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屬　上

在等待下一場拍攝的空檔，他在旁邊的塑膠椅上閉目養神。從維也納回來的時差尚未調整過來，只能仰賴零碎時間休息，以支撐長時間的工作。

這部劇情片他所飾演的是個情緒波動起伏很大又神經質的角色，每次融入角色到導演喊卡後，精神消耗總讓他有種虛脫感。但又慶幸自己接演的不是武俠動作片，他很怕一個恍神受傷又讓金皓薰擔心。

跨年當天他在永振拍到中午，然後金皓薰開車送他到台中會場，這是紀翔在開會後第一次見到他。他的氣色還不錯，時差應該是調整回來了。燈誌轉紅期間感受到從駕駛座頻頻傳來的視線，是自己的疲態顯露出來了嗎？

「到台中大概要兩個小時多，你睡一下吧。」綠燈亮起時，金皓薰看著路況這樣說道。

紀翔輕應一聲，倚靠在窗邊闔起眼睛。

抵達台中會場已有少數的民眾卡位前排搖滾區的位置，和後台其他藝人打過招呼後，便等著彩排。他看著金皓薰在舞台外講著電話，大概是在確認陳奕夫和蘇嫚君的情況吧。其實他也可以自己搭高鐵過來，但還是貪婪地想要獨佔這個人的時光。

紀翔靜靜凝視那穿著黃色西裝外套的經紀人，直到舞台前的音樂靜止才緩緩走出排練。

今年的晚會他負責唱台中開場和台北壓軸，橫跨空間和時間讓從一早開始工作的他有些疲倦。他想這個總是笑著的經紀人也是，整個晚會時間他大概都耗在接送藝人的車程中。待他結束台中演唱後送自己回台北，再等蘇嫚君唱完台北送去桃園，然後趕回等自己表演完畢並送他回去後，金皓薰的工作才算是完成。

所以在台北演唱完，等待市長致詞並與民眾一起倒數，當101齊發五光十色的煙火秀時，紀翔沒了平時欣賞的心情，只期待這短暫卻又漫長的煙花能盡快落幕。

畢竟明天對於金皓薰是個極為重要的日子。

在暗夜裡車子停在他家門前，「晚安，還有新年快樂！」金皓薰笑著在他開車門前說道。

「新年快樂，」這讓紀翔想起前不久那在維也納互道晚安的日子，他的語氣放柔，「晚安。」

元旦當天的工作是拍攝廣告，這或許是身為經紀人的貼心所安排的，不然以昨晚開唱再搭配今天戲劇通告，他的喉嚨大概會因為過度使用而沙啞。一早就到創意廣告的他，被告知場景背板出了點狀況，於是他在不遠處等候。

他望了牆上時間，九點三十幾分，威爾的合作記者會已經開始了吧？

瞥見棚內等會拍攝會用到的鋼琴，他詢問了工作人員後走上前打開琴蓋，將側肩包放在椅旁，坐在琴椅上隨手按了幾個音確認音準。雙手撫上很快地彈奏著跳躍的音符，鏗鏘有力的前奏帶出活力又不失優雅的旋律。

蕭邦，降A大調第六號波蘭舞曲，作品53，《英雄》。

節奏輕快彷彿意氣風發，對於任何困境都能神態自若、處驚不變。

想起進公司初期，儘管財務是和鉅子借錢周轉，他也沒有見過金皓薰喪志的樣子。倒是會被他說幾句話弄得吃癟或生氣，卻還是不厭其煩地接近他、關心他。

紀翔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討喜，也不想迎合誰。長期的陪伴與傾聽下，他也漸漸卸下心防，甚至反過來時常惦記著他說的話…

所以才會有那次的旅行。

左手重複低沉和弦襯著右手清脆琴音，交織著那些過去和回憶。水晶清澈的音質讓他想起溫暖而透亮的琥珀色眼睛。

即使知道別人的短處，也不會落井下石；他想起照片中那張因風壓而扭曲變形的臉，在滑梯時溫柔又堅定的雙手牢牢地握住自己，就像他的承諾。

就像這首曲子。

再次回到的主旋律以激昂力度呈現，他由衷期盼如歌曲一樣有靈感、力量和活力的人，可以迎來最好的結果。

曲終，稀落的掌聲引起他的注意，是棚內個別工作人員發出。

「幹什麼幹什麼！今天來上班的人已經少了，你們還不趕快動作！」陳查理率先回過神，吆喝著那還沉浸在樂曲的工作人員們，「耳朵聽著，手要動！腳要動！不要讓藝人在那乾等！」

語畢，男人堆笑對他致歉。他倒不是那麼在意的點頭致意。

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手機短暫震動，他從包內拿出，是簡訊，金皓薰傳的。

“我爭取到威爾的合作案了！！！”

看著文字上掩不住的欣喜雀躍，他彎起眉眼笑了，手指很快地回覆。

“恭喜你。”

週末開會很明顯感受到公司裡愉悅氛圍，被情緒渲染的他看著自己滿檔的行程表也不禁勾起嘴角。會議結束後他無意看見那座他帶回的金像獎盃，被額外放在展示櫃的一角。

「喔對了！一直忘記提醒你獎盃要帶走！」順著他的視線，金皓薰忽然想起說道。

「送給你吧！」反正他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

金皓薰的神情倏忽變得驚慌，他大聲結巴問著：「要要要要、要約會嗎？！」

過於反常與激烈的反應讓紀翔怔愣，他從那慌亂的瞳孔中機敏地察覺到某些訊息。一瞬睜圓的雙眼很快斂起。

「不、不用，」他說，語氣輕淡，「都不用了。」

語音未落，他隨即轉身離去，沉重的步伐聲如嗚咽響起。也許他該欣慰會議室只有他們兩人，至少他的尷尬和難堪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究竟是哪個地方出錯了？

他倒在柔軟的床上想著。

從維也納回來後，他也只有在跨年當天見到金皓薰而已，那天的情況並沒有什麼異樣。

還是其實在維也納時就暴露了嗎？在哈修塔特沒睡醒的那晚？溜滑梯時放肆地提取他的氣味？可無論週六還是週日，對方提及“約會”兩字反應也沒有這麼過度。

或是，在會議結束後他的肢體接觸沒拿捏好讓對方起疑？他想起那天金皓薰有些落寞地說著「約會已經結束」的話語，讓他湧起一股想將他擁入懷裡的強烈欲望。待他回過神一手已經舉起，情急之下只好佯裝成玩笑捏了他的臉頰。

但不論怎樣結果都已成定局，就算他找出問題點也無法挽回什麼。

黑暗中，只有酒紅色的瞳孔和手機散發微弱光芒。紀翔側頭看著螢幕上的文字。

“我回到家囉！”

他的手指按著向下鍵，長長空行後映入眼簾的是另一道文字。

“加油喔！不論是走秀，還是愛情。”

他關了手機，闔眼。世界再次回歸黑暗。

年假前終於消化完國內所有通告，期間經紀人偶有探班和跟隨。自從那次事件後，他時常感受到自己被金皓薰盯視、不對，其實應該是從跨年晚會那天開始。但他不確定皓薰是在觀察他的身體狀況，還是其他因素……。

總之，他盡量避免和金皓薰獨處，也推掉對方跟隨時的接送。畢竟和對自己有意思的同性待在同一個空間，本身就很不舒服吧。

『這是你飛米蘭的電子機票，要在維也納轉機，我會再找時間過去看你。』年前最後一次會議，金皓薰叫住正要離開的他如此說道。

『你不用來探班，我也會把工作做好。』他拿過機票，無視那有些僵化的笑容，『沒其他事我就先走了，再見。』

在攤開行李箱時，裡頭還殘留上次旅行尚未整理完的物品和票根，還有被那些保暖配件包裹的心形耶誕杯和皓薰送給他的圍巾。他沉默地將之取出，放入這次工作所需的換洗衣物，整妥後拉上拉鍊立起。

將杯子放進不透明的櫥櫃裡，習慣性地將票根扔進垃圾桶，手指卻在扔的殺那停住。他將票根放在書桌上，打開抽屜，最上層放的是那張在礦坑買的黑歷史。耳邊響起當時金皓薰自嘲的爽朗笑聲，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

你明明就很帥氣。

腦海中閃過琥珀色驚慌神情，他嘴角弧度變得平緩。靜默凝視照片後，連帶和票根一同封藏在書架上那厚重的樂理書籍裡。

他快速整理著隨身背包，護照、工作證、電子機票……眼角那抹藍卻讓他有些分神，紀翔拾起圍巾，憶起羊絨碰觸在頸間的溫暖，還有皓薰在幫他戴上後滿意的笑容。

他拒絕他的探班，所以會有一個半月見不到他吧。

垂下眼簾撫著圍巾細緻的絨面，細細看著尾端那些長短不一深淺不同的藍線，發現其中一條和金皓薰的髮色一樣。指尖溫柔地、緩慢地沿著絲線輕觸，爾後摺好放入背包中。

春節期間人群佈滿機場，他拿著商務艙的票辦理報到手續後，就被不少歌迷影迷詢問拍照和簽名。他淡然地允諾粉絲要求，在通過海關後直接前往貴賓室等待登機。

和一個月前相仿行程讓他有些恍神，直到坐上寬敞座椅聽到機長廣播後才緩過來，走道上空服員陸續遞上熱毛巾和迎賓酒，他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窗外深色雲層。

到達米蘭機場，他按著指示搭乘火車來到市區，根據前幾天查到的資料轉乘公車到主辦單位安排的旅館。再一切都準備就緒打算認識附近環境和吃晚餐時，手機傳來了一陣震動。

“到米蘭了吧？有順利到達飯店了嗎？”

簡訊的寄件者讓他心頭一震，紀翔看了手機上的時間，換算時差，現在台北是半夜吧？他還沒睡嗎？

有，別擔心，早點休息。

他敲打著按鍵，卻在打完後愣住，吸了口氣將文字全部刪除。

“不要浪費時間操多餘的心。”

沒事的，即使皓薰知道了他的感情，在對方尚未提出解約前，自己都還有留在他身邊的價值。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強化自己想法。

只要認真工作、保持距離就好。

不能連最後的奢望都一併賠去。

為期五個星期的訓練很紮實，台步、走位、面部表情都有一定要求，出場順序和服裝布料所營造的氛圍都要考量。他記錄著這次走秀核心主題和設計師的設計理念，調整著手部擺動的幅度和步伐速度。每日基本就是工作和旅館兩點一線，偶爾休息日才會去街上隨意散步。

「紀先生，有位名叫歐怡青的訪客找你，請問你認識嗎？」在某日工作空檔，一名工作人員走到他身邊詢問。

「我認識，他是我朋友。」

「好的，那我請他到休息室等待。」

待工作結束換回自身衣服後，他快步打開休息室的門，翻閱雜誌的好友抬頭對他微笑招呼。

「紀翔，我突然過來探班，應該不會打擾到你吧？」

「不會，我很歡迎。」他也微笑回應。

他們隨意找了間餐廳用餐，米蘭素有美食天堂的別稱，基本上隨便一間店鋪、一道料理都富有水準。

歐怡青吃了一口燉飯，口感和味道美味得讓他有些感嘆，「義大利的食物每次來都讓人很驚豔呢！」

「確實是。」他想起之前小販點的義大利麵也很好吃。

「金大哥來探班一定會很開心吧！我覺得這裡不論是牛膝還是燉飯，金大哥應該都會喜歡。」

紀翔舀著米粒的手頓了一下，他放下湯匙，垂眼看著盤內鮮豔橙黃色的米飯。

「他不會來的。」

「咦？為什麼？」歐怡青停止切牛膝的動作，睜大眼睛疑惑地問。

「我叫他不要來探班，」紀翔喝了一口水，語氣平常地繼續：「畢竟剛和威爾合作很忙吧。」

「啊、說的也是，」歐怡青並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他嚥下牛膝肉偏頭無意說著，「不過來米蘭探班或許也算是一種休息吧？」

「誰知道呢？」想到經紀人工作狂的性格，紀翔哼笑一聲。他開了個新的話題：「說到休息，明天我剛好放假，你有想去哪裡走走嗎？」

「那麼巧？我想去看《最後的晚餐》，不過不知道現場能不能買得到票…」說到米蘭就會想到這幅畫作，但突發性的造訪和教堂每日限量的票券，歐怡青也很難抱有什麼希望。

「去看看就知道了，如果買不到票，就去參觀米蘭大教堂吧？」看見好友眉毛逐漸垂下，他無奈笑著。

「好啊！米蘭大教堂裡的彩繪玻璃也很壯觀呢！」

愉悅的晚餐時間很快過去，晚上室外的溫度仍是冷冽，為了避免著涼，紀翔從包裡拿出圍巾圍上。

「那條圍巾…」歐怡青留意到那不屬於紀翔風格的圍巾，忽然意識到什麼，他笑著對等待下文的好友燦笑：「很不錯呢！很適合你！」

他沉默一會兒，想起那封簡訊，撇開臉淡道：「……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隔日他們搭乘地鐵來到恩寵聖母教堂，雖然還不是旅遊旺季但畢竟是世界名作，每場預約的人數幾乎全滿，零星空缺很少更別提是要同場的兩張門票。

在紀翔考慮是否只買一張讓怡青進去參觀，自己在教堂外等待的做法時，售票口的女士很驚喜地說：「先生，有了！傍晚的時段剛好有空出兩位，你們要嗎？」

「要，那我們就預約那個時段。」

「好的，」女人按著滑鼠登記後，拿出列印出來的紙張說：「那麻煩你們提前三十分來這裡換票。」

在到預約時間前他們參觀了米蘭大教堂，再去旁邊的艾曼紐二世迴廊走走。比起兩側琳琅滿目精品名牌店面，身旁的友人更是專注於那一間間散發濃郁香氣的咖啡店。

天空從一片湛藍轉為霓霞，他們搭車返回了教堂，門前已聚集些許人群等候。

場次時間一到，工作人員將門打開，十多人魚貫而行，穿過長廊。待走進食堂後，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望前方的壁畫，一副將近六百年、修復過後仍然有些剝落和褪色的壁畫。

紀翔靜靜看著畫面上每個人的神情舉動，最後他將視線投向那一手緊抓錢袋、一手伸向盤子，面色緊張的猶大。

“你們之中有一人會出賣我。”

猶大背叛了耶穌。他對金皓薰的感情，是不是也算一種背叛？

十五分鐘短暫的參觀時間很快就結束了，對於明日就要返回維也納的怡青，紀翔很珍惜和好友相處的時光。

「距離時裝週剩不到十天吧？雖然我沒有辦法前來觀看，只能先預祝你成功囉！相信時裝圈會有熱烈迴響的！」

「謝謝，希望如此。」他淺笑回覆好友的祝福。

「要對自己有自信一點，」歐怡青彎起雙眼，「我會永遠支持你的！」

紀翔不知道自己面上是否還掛著笑，只是靜靜目送歐怡青走入酒店大廳。半晌他抿了唇，勾勒一抹苦澀的弧線。

時裝週結束後，他順著金皓薰的話多停留在義大利一週——表面上是這樣，實際上他提前了兩天返回到台灣，然後用了半天時間搭乘捷運到中正紀念堂。

三月下旬的氣候開始溫暖。他踩著剛下過雨尚未乾涸的地面，聞著雨後泥土和青草氣味，看著自由廣場前的指示牌漫步到雲漢池。

水池上的浮島長著茂盛水草，清澈池面搖曳著翠綠樹影和白色古典拱橋。一兩位遊客從販賣機中取出飼料，站在池邊餵撒。他靜靜盯著那激起不小水花、蜂擁而上搶奪食物的肥厚錦鯉，想起金皓薰在公寓餐桌上的語氣和神情，不禁將目光放柔。

這種鮮豔的魚才不是拿來吃的，笨蛋。

con.

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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