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比以往更热。何宇航依旧穿着他的那一套几十斤重的万圣节服装回来上课。

如果外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一定会觉得他是疯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搞不好下一刻就会中暑晕倒。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是他每一次回到教室，还是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一路向我的方向走来，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成为同桌一年来，我依然没有机会见到他面罩下面的真实面目。事实上整个学校都没有见过他露脸的时候，让人觉得哭笑不得的是，连他的学生证上面的照片都还是戴着头套时候的样子。

要说他家里没有半点关系，能够让学校做出这样的让步，允许他不穿校服，还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来学校，那肯定是假的。不过据说他也没有过得很幸福，按他父母让老师代为转达的说法，他从小就性格孤僻，到最后甚至自闭到把自己关在这么一套奇怪的服装里面。

就算再怎么开明的父母，让孩子穿成这样上学也一定很难以接受。只是一开始，何宇航甚至连人都不愿意见，后来不知道什么机缘接触到了兽圈，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整套服装，只要把自己裹在这套服装里面，他就至少还能够和外人互动。虽然几年以来都没有见他说过一句话，但只要他还接受上学那就什么都好说。

我很好奇究竟是自闭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让他在这样的炎热的天气下还这样穿着。甚至隔着一些距离，我都能够感觉到从那套服装的缝隙里散发出来的闷热的空气。他难道是外星人不会感觉到炎热吗……我很想这么问他，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答我。

做同桌一年，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更准确地说是我问十句，他从来没有回答过一句。如果我是他父母对着这样的儿子，一定会郁闷到想要把他从家里扔出去。

何宇航的服装是一条西方恶龙的样子。这种生物在圈子里很常见。拜他所赐而接触这个圈子的我对此深有体会，虽然更多的人还是喜欢猫猫狗狗。我真庆幸他没有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动物，不然穿成那样回来，绝对在半路就会因为中暑而被拉去医院，这套龙服装的橡胶材质至少没有毛茸茸覆盖。

在学校当一条恶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成为聚光灯的焦点，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生活，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羞耻到掘地三尺然后把自己埋起来。不过自闭症的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目光，又或者说因为过于自闭，所有的感情都被隐藏在那毫无表情的物理和心理的面具之下。

毫无表情的面具另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是，每一次他坐到椅子上，都要先把那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从椅背的空隙塞进去，还要把背上的一对巨大的翅膀折叠起来。我不得不赞叹那对翅膀设计的巧妙，以至于像真正的翅膀一样可以伸缩和折叠。像我这种乞丐永远没办法想象有钱人的钞能力。

虽然就算折叠起来，那对碍事的翅膀还是在他起身的适合经常不小心打到我身上，但他就算没有说话，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好意思。再说即便我有意见，也不见得他会给我回应，我也就忍了下来。

何宇航在心理上绝对有什么问题，但是像大多数疯子一样，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几乎超出了所有人能够企及的范围。就这么说吧，让校方又爱又恨的就是每一次考试完的颁奖典礼，站在最醒目的全级第一名位置上的，永远是那条校规里明确规定不能穿奇装异服，但又因为某种原因拥有VIP特权的大恶龙。

老师们都是一些生活在上个世纪，不太能接受新鲜事物的老一辈，面对这么一个奇怪的学生，老师们都不太愿意和他正面接触。不过就算没有老师的帮助，他依然占据着那个光鲜的位置，以至于我都怀疑他来这里读书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以他的能力，他甚至可能可以直接就读国外的名牌大学。

注意，我说的是“正面接触”。事实上总会有那么几个竞赛培训想要拉拢这个天才选手，然后就会有一些老师用比较委婉的语气问我，能不能让我代为传达，询问他愿不愿意参加这些竞赛。这让我始终处于非常尴尬和自卑的地位。他们难道是没有看见我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话吗？而且我没有份却让我传达这些邀请，他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有好几次找老师想要把我的位置从那个倒霉的地方调离，然后换新的驯龙师过去陪他。我是没办法让这条龙按照我的意愿行动，甚至连让他开口都做不到。最重要的是作为聚光灯旁边的一个陪衬，我总还是要忍受一些明明不属于我的压力。什么“你明明就坐在全级第一旁边为什么你的学习成绩还这么差”之类的调侃，我是再也不愿意听到了。

但是很显然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处境，也都不愿意去做那个倒霉蛋。别的不说，谁也不想在大热天坐在一个火炉旁边，承受从那服装里散发出来的热气，还得一不小心被他的翅膀打到脸上。万一他真的中暑了。坐在旁边的那位还得亲自跑一趟给他送医务室去。

我跟老师说，要不我自己一个人坐算了，然后就被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番。“你也知道何宇航性格比较内向，如果让他自己一个人坐的话，他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的，你们能够坐在一起也是缘分，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而且他还能够帮助你学习”之类的回复。

我知道他们都在睁着眼睛说瞎话。首先纠正一点，何宇航不是“一个人”，这是一条龙，严重影响同桌生活的大恶龙，你看他就像野兽一样生活在和周围的人类完全不同的维度里，除了交作业，我没见到他和这个次元的人有什么互动。其次，无论他和谁坐，还是自己一个人坐，都不会对他现在的情况有任何改善，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所有的其他人都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NPC。还有，如果说坐在一起是缘分，那一定是孽缘。

嗯……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刚刚进入这所学校的时候，我被很幸运地分到了单人宿舍。刚刚过了一年的自由生活，结果这个不知道是哪个世界穿越过来的家伙就鸠占鹊巢，一举让我的生活从此变得拘束。但老实说我也并没有外向到哪去，从小体育课都是自己一个人玩，让我和一群三大五粗的爷们一起一个宿舍，还不如和这个闷葫芦一起，好歹我不用在中午最困的时候听到他们在那里大喊大叫。

说起宿舍生活我就来劲。一直以来我永远是第一个到达饭堂，第一个吃完饭，第一个回到宿舍的人（除掉那些连中午那么一点时间也要回宿舍拿篮球的直男体育生）。自从何宇航转到这所学校，我就成了第二。倒不是说他有多快吃完饭，事实上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吃饭。

偶尔有几次我看到他进食是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上面是写满不知道什么语言的文字的标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东西类似于压缩饼干之类的，只要吃上一颗一整天都不会饿，而且看起来甚至连上厕所都可以省下。这让我有点理解他穿着那么一套好像没有开口拉链的东西要怎么上厕所。

我丝毫不会奇怪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神奇的进食方式，一切都可以用钞能力解释。但他不吃饭也就算了，这个鬼天气甚至都不怎么喝水，我甚至都怀疑服装里面的他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只是因为坐着没有体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确实觉得他有一点晃晃的样子。中午放学后我特意在饭堂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支可乐，然后回到宿舍，趁着他在浴室里洗冷水澡的时候放在他的床上。

何宇航大抵是不用洗澡的，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愿意脱还是脱不掉，连洗澡的时候他都穿着那套东西，出来之后外面的鳞片皮肤倒是水淋淋了，可是这算是已经洗澡了吗……

说起来有一次我看他关门的时候没注意结果夹到了尾巴，整个人跳了起来，让我觉得很是好笑。他好像已经和这套服装融为了一体，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澡，永远都不会露出一点里面的皮肤。以至于在我的印象之中，我一直在和一条龙住一个宿舍。

洗过冷水澡了他看起来精神了一些。对着这么一个怪胎已经熟视无睹的我一如既往的躺在床上玩手机。对于那瓶不明来历的可乐，我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虽然我本来就没有多少这样的预期，但心里还是有些失望，毕竟我是希望通过这么一个互动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可乐最后没喝，不过他也没扔，只是放在了床头上。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不愿意当着我的面喝的时候，露出那一点点阳光可以触及的内在。

下午有体育课，按照惯例是见不到他的。笑话，太阳直晒的情况下，穿那身行头投跑个一千米，大概会原地升天，就算只是做一个高抬腿都要命，他的服装腿部是模仿趾行性动物的结构，因而显得有些厚重而且不好弯曲膝盖。不过不怀好意的我总是幻想着他什么时候过来表演一下以龙的姿态做高抬腿的样子。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他会在教室里学习。不过今天有些奇怪，下课之后回到教室并没有看到他，下一节课上课之后他也还是没有出现。这么一个过于引人注目（穿上服装起码2米高而且奇装异服）的庞然大物缺席，自然是很容易引起关注的。虽然课还是要上，但在他消失到我晚修结束期间，作为莫名其妙的第一责任人的我，被好几个老师问了不下十次有没有他下落的线索。

问到后面我都快忍不住骂了，你们这些把我当免费保姆的，没看到他背上长着一对翅膀吗，他可是龙啊，西方龙，会飞的那种！他要什么样的生活，做什么样的事情，他自己有手有脚甚至还有翅膀，他难道不会凭自我意识独立行动吗？凭什么搞得好像是我把他弄丢了一样！

虽然那只是一套龙外形的万圣节服装就是了……

我越想觉得越压抑，感觉自从他转学到这里之后，自己就承受了莫名的压力。自闭很了不起吗，有钱很了不起吗！我觉得我也很自闭，只是因为没有钱，所以就没有这样的熊猫级待遇而已！我甚至希望他永远就这样消失不要再出现了。

下了晚修我还见着他父母一下，为了避免自己又被抓起来拷问一顿，我专挑没有路灯的漆黑小路兜了一大圈绕回宿舍。

明明是我的私人空间，自从何宇航来了之后，这里就成了他的龙窝。我知道他穿成那样行动笨拙，看他上课戴着厚厚的龙爪手套抓着笔，很努力也只是写得歪歪扭扭的“龙文”，就没想过他能够抓着抹布擦角落缝隙。受到家庭影响习惯讨好的我承担了宿舍的事务，宿舍的清洁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垃圾是我一个人扔的，我甚至还帮他叠被子。我觉得我对已经够好了，却总有人觉得我不负责任。

我来这里是上学的，不是给巨龙领主陪读的仆人！

越想越气，我躺在床上，因为担心随时有人找上门来不敢玩手机，只能关灯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之中我好像摸到什么东西，打开灯一看是一张纸条，上面用我非常熟悉的字体写着“谢谢”两个字，背面则是写着“再见”。

好嘛。龙终归是不能适应人类生活，要去追寻自由的。我觉得这东西给了老师也不见得会对找人的事情有任何帮助，也就把纸条收起来，当作没有事情发生过。

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回到了一年前的平常。虽然突然少了一个让我郁闷的家伙，我的生活水平提升了不少，但毕竟已经习惯了有一条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日常，总觉得又一次剩下我一个人的宿舍里少了一个身影。

我并不反感何宇航，只是不喜欢他带给我的所有附加压力。平心而论，有这么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我的宿舍，仿佛让我的狗窝蓬荜生辉，很多我从来不敢想象的高层人物都为了传话和我接触，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再加上他也像是受过贵族教育，除了学习好，也从来不会打扰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互动），我觉得和他一起学习生活这件事情不会有困扰。

暑假的一天，我独自一人骑车出门。已知的目的地是附近城镇的一间冰室，小时候我经常和父母一起去那里吃雪糕和炸鸡翅，因为那里的装潢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冰室特色，在大热天的时候去那里享受冷饮是很有夏日感的事情。最近苦于学习压力，想要寻找一些小资生活做一做岁静党的我，突然产生了要回去那里坐一坐的冲动。

路上几乎没有路人。除了我这种活在过去的水瓶座，没几个人会放着新修的柏油大路不走，走这种杂草丛生的小路。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那条陪我生活了一年多的龙。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是不是去了别的学校。我想除了我，没几个人受得了他这种古怪的需求吧。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一条龙，然后回归这种山林里了呢？想到这种可能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很难融入到人类社会中的。不过反正他的父母有钱，给他在这种像龙该待着的地方安排一幢豪宅，让他宅上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

冰室看铺的还是那个老奶奶。我知道她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倒还记得她。我没光顾的这几年来，她的样貌没有明显的变化，就像这冰室本身一样，是来自过去到现在的投射。

她看我穿着校服，就随意问起我一些学校的情况。她说她孙子也在我那学校读书，只是性格从小很古怪，没办法正常和人相处，而且到后面还染上了一个喜欢穿奇怪服装的怪癖。多亏了有人帮助，在那间学校呆了一年多，最后觉得不愿麻烦别人就自己逃走了，无论怎么说都不愿意再回到学校，更不用说进入社会。

好就好在他们祖上遗泽，留了一大笔财产足够让他挥霍一辈子。虽然这样看也挺好，但作为祖母，她总觉得自己孙子这样子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恶鬼的附身，而且总不能这样一辈子不娶妻生子，甚至还曾经请神来驱鬼。

本来听她说起某个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才之后脸都黑了，心想自己怎么会从小就和这个家伙染上孽缘，搞不好小时候还见过一两面，但后面听到驱鬼之类的事情，还是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老人家毕竟还是不了解自闭和兽圈这些新生事物。喜欢虚构生物已经够让人费解了，而要让她接受现代这种大规模的丁克甚至拒绝谈婚论嫁的风气，怕是会要了她的老命。我都不忍心和她说她的好孙子在学校是怎么折腾我，不然她非得当着我的面把那条龙给扒龙皮抽龙筋去。

半小时的小资生活体验卡用完之后我也该启程回家了。我谢绝了老人家给我描述那套奇怪服装有多么像十八层地狱里上来的魔鬼让她胆战心惊的想法，在无比尴尬的情绪下开锁推车走人。虽然我有想要问何宇航现在下落和他对未来的想法，但想想这是那条龙选择的人生，我这个只能算是路人甲的角色也不好多问什么。

回到家里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钟。夏天的太阳总是让人又爱又恨，我已经受够了它的热情，希望它此刻稍微冷却一些。没有隔热层的顶楼就像火炉一样闷热，我二话不说钻进卧室打开空调，吃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然后打开电脑。

有陌生人加我。默认头像，没有资料，除了一句添加好友的备注什么都没有，按常理我肯定会拒绝这样可疑的请求，不过那个备注却让我选择了接受。

备注是我的名字，应该是认识我的人。

加上好友之后半天也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消息，我也懒得主动去问对方，继续写我的小说。内容当然是取材于一个相当真实的，我自己本人亲身亲历的故事，关于某恶龙祸害我读书生涯的吐槽。

小说没什么人看，就像没什么人愿意和何宇航一起坐。我只是觉得把故事写下来然后添油加醋很好玩，从来没想到当事人会看到我写的东西然后亲自找上门来。

刚刚加上的那个没有头像的好友，给我发来了一个小说里，关于觉得某中二龙大热天穿几十斤的橡胶龙装上课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吐槽的截图，然后是简短的四个字，“是你写的”。

我被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坏了，苦主上门讨债了，该不会是冰室老奶奶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好孙子了吧？

“你是何宇航？”我立刻回了几个字，然后眼巴巴等着，希望对方回复“不是”。不过上来就这么质问我的，恐怕也只有当事龙本龙。

然后，没有回应。就像从来没有加过一样，一整晚我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不怀好意地想，如果他还穿着那套服装，戴着那双和衣服连在一起的厚重又笨拙的龙爪手套，别说用触摸屏这么复杂的操作，恐怕就连敲打键盘都很困扰吧。而且据班主任说他因为自闭而失语，应该也用不了语音识别。

如果他真的是何宇航，应该不会介意我拿他的事情开玩笑吧？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真实感受，虽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把他写进小说里是有点不太道德，但也没说不能从生活中取材啊，我不也没有写他的名字嘛。

那个账号后来又沉寂了一段时间，以至于我都快把它忘掉了。直到另一个周末下午，我一如既往地在空调房里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说，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们这种老破小房子是不会有猫眼这么高级的装备的，我也只能把内侧的木门打开，然后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没有表情的黑龙脑袋。

我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开门。我实在也是不知道要不要开门，虽然我和他也没有什么过节，但他穿着这身进来万一父母回来我也不好解释。

还有，他该不会这段时间都还一直裹着这身龙皮吧……

虽然但是，考虑到外面百年一遇的室温，他还穿着密不透风的龙装，我想了想还是让他进来到我开着空调的卧室坐坐，然后习惯性地想要给他拿拖鞋，随机郁闷地想到他好像也没穿鞋，龙爪一样的不知道算袜子还是鞋子的部位和全身是一体的，而且那个尺寸一看就知道不可能适合任何人类尺码的鞋子。

也幸好我们这个老小区没有保安，不然他这副样子，搞不好保安早就已经叫人了。

“呃……你先进去坐一下吧，我给你倒杯水。”我不知道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久别重逢，还是受害者不请自来的郁闷？

我找你有两件事。何宇航用手语跟我说。多亏了免费保姆一职，我被迫去学了一些蹩脚手语，至少能够大概理解他想要表达什么。只是三根指头的龙爪……他做得很辛苦，我也看得很辛苦。

第一件事是对我表达抱歉。我猜那天我去冰室的时候他看到我了，只是没有出现，看我的脸色也知道我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

然后第二件事，还没看完我就准备要骂了。

“等一下，你说你跟家里闹掰了要在我这里住？！”

虽然套着一个严严实实的黑龙头套，但我总觉得头套下面他的脸有些泛红。这确实强人所难，可因为他认识的能够接纳他，能够看懂他的手语，而且大概率不会给他父母通风报信的人只有我，他只能找我帮忙。

到后面给我说了一大轮，说他父母觉得已经受不了他继续宅在家里，不读书不工作不谈恋爱娶妻生子，已经要动手把他的龙装脱下来剪烂烧掉（完全不考虑橡胶燃烧污染环境），那些吃了能很长时间不吃饭不上厕所的进口药也不再供应，说是要么他自己脱下来然后好好洗个澡吃个饭然后给他们一个交代接下来有什么人生规划，要么就活活饿死他。

之前在学校看过学生花名册，何宇航此刻已经算是成年了，也难怪他父母会翻脸。过了18岁这个坎，是个父母都会着急。我真不明白国内那么多父母都想着在18岁之前让孩子像僧侣一样超脱尘世专心读书，然后在18岁零一秒给他们抱孙子。再加上这么多年的自闭自闭，他的父母已经忍无可忍，觉得他纯粹是胆小怕事，像女人一样矫情。

他的家庭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换做是我也不见得会给他好脸色。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也该给自己的人生承担一些责任了。

我打量了他一下，原本闪闪发亮的鳞片现在布满了灰尘，看起来比起当时受到全校瞩目的那个样子很是落魄。我让他先去洗个澡——或者至少把他身上的鳞片洗干净，然后再进卧室锁上门商量。

当龙的好处就是不用换衣服，直接像个变态一样满大街乱窜，我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衣服被他背上的刺扎破，还得考虑怎么在衣服和裤子的后面穿个洞好让他的翅膀跟尾巴能够穿过去。何宇航自己也完全不介意不穿衣服。

明明穿着那么一套东西把自己密封得严严实实，又好像没穿衣服一样，有那么一刻，长期写作的我都有一点代入感，觉得他真的是一条龙。唉，不过这么窝囊的，还得要拜托同学给他一个容身之处的龙也真是不容易。要坚持穿着这么一套东西，甚至连大热天都没有脱下，需要很强的毅力。

但我又能怎么帮他呢？看他这样子，整套服装全身上下也没有一个塞手机或者钱包的地方，他父母大概率已经控制了他的零花钱，我总不可能瞒着我自己父母，偷偷打工养活他吧？而且最现实的一点，没有了那些进口药，他始终得脱下这身皮囊，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和上厕所。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是接受不了这一点的。

我曾经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观察过，他这身衣服至少以我的视力看不出上面有任何拉链，我都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把它穿上去的。之前有过好动的同班男生把他扑倒在地，然后想把他这身脱下来看看他长什么样子，结果半天下来硬是没有找到能够开口的地方，我猜搞不好想要脱下来得把服装硬生生地破坏掉。

该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我推脱让他去洗个澡只是想给自己拖延时间，可是现在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想他肯定知道我的难处，可是他还来找我，应该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我也不好直接拒绝他，可是我又真的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我既然住在这个没有隔热层的老破小里，自己肯定也没有多少零花钱，要瞒着父母去养活他，虽然对于已经成年的我们，在法律上没有什么风险，但在可行性上却几乎为零。而且再怎么说我们都是男生，这算是什么关系，驯龙师和龙还是搞基？

唉，这种奇怪的事情怎么会摊到我的头上。

何宇航做了一些手语，让我觉得很无奈。他说他前段时间经常做梦，梦到自己真的变成了龙，然后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和独立的空间，然后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他也曾经认为自己是过于中二，但他总觉得这些梦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和其他人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你他妈大热天穿着那么闷的玩意儿找上门来说你跟你父母闹掰了要找我帮忙，这已经算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葩了吧，而且现在还和我说你觉得你是真的龙！好嘛，既然你这么说，好歹给我喷个火看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跟我说这让他想起来，最近觉得最不妥的地方，就是觉得这身龙皮变得越来越紧，甚至有些压迫他的肺部影响呼吸，然后还有就是，喉咙特别的……干燥。因为身体上的不舒服，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以至于最后当着他父母的面摔桌子。

我已经做好了要给他拿感冒药的准备。然后看到桌子上班上女生送我的羽毛笔，突然灵机一动，在他黑龙脑袋的吻部前端，我猜想应该是鼻子的部位挠了挠。看到我拿羽毛笔，何宇航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估计也是无语得一逼。然而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我这个恶作剧的举动还真的让他有了打喷嚏的欲望。

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往奇幻方向发展的我，看到从他嘴里——或者说龙的嘴里冒出的火星，愣了整整十秒钟，然后在何宇航突然往我床上扑去，同时闻到一阵不祥的，类似于化纤被烧焦的气味（化学课做过鉴别纤维的实验）之后，才发现床单竟然被他喷的火点着了！

“快点，去厕所装点水来！唉算了我去，你在这里等！卧槽这要火灾了啊我去，被我父母知道要骂死我！”我已经完全把为什么何宇航能喷火还能把我床单点着的事情忘在了一边，失了魂一样跑去卫生间装了一盆水，冲回卧室就那么一倒，火是灭了，床单黑了一块，湿了一大片，黑龙自己也成了落汤蜥蜴，翅膀和尾巴上不停有水滴下来。

“……”

“……”

我和这个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对视了一分钟，没人说话（做手语）。

总该还是要有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咯，看开点，至少你的感觉真的没骗人，你好像真的不是普通人类，而且还遇到了我，换成班主任知道你就死定了。那这个样子的话事情就好说了，你应该可以自己捕猎养活自己，你这皮套也不用脱了，我估计按现在的情况你想脱都脱不掉。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但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子。”

何宇航依旧没有回应。恐怕他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就算作为现代人接受这种状况不算太难，但不见得会对事情的发展有所改善。能喷火意味着很多事情，比如他可能真的是一条龙，但已知他在人类社会长大，别说捕猎，杀鸡都不会，而且这么久以来尾巴除了老是被门夹到，翅膀老是打到我脸上之外也没别的用处。让他去深山老林捕猎，还不如直接借钱给他到街上买现成的快，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把店家吓坏就是了。

能喷火又不能赚钱，虽然拿来当能源卖钱或者做杂技表演或许能够，但想想何宇航都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到头来还不是得我养着他。就算现在证明了他确实不是人类，但我面对的难题依旧没有解决。龙也得吃饭，总不能把我给吃了吧。

“喂，你有没有哪个亲戚什么的也有你类似的情况，搞不好你这种是返祖现象还是什么，如果能得到他们帮助就好了。”

没有。直截了当的摇头，不会手语的人都能看得懂。

“那没办法了，我也只能先让你住在我房间，但是你不能让我父母发现，或者你也可以找别的地方先躲一下，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真的变成一条完整的龙了。”

但也有可能就一直卡在这个不知道算人还是算龙的过渡阶段。那可就不是我现在能够想到的范围了。

我的房间可没有他们有钱人的那么大，要把一条两米多高的龙往里塞不是简单的事情，至少翅膀和尾巴是藏不好的。虽然以后有可能变成真正的肢体，但目前看来它们只是服装不可或缺的装饰性的一部分。

最让我头大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又一次听到了大门那边传来的该死的声音，看时间我父母应该差不多回来了。截止目前我还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的房间里有一个穿着怪兽服装的人……

不过也不对，家长会的时候我父母应该是有见过何宇航的，虽然他们当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很介意这条龙出现在他们儿子的卧室，就算不介意作为我同学的何宇航，也会出于一个负责任的家长的考虑，直接打电话给班主任和对方父母。

最后何宇航钻到了床底下，我出房门打了个招呼之后，又立刻心神不宁地回到卧室把门锁上，看着露在外面一小截的尾巴尖，脑子里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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