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陸章、棄塵‧下篇

為了避免有心人打聽追蹤，魏無羨換下了藏藍色的寬袍，穿上了自己以前的服飾──跟抱山門人一樣款式的白色道袍，還隨便買了一支樸素木簪由曉星塵為他挽了一個道髻，再跟宋嵐借一柄拂塵，學著二人的樣子挽在臂間，扮成了道士的樣子，看起來竟也像模像樣。

曉星塵看他久違的穿回白色道袍，想送他回去的話一下就說不出口了，那一聲聲的「師兄」喊得更歡了，還喜歡沒事扯著他的袖子被魏無羨「牽」著走回憶童年，把魏無羨鬧得也沒有餘力多想那些煩心的人和事了。

雖然改換裝扮，但魏無羨在有外人時還是盡力降低存在感，某次從客棧退房離開他還聽到夥計嘀咕以為他是個啞巴，被這麼誤解他也不覺得生氣或被冒犯，只有些恍惚自己真的變了很多。

可是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十日後，魏無羨觀察到曉星塵和宋嵐相處得很好，兩人夜獵的默契也已經培養出來，在外遊歷也能互相照看，便跟曉星塵說要去見故人，見完會來找他道別然後就要回山裡了，讓他好好照顧自己，和宋嵐結伴也要彼此包涵，當然還給了兩人許多符咒法器，宋嵐本不想收的，但魏無羨跟他說，送他這些除了當他是朋友、後輩、師叔的摯友，也未嘗沒有希望他看在自己的份上擔待曉星塵，甚至以後要是兩人一起遇險，宋嵐不僅多了保命手段，逃出生天後若是發現曉星塵仍在危險之中，還能找人來救曉星塵，送他東西不單是情誼方面，也有現實面的考慮。

魏無羨這般坦誠直白，宋嵐心裡震動，便不再推辭。

魏無羨走得瀟灑，也沒有告訴曉星塵自己大約何時回來找他，這一走就音訊全無，就算後來有人找上了曉星塵想知道魏無羨的下落，曉星塵也是雙手一攤，說他不知道魏無羨去哪了，還直言他對師侄在山下的曾經沒有絲毫了解，怎麼會知曉他人會去哪裡，然後又嘲諷的對來人道，魏無羨之前放話有辦法讓人找都找不到不是說說而已，勸他們不要白費力氣。

當時藍忘機十分誠摯的對曉星塵道了歉，言道他會自己去尋魏無羨的蹤跡，留了一塊玉佩說可以上藍氏找他就離開了，曉星塵還有些驚訝，他以為藍忘機會為藍曦臣說情，沒想到他該說的說完要給的給出後就把自家兄長仍著自顧自的走了。

曉星塵看著傻站著的藍曦臣，並不想理會他，招呼了宋嵐就走。

雖然藍曦臣馬上回過神來追上去道歉，但曉星塵只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你該道歉的對象是我師侄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一個月就這樣普通又平淡的過去，曉星塵和宋嵐闖出了一些名聲，被並稱「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許多世家遞出橄欖枝，但都被二人以不願受世家束縛為由拒絕了。

當然這只是推託，曉星塵因為魏無羨本就對家族沒有好感，下山後所見更是讓他對這些世家公子產生惡感，後來真的接觸了江氏藍氏宗主後，他就更加厭惡這些家族了；而且他與宋嵐真正想的是創立不以血緣為紐帶的門派，但是魏無羨曾告誡過他們，不要用這個真實的原因來拒絕世家的招攬，因為他們很可能被使絆子或打壓。

曉星塵知道他說的那些世家真的很有可能做得出來，當然乖乖聽話，再說了，他和子琛的理想他們自己知道並且努力就好，也沒必要說給無關緊要的人聽。

最近曉星塵跟宋嵐風頭正勁，曉星塵想著師兄要找自己很容易，而且都過去一個月了，訪友敘舊遊玩一番也差不多要這麼長時間，於是天天期待著哪天早上一下樓就看見自家師兄坐在大堂朝他微笑，或者在路上被師兄叫住……要是能在夜獵時被他看見自己游刃有餘、同子琛配合無間就更好了！

可惜這個屬於他和宋嵐的驚喜沒有出現，反而有個驚嚇震動了整個修真界。

亂葬崗的封印破了。

溫氏敗後，夷陵成了三不管地帶，沒有哪個家族想要地盤上有亂葬崗這個燙手山芋，亂葬崗的咒牆於是只能四大家族出力，其他家族出錢，得過且過的維護著，但卻沒有派人監測管理，這個絕地終究還是在射日之征後三年出了問題。

許多修士趕到，卻發現從咒牆裡逃出的邪祟並不多，他們一部分人趕緊去疏散百姓，一部分人攔在破洞的地方輪換著擊殺逃出來的邪祟，而幾乎是第一時間到達夷陵的含光君在狀況大致穩定後卻是瘋了一般想從破口鑽進亂葬崗中。

他直覺魏無羨就在裡面，對方一定用了什麼方法讓邪祟不往外跑，他要去幫魏嬰！

魏無羨的確就在亂葬崗之中，他去找歧黃一脈留在那裡住了半個多月，看他們生活很好也完全放下心來，然後他打算穿過亂葬崗回到中原找曉星塵，卻發現了亂葬崗咒牆有些搖搖欲墜，緊急修補後進入其中設下大陣，本來他是想出去通知聶氏藍氏的，但亂葬崗怨氣似有爆發之相，他就不敢貿然離開，如前世一般鎮壓著這些洶湧的怨氣。

然而兩天前，亂葬崗邪祟受變得濃烈暴虐的怨氣影響居然不懼他靈魂上的鬼道威壓，開始攻擊魏無羨，他戰了兩日，終於到了強弩之末。

魏無羨滿身狼狽的靠坐在伏魔洞外邊的洞壁上，白色道袍有些破爛還染滿血跡髒污，細看還能發現招陰旗的紋路，他看著在結界外面對自己虎視眈眈的凶屍厲鬼，心裡一片平靜。

他快死了。

又要死在亂葬崗，等他一死，結界消失，那些邪祟就會衝進來把他啃到渣都不剩，跟前世一樣沒個全屍。

可是魏無羨並沒有什麼不滿。

復身後，他沒有活的理由，也沒有死的藉口，十八年來得過且過，這次終於可以真的再不要跟這個世界有聯繫了吧？

他緩緩的閉上眼，身上的傷太多，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卻開始渾身發冷。

感受著一點一點冰冷的身體，魏無羨在心裡默默的給曉星塵和抱山散人道歉。

他食言了，沒有去找師叔道別讓他送自己回去，師祖更等不到他回家。

他將死在這個絕地，悄無聲息、無人知曉，等他的人永遠也等不到。

唉。

對師叔和師祖真是太抱歉了。

就在他的心跳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淺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問他：「值得嗎？」

魏無羨奮力睜眼，看到一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

那人長得極為普通，普通得有些刻意，卻生著一雙灰藍色的眼，凌厲非常。

可能是迴光返照，明明只在前世剛剛身亡時見過這人一次，魏無羨卻馬上就認了出來。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勾起一個笑容，一如前世那個瀟灑恣意的少年。

「不枉此生。」

男子看著魏無羨即將嚥下最後一口氣，突然一揮手，一道灰藍黯光打進他的體內，時間在魏無羨身上停止了。

男人抬了抬手，魏無羨就飄浮起來，他手中出現一根絲一般的暗藍色光線，連到魏無羨身上、綁在他腰間。

「赤子之心啊……」他嘆息一般，「身有救世之功，實在不該就這麼殞落。」男子又一揮手，伏魔洞的結界碎了，連同外面對著魏無羨流口水的邪祟也化為飛灰，他怡然自得的拉著綁住魏無羨的線，放風箏似的走出洞口。

一出伏魔洞，就有一襲血染白衣從山道疾馳而來。

藍忘機從咒牆處一路殺上來，一上來就看到明顯失去意識的魏無羨被一個奇怪的人用一根極細的光繩牽著飄在半空，他這下也顧不上自己幾乎力竭，也拋下了家規儀態，猛衝上前想從男子手裡搶回魏無羨。

藍忘機朝男子虛晃一劍，後者只微微一動，竟然就避開了這道攻擊，但藍忘機的目標是那發著光的絲線，他先是奔到魏無羨下方然後揮劍一斬，光線斷開，他隨手把避塵往身旁的地上一插，穩穩當當的把魏無羨接在懷裡，然後單手摟著人，從泥土地裡拔出避塵，劍指怪異男子：「你想對魏嬰做什麼！」

男子審視的看著藍忘機，像是感嘆又像是惋惜的嘆息一聲：「這個一片癡心……怎麼就沒能繫住人？」

他手掌往上虛虛一抬，一個看起來像石頭盤子卻有八尺大小的東西憑空出現，男子對滿心戒備的藍忘機道：「上來吧。我是來救他的。」說完他又想了想，「我是給他施復身術的人。」

藍忘機聞言一驚，他從曉星塵口中得知復身術並不屬於這個世界，自然也只有異世之人才會施展，但卻從沒想過自己會見到這個將魏無羨復身的異世大能，他有些遲疑，「您……當真是……」

男子率先跳上石盤：「當然是，誰沒事亂跑到別的世界，還是這種……不全的世界。我感覺到這人快死了才趕來，我可不願自己復身的人沒活千百年就再死一次，而且……這傢伙值得救。」

藍忘機聽一半就抱著魏無羨失禮的躍上石盤，待對方說罷才道：「勞煩前輩了。方才失禮，還望見諒。」

石盤飛了起來，依稀能在風中聽見男子的嘀咕：「同是修道者，喜歡這樣的赤子之心；而身在無情的世界裡，體悟最多的就是真心難得啊……作為一塊頑石，也最容易被真心實意打動了，成人之美，豈不妙哉？」

男子這次沒再去抱山散人那裡，而是就近去了歧黃一脈隱居的谷地。

他用了一點方法吊住了魏無羨最後一口氣，等溫情拉著幾個族人一起給魏無羨治療完畢才收了法力，不過魏無羨的狀態依舊不太妙，男子於是留下了一些藥材丹丸還有書籍，人就消失了。

溫情用那些東西輔以部分醫書裡的治療方式，很快就把魏無羨的狀況穩定下來，照理來說人該醒了，但魏無羨卻還是無知無覺的昏迷著。

溫情檢查了許多次都看不出所以然，她只好請其他幾位擅長不同類別的族人給魏無羨診斷看看，終於，她的堂兄看出了一點什麼。

魏無羨心裡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加上他本身也沒什麼求生意志、不願意「活」，當然也就醒不過來。

對於這種情況，就是溫情也束手無策，針也扎過了、瘋狂搖晃呼喊也試了，但魏無羨對外界的刺激仍然毫無反應。

他就這樣一日日的昏迷著，除了有呼吸心跳，跟死人也沒什麼差別。

之後他們就不再試著喚醒魏無羨了，溫情和溫寧太知道他前世都經歷了什麼，既然魏無羨自己不願醒來，他們也尊重他，也不過是撥出幾個人來照看魏無羨而已。

但是這些人都被硬賴在谷裡、跟著眾人治療魏無羨的藍忘機趕走了，堂堂含光君獨自一人鉅細靡遺的照顧著無知無覺、可能再也不會醒來的魏無羨，餵食藥水、擦身、換衣、梳髮、按摩樣樣不落，還委屈自己睡在魏無羨床邊的短榻，溫情堂兄說魏無羨應該是能接受訊息的，沉默寡言的藍忘機就天天拉著魏無羨的手邊說話邊給他輸靈力，常常一說就是一個時辰。

這下藍忘機對魏無羨什麼心思，歧黃的人都看明白了，溫情也不再想著趕藍忘機走──她不信任藍忘機，即使他對他們毫無敵意，但對方仍是世家之人──反而教了他不少照顧癱瘓病人的竅門……畢竟魏無羨也跟癱瘓差不多了。

溫情見藍忘機會輸靈力給魏無羨，某次隨口讓他梳理魏無羨的經脈，尤其是連接丹田的大脈，最好用靈力完全籠罩住溫養，藍忘機照做後發現了端倪。

之前他就親耳聽見魏無羨說自己的靈脈斷了，現在他用靈力沖刷魏無羨的經脈，自然看到了對方斷裂處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割斷，明顯是人為，而且極可能是魏無羡同意，於是轉頭就從溫寧嘴裡套出了話，還知道了魏無羨前世非要保下歧黃遺脈的理由，以及他前世死前情況。

藍忘機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太狹隘了。

在谷中待了一個月，藍忘機在溫情的勸說和許諾之下出了谷給父親兄長叔父報平安，也打聽了一些消息、告訴曉星塵魏無羨身在何處，也順便採買藥物、歧黃族人麻煩他買回的物品，然後不多停留的就回了歧黃一脈居住的山谷。

那天他對魏無羨說了很多事。

「亂葬崗咒牆暫時補上了，是你的師叔和宋道長使用很強的防禦辟邪符咒堵住的。我知道那些符咒大約是你給的。」

「現在曉道長和宋道長聲望甚高，很多人知道他們想創建一個不以血緣聯繫的宗門，現在似乎有不少人追隨他們，不久後也許他們就能實現理想。」

「又有幾位抱山門人出山了，他們一起幫著曉道長建立門派，有傳聞說抱山一脈將出世，若是真的估計修真界會迎來一場變革。」

「其他恢復記憶的人如你所說都忘掉了，魏嬰，你不用擔心在外會有麻煩再找上門……不過若是你不想出去，在這裡也很好。我陪你。」

這一陪又是兩個月過去，期間曉星塵和宋嵐的門派建立好了，名為霽雪派，而抱山散人也宣布抱山一脈入世，出山的大部分門人都入了霽雪派，沒有加入的也在霽雪派掛了名，一時間霽雪派成了仙門最強盛的門派。

藍忘機也在徵得歧黃族人同意後帶曉星塵來看魏無羨，已經成為門主的少年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師兄後居然當場落淚，哭得藍忘機忍不住皺眉──畢竟有個人趴在床邊哭看起來並不吉利。

等曉星塵平復情緒，他才對藍忘機道：「其實咒牆破裂時我就猜到師兄在亂葬崗裡……你不管不顧的往裡面衝，也只能是想進去找師兄。含光君，你當時是想救人，還是幫忙？」

藍忘機道：「幫忙。」

曉星塵又問：「這滿山邪祟，你去了也只是杯水車薪。你沒有想過嗎？可能你會跟師兄一起留在了那裡。」這個留在那裡是什麼意思兩人都明白。

藍忘機搖頭：「修士職責所在。」他停了一下，再開口：「能陪著魏嬰，也是極好。」

「……」曉星塵一時失語，他思忖片刻，才道：「含光君……心悅我師兄，是嗎？」

藍忘機毫不猶豫的點頭：「是。」

曉星塵幾番啓唇，思緒紛紛，最終發現似乎想到的所有話語都不適合自己說出口，便只能乾巴巴的道：「我、我知道了。這兩個月來勞煩你照顧師兄了。」

藍忘機輕輕搖頭：「不麻煩。」

之後曉星塵每個月都會來看魏無羨一次，每次都給歧黃一脈送了許多東西，也替藍忘機捎來一些專門製作給魏無羨使用的家具物品。

時節由春入夏，再由夏入秋，魏無羨陷入昏迷已經將近五個月。

這五個月裡藍忘機說盡了自己前世二十二年人生，還有今生沒有魏無羨的世界是怎麼樣，聽學、岐山清談會、雲夢江氏的雞飛狗跳、岐山教化、戰場上部分家族的醜態百出、赤鋒尊感念他為他起的尊號、那些近百筆屬於他的無名戰功、戰後的審判清算……

這些都說完了，藍忘機就開始講自己對魏無羨那些隱密的、羞恥的、暗藏的一切，前世藏起來的關於魏無羨的小玩意、偷偷看過春宮後做的滿是春色的夢、玄武洞的醋意大發、唱的那首以他們名字命名的歌、趁他昏迷偷偷讓他枕自己的腿、百鳳山裡那個偷來的吻、雲夢酒樓收下的之後被他製成書籤的芍藥、想要帶他回去藍氏藏起來的念頭、一次次在夷陵徘徊只希望可以偶遇他……

這些都說完後，藍忘機便說自己當日在歧黃谷地裡都做了什麼、外界發生了何事，然而一天的生活不可能說夠一個時辰，藍忘機就給魏無羨唸托曉星塵帶來的話本。

可能是覺得自己昏著只能被動接受訊息，一樣得不到清靜，而且還跑不了躲不了，魏無羨終於在立冬前一天從昏迷中甦醒。

他剛醒來，渾身無力，視線模糊，藍忘機發現他看不太清，連忙湊近了。

魏無羨看著滿眼驚喜的藍忘機，看到了對方簡樸的服飾，心裡一陣酸軟，卻不自覺的勾起笑容。

「藍湛……」他嗓音嘶啞，說話也有些吃力，「你傻不傻啊……」

藍忘機眼睛一熱，卻是幾不可見的揚起唇。

「跟你一樣傻。」

▪▪▪▪正文完▪▪▪▪

＊＊＊正文完結～之後有兩個番外，新加的車番外併去第一個談戀愛番外（懶得想新篇名），會分成三次更新（談戀愛拆兩次，車一次）＊＊＊

正文寫了兩個多月，是我還算滿意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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