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爱梅斯.洛里斯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觉得世界如此嘈杂。百条千条话语在她那容量并不算大的脑子里回声回声再回声，吵得她感觉脑子都要炸了，吵得她都无法分辨哪些是从耳朵里传来的声音，哪些是从心里冒出的心声：

“异教徒！异教徒到处都是！”

——疯了！疯了！一切都疯了！

“妈妈呀！妈妈你在哪里？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想回家！”

——事情绝不该是这样的！我本应该享受胜利的荣耀的！而特蕾莎公主也会因为这次胜利而获得压倒那位轻浮王子的声望，成为利齐斯坦新的女王！而我将成为她的女王之手，让洛里斯家攀上未曾到达过的顶峰！

“小姐快跑！老奴会为您挡住那些异教徒！啊——”

——都是那群婊子的错！该死的！叫她们去守夜，怎么异教徒的军队骑到脸上了也没有人发现？不！那群婊子明显就是跟异教徒们串通好了！什么狗屁神之骑枪，分明就是靠着给异教徒张开双腿刷出来的“战绩”吧！

“爱梅斯！爱梅斯！”

——不！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想想看，公主殿下在这里兵败后谁最受益？是轻浮王子！妈的，一定是那轻浮王子把我们的情报泄露给了异教徒，不然他们怎么能找到我们？而那群臭婊子肯定就是在其中牵线搭桥，居中联络的人。真是一群人尽可夫的下贱婊子！

“爱梅斯——”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妈的闭嘴！下贱的婊子——”爱梅斯狂躁地把手一拍，正要准备暴起，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她的语气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公主大人贵安！小人眼瞎没看到公主大人，以至于对您说出了这样粗鄙的话语，我这就掌自己的嘴！”

说罢她真的就往自己的脸上扇了响亮的一巴掌，被扇的半边脸瞬间便浮现出一道红色的掌印。然而神之子在地上行走时曾说过，当你的左脸被人打的时候，你还要伸出右脸。自扇巴掌亦是同样的道理，于是她又给另半边脸颊来了一巴掌。直到把双脸扇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彤彤的，她才谄笑着看向公主。

特蕾莎公主被她前倨后恭的滑稽表演逗得噗嗤一笑。公主本就美艳得不可方物，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以至于周围的人们都忘了她们身在何处。直到公主收起笑脸，她们才想起这里是战场，每一分钟都有人死亡或是被俘的战场。

“爱梅斯，我需要你的力量。”特蕾莎盯着爱梅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严肃说道，“你的家族是边境贵族出身，想必你的仆人里有不少武艺高强的好手吧。”

“当然！”雪中送炭的机会就在眼前，爱梅斯当然不会放过，“我的仆人们都是家父从边军中挑选出的一等一的好手，只要您一声令下，她们就算是死也会保护您不受一点伤害地转进！”

“不需要这么强人所难啦。”特蕾莎摇了摇头，“我只需要你们把我护送到湖边就行。”

“湖......边？”爱梅斯不解地问道。

“是的。”特蕾莎笃定地说道，“这么多敌人，哪怕我就是插上了翅膀，恐怕也逃不出去。但被俘虏对于我，对于利齐斯坦王族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我要用我自己的死，告诉异教徒们，什么是利齐斯坦王族的气节！”

“殿下！”爱梅斯的热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小人钦佩公主殿下的气节，但还请公主殿下三思，眼下的局面还远没有到万策尽的地步啊！”

“我意已决！”特蕾莎挺直了腰，“就算你们都不跟来，我一个人也要去！”

“唉这......”爱梅斯叹了一口气，随即对着周边的侍卫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去保护公主啊！”

......

公主营帐到湖边的距离只有不足百米。可就这短短的路上，却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羊毛毡帐，到处都是丢在地上的金银珠宝、工艺古董，到处都是瑟瑟发抖的贵族小姐、曝尸荒野的仆人侍卫、如狼似虎的异教士兵。若是在平时，这点距离只需走几分钟，可她们却一路小心翼翼地东拐西绕走了接近十分钟。等到她们终于走到湖边一处暂时还没人到访过的僻静地方时，护卫公主的侍从们刀上都已沾满了鲜血，而被团团护卫着的公主依然像刚从油画中走出来一般干干净净，就连发丝也没有乱。

“好风景。”特蕾莎称赞道，“是个配得上利齐斯坦公主的好地方。可惜我带的宫廷画家走丢了，不然她定能创造出一副千古名作《特蕾莎公主之死》。”

“爱梅斯，我的遗言你一定要记好，要一字不差地让利齐斯坦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剧本作家，所有的吟游诗人都听到它！”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那一刻，耀眼的金色阳光穿破层层云霭的遮挡，洒在她的身上。仿佛她就是传说中的圣女，此刻神明正给予她天启。

“我的神明！我的神明！您所编织的命运终将到来！当一个人天数将至，她将前往那水草丰美之地，脱胎换骨，献身于至高无上之权威。我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这条狭道行走了十七年，如今正是到了前往那水草丰美之地的时刻！阿门！阿门！”

“不要为我而哭泣，为利齐斯坦哭泣！为我的父王与母后而哭泣！我只不过，是要去那水草丰美之地，侍奉至高无上之权威罢了。”

“啊，再见了！忠诚的骑士们！如果你们心怀希望，如果你们仍然虔诚，那么神明为你们准备的门便会敞开，为你铺就的路就会显现，我们便还能再相见！”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先让侍女们将一只脚上的铁靴与丝袜脱了，像在王宫里试大浴池的水温一般用足尖轻轻点了一下水面。

随即，刺骨的寒冷便从足尖一路顺着脊柱直冲天灵盖，激得她一个哆嗦，激得她龇牙咧嘴，完全失了公主的仪态。侍女们见了，连忙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她的丝袜和铁靴又穿上了。

“......凉，水太凉！”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的。

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冲到爱梅斯的身边，一把夺过了爱梅斯手上的纸和笔：“刚刚那句话，就别记了啊。”

“呃......啊......”爱梅斯现在脑袋还是个懵的。但周围护卫着的侍卫们都反应过来了。非但反应过来了，内心里还爆发出了强烈的笑意。只不过有的人表面功夫到位，硬生生地憋住了，除了嘴角在不自然地抽动以外看不出什么；但有的人就没那么好的控制力了，“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让敏感的公主从脸红到了耳根子。

爱梅斯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气急败坏地冲到侍卫面前，挨个敲她们的头：“他妈的，叫你笑！叫你笑！”

特蕾莎也总算收拾好了情绪，依旧端着公主的架子问道：“我又思考了一下，投湖的死法还是不大适合公主这个身份，诸位可有自己的见解？”

“自刎？”一个侍卫举手说道，“我看很多骑士小说里都是这种。”

“噫！”特蕾莎不由得向后缩了一步，“不行！不行！血溅的到处都是，太脏！而且会在脖子上留个好大的口子吧？不行！坚决不行！”

“那自缢？”一个女仆斗胆说道，“听前辈们说，国王陛下要想让一个人体面死的话，就会赏给他一匹丝绸带子......”

“那也不行！”特蕾莎斩钉截铁地回绝，“我又不是没看过绞刑！被吊死的人，脸上要么紫的要么红得发黑，发蓝的舌头扯得老长，大解小解都会流下来......太恶心了，我死也不要！”

——可你这就是要死啊。众人在心里吐槽道。

其实在过去的王国，应对这种情况有个专门的规矩：贵族上战场，必须在身上携带毒药，以防被敌军俘虏。在王国开疆拓土的年代，这条规矩被写进了各个家族的家训，甚至被写进了明文的法典。但随着升平之世的到来，战争被越来越少地发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规矩变成了习俗，习俗变成了习惯，贵族们只会在被认为棘手和有威胁的战争中随身携带毒药。但不幸的是，这一次的追击帝国军被玫瑰骑士们当成了痛打落水狗，自然便也不会带什么毒药。

忽然，有人听到了马蹄声。随即，越来越多的马蹄声随着风被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中。众人的神情随之一变：两位贵族小姐和她们的仆人们慌张地聚在了一起瑟瑟发抖，而侍卫们反而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这下，大伙儿都不用纠结了。”一个侍卫苦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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