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历799年十月二十四日，在后世的记录中被视为历史性的一天：同盟元帅杨威利等人从海尼森叛逃，并带走了近半数的首都防卫舰队。

单就这一极简的表述来看，杨仿佛在事件中具有完全的主动性，只要化身为民主主义的坚守者振臂一呼，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响应。但实际上，历史常常遗漏阴影中的协助者，也常常忽视亲历者的心情。对于身处时间之河中的杨来说，每一天都被近在眼前的烦恼占据，努力在湍急的水流中保持平衡不被冲走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好在杨看起来已经从打击中恢复，毕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郁闷和悲伤中。而且，菲列特利加从比克古夫人那里打听到的情况让他稍微放下心来，说老提督暂时被放回了家，恐怕是因为审查会一事已经导致兵变，再把比克古关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十月末，第五舰队甩脱了消极追击，顺利抵达了巴拉特星系的补给基地，与第十三舰队会合，在那颗小小的星球上，一时间竟汇聚了同盟大部分精锐之师。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确定接下来的行动方向，然而这却是让杨倍觉苦恼的地方，海尼森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能力剿灭他们，帝国军也暂时不会攻来，广阔的银河系间呈现出难得的静谧，他们完全可以像巴米利恩战前那样，在几十个补给星球上轮流停泊，然而这不是长久之计，几个月的和平窗口期之后，难以预料的变数会一拥而上，杨却不那么确定自己能够应对了。

不过，或许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皆有联系，两天后，杨的难题因为另一个大事件而迎来了转机。艾尔·法西尔星域的数个星球宣布脱离自由行星同盟正式独立，并向杨舰队发来了热烈的邀请函。同一时间，梅尔卡兹和舒耐德也传来了音讯，杨这才了解到这两人失踪的前因后果。

原来，之前流亡政府被取缔的时候，旧贵族们对小皇帝的处置产生了分歧。蓝斯贝尔克伯爵坚持要带陛下出逃，表示要沿路募集资金、寻找支持者并再次恢复银河帝国皇室的荣光，其他内阁成员对这东山再起的幻梦自然不屑一顾，双方争执不休。种种利益纠纷之下，表面上端着贵族风度的上等人之间爆发了十分不体面的争吵与斗殴，有人甚至想暗杀小皇帝以免除后患，顺便洗清自己的反叛之名……梅尔卡兹和舒耐德好不容易护住孩子，趁乱逃出了海尼森，变成了真正的流亡者，与徒有其名的流亡政权彻底分道扬镳了。

那时的梅尔卡兹也像杨一样处于无处可去的境地，但是奇妙的际遇这才开始，他们搭乘的星际运输船，正好属于波利斯·高尼夫一名前同事。自从费沙被占领后，波利斯躲了一阵子风头，然后托旧识的关系离开了费沙，这四个本无关系的人，竟然在这样的命运之下聚在了一起。不久后，梅尔卡兹听说艾尔·法西尔已经独立，对不满同盟政府的异见人士甚为宽容，于是便在波利斯的建议下登上了那颗星球。

波布兰得知此事，惊喜与愤懑的表情在一张好脸上打得难解难分，“所以说艾尔·法西尔政府接收了银河帝国的皇帝？这是什么离谱的新闻？”

杨摆了摆手示意他小点声，“梅尔卡兹提督说，他们现在隐姓埋名，扮作祖孙三人暂时在那里落脚，艾尔威·由谢夫已经不再是皇帝的身份了。”

伊万·高尼夫凑过来看梅尔卡兹发送的四人合影，其中唯一一个不认识的高个子男人想必就是他的堂兄了，“不得不说，舒耐德少校和那孩子长得挺像呢……”

艾尔·法西尔本星曾经拥有三百万居民，在788年的大撤退后，大多返回了家乡，因为位置更靠近边境，后来又有许多从事星际商业的外来人口加入，如今更是成了各色人等混杂的新生之地。

于是，在种种必然与偶然的安排之下，杨舰队的去向就这样决定了，用马逊准尉的口头禅来说就是，“人是无法违抗命运的”。

“艾尔·法西尔在此恭候阁下，等待您再次成为我们的英雄。”

奥贝斯坦低声念出那封邀请函上的字句，感觉耳膜里泛起一阵无声的震颤，这并不是他或者杨预料过的事，但是一旦发生，又好似顺理成章，从来应当如此似的。那戏剧性的台词从奥贝斯坦的口中说出来，像是一句魔咒，十一年前种下的因缘终于在今日形成了某种不可抗力。杨心里明白，自从蔷薇骑士们将他救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了被千万人选择、千万人寄托的存在，也许从那一刻起直到死亡，他都没有离开历史舞台的权利了。

“虽然很受宠若惊……可成为英雄之后呢？”杨的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要在帝国与同盟的夹击之下生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我，也会说胜算几乎为零。“

”如果是别人，会直接说’胜算为零‘，所以现状应该尚可接受。“

”你也学会开玩笑了嘛……“

但是奥贝斯坦的表情一本正经，看起来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开玩笑。

”还有一件事，接受艾尔·法西尔的邀请的话，第五、第十三舰队就会成为新政府的国民军，我也不再是同盟的元帅了，大概会有个新名字，呃……总之，我想说的是……“ 杨有些犹豫地挠了挠头，”离开海尼森的时候，姆莱中将跟我说，希望你能接替他成为我的参谋长。“

”姆莱中将？“ 奥贝斯坦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那个人的推荐，姆莱一向对他抱以莫大的警惕和不信任，从来称不上亲近友好。

”嗯，他说自己已经不适合陪第十三舰队走接下来的路了，那有违他的原则，所以他选择退出，而适合这条路的人，他认为是你。“

奥贝斯坦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动容，他正想开口，杨却截住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在你接受之前，先等一等……“

杨摘下帽子，盯着里面的空洞沉默了一会，那里当然不会变出鸽子来。

”我……英雄什么的怎么说都无所谓，我自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不过，你并不是跟随英雄牺牲的浪漫主义者吧，可你却在这条越走越窄的路上跟我同行。“杨的目光从帽子上移开，直视着奥贝斯坦，”如果你注定要付出努力、承受痛苦、甚至献上生命……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我想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杨这样直截了当地要求回答，让奥贝斯坦不禁心神一晃，杨的问题并不是为了证实怀疑，也不是来回切磋的试探，只是纯粹地想要知道——他留在自己身边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即使在那么多心知肚明的分歧与背叛之上，杨还是执着地想要了解他本人。

他应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想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可是心脏像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狠狠地拽了一下似的，没有生命的机械义眼困在眼眶中隐隐作痛。奥贝斯坦很清楚，他在杨面前是无法说谎的，因为他不愿意说谎。

“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您……“他尽量放平声音，像日常汇报工作一样冷静，”三年前的伊谢尔伦攻略战中，我从杰克特的旗舰中逃离，最初是想回帝国，投奔罗严克拉姆公爵。我曾经想过，如果公爵愿意接受的话，我会尽全力帮助他，推翻旧王朝，建立全新的帝国，建立一个不会有人因为天生残疾就被剥夺生存权的世界……但是因为全然的意外，我不可能再回去了。”

“嗯。”杨轻轻地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人的命运，或许大部分是被意外决定的……“ 奥贝斯坦伸手按住刺痛的左眼，“我生作这副模样，我被卷入同盟的舰队中，最大程度改变我人生的事情总是无法控制，但是您选择我，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却是确定的事实。我从没有遇到过像阁下这样……这样坚定不移的人，无论在哪一方面。“

不知为何，杨开始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情绪，比如此时，那面具上写着悲哀与欣喜，以及某种引颈就戮的坦然。

“……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阁下的存在，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的话，或许也会追随其他人，走上另一条路，可是我遇到了……前半生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我不相信什么奇迹，所有的奇迹都是人造的，是人选择的，也由人来付出代价，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不会后悔。即使您后悔了……我也不会改变。”

“后悔？”

“后悔救了我。从我们见面算起的话，一共有四次了。”奥贝斯坦只说了现实中杨的记录，如果再加上幻影的杨，或许要算作十一次才比较准确。

“有吗？”杨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唔……如果时间重来的话，还是会那样做的吧。”

奇怪的是，他很清楚奥贝斯坦的存在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如果不是这个过分执着的家伙，他或许不会被逼到如此地步，不会有那么多焦躁和烦恼，可是若要杨想象没有遇到奥贝斯坦的情况，或者一开始就拒绝对方投降的可能性……那么杨还是宁愿生活在他自找的麻烦和混乱之中。

这违反生存本能的事竟然一再地发生，四次，真有那么多吗？杨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但是他无法像奥贝斯坦那样把过去几年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也不想以恩人自居，因为杨自己知道，那些他曾经伸出的援手，在真实的杀心面前都不过是伪善，哪怕只在潜意识中出现了一瞬间，他的意志也确确实实地造成了后果。杨很想像跟卡介伦诉苦那样告诉奥贝斯坦，坦白地承认他有多么卑鄙，以至于将自己的愿望隐藏在理性之下。而现在的他更加卑鄙了，明知奥贝斯坦不可能离开，却还想是要连同身体一起确认对方心灵的归属……他想要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其实我没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所谓的奇迹，可能也只是短暂的幻觉。“杨微微低下头，让额前的刘海遮住眼睛，然后意味不明地苦笑了一下。

“比起即将灭亡的国家和脆弱的律法，稍微长久一些就够了。就像战争是人类历史的常态一样，黑暗相对于光也是如此，但我们会因此而说，人类取得火种没有意义吗？您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那样的存在。”

杨的脑海中不禁出现一个画面——某个受寒的人将烧得红热的炭块捧在手中，被烫穿皮肤也不肯松手的样子。他抬起头来，脸微微发红，仿佛他自己也被那想象中的图景炙烤着一般，“我是火种的话……你是什么呢？”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火种必须留在人间，即使要从神的手中夺取过来也在所不惜。也许有一天它会因为缺乏氧气与薪柴而熄灭，也许它能燃烧一小段微不足道的时间……人所能追求的仅此而已。”

杨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为这既宏大又渺小的野心而难过。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被种种意外与命运束缚的人罢了，能于此刻四目相对、偶尔确认彼此的心意，已经是人生稍许称得上自由的证明。

最后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双黑眼睛温暖又湿润，“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坚定不移的人。虽然有点困扰……嗯，大多数时候很困扰……但是，我很高兴你来到了这里。“

帝国历490年十一月，莱因哈特揭下了帝国元帅的假面，宣布登基加冕。这位彷佛美神下凡的篡位者，不通过任何权臣或司祭，亲手为自己戴上王冠的画面传遍了整个银河系。

此时，在艾尔·法西尔星球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将满十岁的约瑟夫·舒耐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转播画面，他并不是在看光彩夺目的新皇帝，而是随着镜头的移动寻找着另一个人。御座阶前的红毯两侧分立着文武群臣，他很快就找到了——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就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面，竟比银河帝国战功卓著的元帅们还要靠前。

原本尤里安仅凭养子的关系是不足以站在那里的，但是因为他在巴米利恩以命换命的坚持，莱因哈特才得以生还，这一功勋无人可以否认。

小约瑟夫对战争的细节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他只是注视着尤里安，一边握紧手中的一枚钥匙，那是他所拥有的，来自唯一的朋友的礼物。

早在七月份的时候，尤里安在被俘期间曾经要求与梅尔卡兹见面，拜托他将自己的信物转交给被掳走的皇帝陛下。

那时尤里安的脸上还带着最后一丝少年的稚气，因此说出一些天真的话似乎也不显得违和，“这是我小时候家里的钥匙……虽然已经无法再打开任何一扇门了，但它是从战争中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带在身上，把它当作护身符……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替我转交给艾尔威，为他带来好运，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样的请求以尤里安的身份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不妥，不过梅尔卡兹很喜欢这孩子，在他看来，人的品性远比立场、思想、短时间的利益诉求重要得多。或许也正是因为尤里安的特别关照，流亡政府在分崩离析之际，他才会下定决心带着艾尔威逃跑……至于他们搭上的命运之船将会驶向何方，这时还没有人知道。

银河系的另一侧，艾尔·法西尔也一同迎来了冬季，从同盟叛逃的一万多艘战舰跨过三千光年的旅程，终于来到了新的家园。

杨舰队抵达的那天是一个阴沉的雪天，这光景跟多年前先寇布跟随祖父流亡的时候很相似。

接驳运输机降落在久违的陆地上，蔷薇骑士联队长刚打开舱门探出头去，便听见震耳欲聋的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跑道的两侧，无数市民聚集在一起组成了欢迎的队伍，隔着老远便能看见许多人挥舞着手臂，色彩缤纷的旗帜和鲜花在灰白色的大地上兴高采烈地摇动。

“对一个没有祖国的人来说，倒也不坏嘛！” 先寇布在心里暗暗想道。

然后他略微侧身，让比他略矮一些的黑发男人通过。杨的表情还有些迷糊，应该是刚睡醒没多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翻找左右的口袋，想摸出帽子略正一下衣冠，以免在那么多人面前失礼，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难道是刚才打瞌睡的时候落在地上了……这时奥贝斯坦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示意他看一眼旁边反光的窗口，杨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浅色的杨的影子正回望着他，帽子好端端地戴在头上。

“啊，原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情平静了下来。

然后杨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扑面而来的声浪走下阶梯，杨舰队的参谋长跟在他的身后，也一同走进那寒风中去。

—第二部完—

注：舒耐德和艾尔威·由谢夫用的是DNT人设，都是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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