專注在比來時多出兩倍的伴手禮上，「我已經請佐佐木先生接收了。」

「什麼時候的事？」

「嗯……大概是前天吧，在你被菊子奶奶叫去外面摘番茄的時候。」語氣中帶有顯而易見的嘲諷。

塔矢俊秀的外表大概真的很對年長者胃口，這幾天方圓十公里內的婆婆媽媽們經常以分送蔬果的名義來按門鈴，再順道抓著塔矢聊上幾句，屋主菊子更一頭熱地使勁想幫忙搓合他和朋友的孫女。最害怕給長輩纏上的進藤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樂得躲在一旁看好戲，直到某天晚上塔矢才難得坦承心聲：

『老實說，我希望你可以表現得吃醋一點。』

『你又不是第一天人氣這麼高，有什麼好吃醋的。』

『就這麼放心我嗎？』塔矢無奈地挑眉。

『反正等過幾天回東京，你就是我一個人的了，稍微借老人家看一下沒關係啦。』

笑得一派天真的進藤完全沒意識到說出的情話有多撩撥人，那天晚上塔矢非常慶幸民宿的燈總是有點昏黃，恰好為他掩飾不斷燒上臉頰的熱氣。

「所以你……把地契送給佐佐木先生了？」塔矢有些困惑，雖然不清楚價值，但終究是一塊不小的地，產權移轉沒這麼簡單吧？

「文件都還在我這裡，聽說有一些手續要辦，不過我打算回去之後請岸本學長處理。」進藤用力拉上緊繃到極限的背包拉鍊。「好！這樣就可以了。」

感覺會是回程途中的未爆彈呢。

塔矢無語地看著隨時有可能撐破拉鍊的背包，心想稍晚等進藤睡著後要再悄悄整理一遍，把幾個不起眼的東西挪進自己的行李箱。

「你很在意嗎？」

「在意什麼？」

「爺爺的那塊地。」進藤補充。

發現剛才的沉默似乎讓戀人有所誤會，塔矢微笑著搖搖頭，招手示意對方坐到他的腿上，那是他們互相汲取和給予慰藉時的一種暗號。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

「那就好。」進藤露出明亮笑容。「我們反正也不能經常過來，倒不如送給能夠發揮價值的人，而且佐佐木先生對我們也很照顧。」

「以為你會想留著，等我們退休之後再搬過來這裡養老。」

「還是不要吧，我沒辦法想像塔矢名人在田裡除草的樣子。」

對於遙遠但輪廓異常清晰的未來，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沒碰圍棋。」仔細回想起來，塔矢心裡隱約生出一股近似逃學的罪惡感。

「你就是做人太緊繃了，偶爾放鬆一點不是很好嗎？」進藤摟住戀人脖子，愉快地對他眨眨眼。「跟我在一起，你還有很多機會體驗人生的第一次喔！」

「我很期待。」

塔矢好心情地吻上主動靠過來的唇。

那些在風中搖曳的向日葵，或許以後只會在兩人的記憶中綻放了。不過沒關係，他們還擁有這段與彼此共度的暑假。當時與進藤相融的呼吸裡混合著陽光、青草和雨水的氣味，包括只在他掌心熱燙的體溫，都將深深銘刻在塔矢腦海，成為他最珍貴的收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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