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晚上，狄家一家人吃過了晚餐，如往常一般圍坐於客廳吃茶點閒聊，狄仰木便在適當的時機提出明天將與顧出黑去海邊遊玩、當天來回不住宿的打算，他們已經調查好車程、地點、天氣了，剩下的便是徵詢父母的同意。

狄媽媽拿起一塊親手做的糕點，塞進正捧著書看的狄爸爸嘴裡。「只有你們兩個人嗎？」

「對。」仰木不明白媽媽再次詢問的用意。「不行嗎？」

「嗯哼～」狄媽媽又拿起一塊糕點，這次放進了自己的嘴裡，是恰到好處的入口即化。「你喜歡的女生難道不是出黑的姐妹或親戚嗎？看你這麼常往他家跑，這次還跟他一起出去玩，那個女生也會一起去吧？」

仰木愣住了，完全沒料到媽媽是這麼理解他與出黑的關係。

「呵呵呵⋯⋯別擔心，你直說我們也不會怎樣的～對吧？」狄媽媽將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對方抬眼對上了視線，微笑地點了點頭。

看爸媽似乎很開明的樣子，仰木自問，他真的能直說嗎？直說其實他喜歡的人就是出黑，並且他們已經在交往了。

但仰木不知怎地卻說不出口。萬一爸媽反對他們交往呢？事情可能會鬧得很大，他也可能會因此和出黑分手——只有這點他絕對無法接受。

「媽媽妳怎麼還以為我還喜歡『她』啊，這都已經過去多久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個「她」，仰木因此說得很心虛。

心虛的語氣果然被媽媽敏銳的感知偵測到了。「齁～看你最近都沒在說她了，我還以為你們交往得很順利呢！」

狄媽媽猜得八九不離十，除了她沒料到兒子的戀愛對象是男生以外。

「才不是。」仰木試圖把焦點轉移回來。「那所以我明天能去海邊玩嗎？」

「可以啊！這麼說起來，」媽媽聲調突然變了個樣，軟語呢喃地對著還在看書的丈夫道，「老公～我們也好久沒去海水浴場玩了呢～」

爸爸放下了書本，寵溺地看著自己的太太。「下個周末去以前常去的海水浴場好嗎？」

「好啊好啊，以前太常去的時候還覺得有些膩了，現在倒有點懷念呢～」

仰木理所當然地知道，海水浴場是屬於眼前這對夫妻的約會行程，與他無關。「那我先回房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了。」

仰木找藉口離席，因為再繼續看下去，也只能看到一對夫妻無視兒子就在旁邊，兀自親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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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出黑覺得自己的戀人有些奇怪，明明行前討論聊得很起勁、出遊準備也很積極，但今天在車站會合並搭上預定的座位以後，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起了眼睛。

「你昨天沒睡飽？」

「嗯，太興奮了，睡不著。」仰木頭在他肩上蹭了一蹭，繼續闔著眼。

出黑無聲地笑著，除卻畢業旅行、校外教學，他從未與任何人一同出遊過。這次的小旅行，目的地雖然只是一個離市區不遠、傳統海邊村落為特色的景點，算不上特別有名的海景，但他仍然很期待，這幾天因此都沒睡好覺，昨晚反倒因此累倒了，倒頭就睡。

「那你休息吧，快到的時候我會叫醒你的。」出黑從包裡拿出薄外套，怕冷的他就連列車裡的空調都嫌涼，這時正好能拿來披在仰木身上。

感受到外套的觸感，仰木睜開眼睛，他將外套挪了挪，一半蓋在自己身上、另一半蓋在出黑身上，然後頭又倒回出黑的肩膀，手也順勢握住了對方的手。

出黑一驚，低頭一看，只能看到蓋在他們身上的外套，看不見十指緊扣的兩隻手。

「你真的很愛撒嬌呢。」

任何人都不會聯想到，外表爽朗的仰木，私底下會有這樣的面貌。

出黑一如既往的感慨，沒想到卻意外打開了仰木的開關。

仰木睜開了眼睛。「你跟你爸說要出來玩，他的反應是什麼？」

「嗯？沒怎樣啊，就問我大概幾點回來而已。」出黑甚至來不及說是哪個海邊、要和誰一起去，話題就結束了。

「就這樣？這不是你第一次出來玩嗎？」

「嗯⋯⋯」出黑也不曉得作為爸爸還需要有什麼反應，「可能有比較高興吧？雖然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很高興，就以為別人也很高興。」

「我爸媽也很高興⋯⋯他們甚至打算下個周末去附近有名的海水浴場玩。」

「門票很貴的那個？」

「對。」

比起單純去海邊沙灘走走，他們不是沒考慮過有完善設施的海水浴場，但考慮到學生的零用錢有限，就打消主意了。

「這樣正好，你也能去海水浴場玩了。」

「我不會去。」

「啊？為什麼？」

「你之前住我家的那幾天，沒感覺到他們⋯⋯」仰木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即便出黑曾經待在他的身體裡，見證他父母的交流方式，但或許戀人在別人面前秀恩愛本來就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就像他現在靠在出黑的肩上一樣。

「你是說他們感情好得不像真的一樣嗎？」出黑從有記憶以來幾乎沒見過親生父母待在同一個空間，因此看到狄爸媽在他面前卿卿我我，雖然不習慣，也只道一般父母都是如此。

「嗯，他們感情真的很好，到現在也還常常兩個人去約會，所以我不會去海水浴場。」若問仰木想不想去，他大概也會猶豫，他實在不想看爸媽一邊為彼此擦防曬油、一邊打情罵俏的樣子。

「原來啊～不過，」出黑突然感覺，仰木好像有什麼沒說出口，「你本來想說的是什麼？」

「啊？我不就在說話了嗎？」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怎麼會問起我爸的反應？又怎麼會聊起你父母的反應？因為平常我也沒怎麼聽你聊過這些。」

「就⋯⋯心情有點複雜，我現在大概成為了我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討厭？你討厭誰？」

能讓好脾氣的狄仰木討厭的人，一定是窮兇惡極的人吧，出黑很驚訝，到底狄爸媽做了什麼事，仰木又做了什麼事，才會讓他得出這個結論？

「你剛剛不是說我很愛撒嬌嗎？我的這點跟我爸媽一樣。」

仰木很討厭爸爸因為心情不好就靠在媽媽身上撒嬌的模樣，也很討厭媽媽軟語呢喃地，拐著彎表達需求，期待爸爸主動滿足她的模樣。

有什麼心事不能好好說，非得要動手動腳、非得要拐彎抹角的。他曾經認為自己不會變成像爸媽一樣的人，卻沒想到自從他喜歡出黑以後，言行舉止不知不覺早已跟他們一個樣了。

「原來你很討厭看他們秀恩愛嗎？」

「⋯⋯嗯。」這大概是仰木第一次承認，他對父母之間的某些行為是有厭惡感的。在此之前，他總是告訴自己，這沒什麼、不必在意、感情好的夫妻都是這樣子的。

「原來你也會寂寞啊～」

仰木一怔，寂寞這個關鍵字，瞬間將所有曖昧不明的事件串聯在一起，形塑出清楚明白的因果關係。

他之所以討厭父母秀恩愛，是因為在一旁的他，宛如局外人，他會不知如何自處而寂寞；他明明知道出黑是在精進課業與料理技能，卻感覺被冷落了，是因為對方不像交往初期那樣眼裡只有他，不像爸媽之間那樣眼裡最重要的就是彼此。

仰木將臉埋進出黑的肩頭。「嗯，我很寂寞。」

出黑一直以為在健全的家庭裡，是不存在寂寞的。寂寞就應該是像他一樣，一整天待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想說話的話，就對著牆壁或鏡子，想要聽人說話的話，就打開遊戲機或電視電源。

他伸手摸了摸仰木柔軟的短髮。筆直而粗軟的褐髮，不一會兒就被弄得凌亂。

「你現在還寂寞嗎？我是說⋯⋯」出黑壓低音量，「跟我在一起以後。」

「最近⋯⋯」仰木開始訴說一開始的契機，直至游泳集訓期間出黑冷淡的訊息回覆。

「哎～我是怕我寫太多，你會覺得我煩，你知道的，如果總是只有自己一頭熱，感覺很不好受。」出黑頓了一會。「不過我沒想到這反而使你變成像是一頭熱的那個人。」

仰木抬起頭看向出黑，他想確認對方的眼裡是否真的有自己。

「那你怎麼都不問我課業？我確實把能教的料理技巧都教給你了，但課業總還是可以問的吧？」

「你如果再花時間教我功課，會花去你很多時間的，我不想耽誤你的學業。未來的某天你回想起現在，如果覺得『啊～當初都是因為教顧出黑料理和功課，花去我太多時間，現在成績才退步了。』那我一定會很難受的。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你不會成為負擔！就算是，也是甜美的負擔。」

「你還真會說呀～」出黑淺淺一笑。「就算甜美或甜蜜，我也不想是任何人的負擔。」

出黑明白，關係不是永恆不變的，任何人包括自己也都可被拋棄，一旦讓自己成為了負擔，只是加速情感的變質、縮減關係的保鮮期。

仰木望著出黑的眼眸，並沒有遂其所願。這時的出黑眼裡沒有他，黑眸的眼波裡盪漾的，只有無盡的空無、空虛而已。

他心裡頓時難受，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

出黑伸手輕輕將他的頭壓回肩上。「你還是趕緊休息吧，再聊下去，都要到站了。」

他閉緊了雙眼，懷抱著道不明的心情，感受著對方瘦削難枕的肩頭、骨感的手指與單薄的掌心肉、還有屬於對方的獨特氣味，以及向著他的、難以辨明的一股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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