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不是没有看见过【义肢】的存在，对外战争频繁的卡西米尔，除去在城内安闲度日，和无胄盟与竞技骑士追逐嬉闹的日子，在外刀戟交错，来往掠行，总会在沙土风雨里看见些不协调的肉与机械的组合。有时她也能意外地在双刀砍下的那一刻，蹭出肉体不一样的火花。

她也在小说里曾经读过，哥伦比亚的幻想小说，斑点推荐的，畅想着在几百年之后用齿轮发条电气元件和代码代替神经和肌肉，不断替换自己羸弱的器官，然后翻飞在比卡西米尔的高楼，莱塔尼亚的高塔还要高的大厦之间。

那的确有点酷，她这么想，然后用舌头舔舐着自己右臂较长的残肢。

皮肤传来了真实的触感，如实地反馈了她所期望得到的回应，于是她俯下身，将残肢摩擦着挤进了义肢里。

她试着发出握持的命令。

一如往常，在半秒延迟之后，手忠实地遵循了来自大脑的命令，手指握住了刀的握手，但只是维持着把住刀的姿势向下，它似乎并不了解什么是空中反握刀格挡，也不了解如何用相当的力度掷出刀刃穿透敌人。

她在空中挥了几下，微弱的破空声证明这动作甚至不能破开沙蚤的外壳。

她再次发出放开的命令，于是刀哐当一声跌倒在地。

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她这么安慰自己。和红云并肩战斗的时候，她的手指也如琴键般灵活，拉动弓弦，支起旗帜，削去外皮，开膛破肚；格劳克斯的外骨骼也让她和平常人行走无异。所以她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

适应了之后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有点不知所措，凝望着泛着银光的假手，这是罗德岛工程部格劳克斯，温蒂，火神，参考了部分红云的意见开发的试作型假肢MK1，因为还没有想好以后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涂装会比较好看，所以仍旧表露着它金属的颜色。

她叹了口气，咬着令人不快的指头将两副假手扯下来，然后倒在医疗部的床上，头发缭绕遮住她的视线。

就连双手靠在后脑勺的姿势都做不到。

她可喜欢这个姿势了，凭借自己的力量支撑起头，稍稍高出地面，这样就能让自己保持呼吸的通畅，然后在卡西米尔的烂尾楼，工地，或者巷弄的某个阳台上稍微休息一下，调整自己的身体。偶尔会洒落的霓虹灯光，又或者是奢侈的自然阳光的射入，会少许减缓因为血液不畅的不适。

以后还是把自己绑起来睡吧，她这么暗暗决定了。

“今天不是第八天了么？你们好像最近碰头的机会少了不少，不被砾小姐吓到感觉有点微妙地不习惯。所以不进去…看看么？”

“……算了，这就算看过了，何况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聊会天。现在我们还有别的要做的事情。”

“说的也是，斥罪姐和但书姐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这边是关于叙拉古新移动城市方面，罗德岛好像还没有在那里设立办事处，也许可以先借当地的感染者组织入驻，学习卡西米尔的合作方式。那么卡西米尔方面则……”

莱昂图索撑起了少主的样子，富有条理地开始给博士介绍接下来要讨论的事项。卓有分量的文件让人感觉头晕目眩，有些缺氧的感觉。当然不是因为工作，他没有到现在会被这样分量的工作所冲垮，他还是没能作为罗德岛的总指挥官抽出对于个体的关心。

“博士？你已经在这一页上停留了一分多了，有什么阐述上的错误吗？”

“……没有，我们走吧。”

“……虽然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果然还是应该过去看看？”

博士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柏喙正一边注意着自己量身的手尽量不碰到札拉克的“双手”，一边拉起量尺重新度量她身体的尺寸。房间里蜜莓也在一边调配着某种草药，草叶和果实正在石臼里被锤散成粉末和碎屑，然后被倒进磨粉机里打成粉末，有条不紊的工作显然已经进行了大半天，用淀粉纸一张一张摊开撒放药粉的药包已经叠成了小山，而旁边则特别地择出了些许特别的草叶。

“唔……砾小姐，虽然纤细也是一种美，但你最近吃得太少了……等会我跟，呃，芙蓉小姐就算了，让流明先生给你做份养护食谱呗？”

“嗯，好，虽然养护餐不算很难吃，但总吃这些有点对不起现在的生活呢。啊，不过刚才的不要告诉等会来换班的芙兰卡哦~”

“我，我会注意的！”

“总，总之，肩膀这边我会尽量用能找到的莱塔尼亚周围出品的水羽兽的绒毛做垂肩处理，一定很漂亮…然后吧，披肩就做成比较重的样式——”

“嘻，尽量做点口袋哦，因为生活不便，可能一次要带很多东西出门啦。”

“不会啦，”柏喙显然不怎么擅长处理这样的对话，“雷神工业有一整套关于残障人士的商业方案，我曾经听爸爸讲过，那些病人的术后恢复和生活都不错。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就去问问杰西卡，我俩回去雷神工业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她试探着这么说，试图去尽自己最大的关心去关怀这位看起来没有那么哀伤的，曾经和博士形影不离的得力秘书官。

“谢谢你们，也要谢谢大家。好了，我的新制服还要追加两件新的连体运动内衣来着，能不能麻烦柏喙你帮我挑一挑呢，嘶……”

“砾小姐！”

“不，不关你的事情，嘻，”砾很快又缓和回原本的表情，“医生们说这叫‘幻痛’，大概是脑袋还没认清手已经不在的事实？不停地发信号的话，感觉就像自己的手烧起来一样……嘛，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好了。”

“衣服的事情，我会好好对待的！”

“哈哈，谢谢你啦。”

赛诺蜜用头轻轻靠在了柏喙的胸前，柏喙想起来，以前砾小姐经常在度量对象尺寸的时候，在身后雀跃地抱起自己的情景。她轻轻地回抱砾，很轻很重，然后放开手。

“那我先走啦，加油砾小姐，拜托你了蜜莓！”

“好~”

“小刻！泡泡！别乱跑！”这是坚雷又在“追捕淘气孩子”的活动了。

望着直冲自己而来的两小只，砾有点开心，她下意识地用身体以往的记忆躲闪，本来，她会借着两人之间的间隙绕到她们身后，然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抓住她们俩的衣领，将她们交给教官好好教训一顿。

现在的她只能躲开然后靠着墙站好，让自己的身体不滑下去。就是这样啦，就是这样有很多东西都已经做不了的身体啦。

“所以说监正会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成了——比起交接，不如说从很久以前，我们就不需要你去担负监正会渠道的工作了，毕竟从明面上，罗德岛的救助组织的慈善面目跟我们合作，比起跟商业联合会合作的限制更少。另外，玛嘉烈已经颇成气候的现在，卡西米尔方面的事情就只剩下郊野骑士贵族的交涉，还有对外关系的改善了。”

“……宗师，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难在这个时间点接受你的提议。”

伊奥莱塔·罗素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而富有魅力，让人忍不住为之目眩神迷，一如在骑士授勋仪式上她和她第一次相遇的那样。

“作为监正会编制内的一员，你在卡西米尔的档案，名户还有其他的一切，都足以保证你作为骑士的尊严，当然，耀骑士也能提供她那边的位置，我相信你也能胜任，甚至处理一些我们没法不红着脸吵架才能搞定的问题。”

“哎呀宗师阁下，”她笑着说，“我还没有退休呢，假肢的费用还等着我付咧。”

“行吧。你这小家伙。”通讯终端的对面也传来了笑声。

“没别的了，啊，硬说有什么倒是还有，不过问题不大。”

“嗯？”

“总之照顾好自己吧。”

“好，下次我跟着耀骑士回去一趟吧~”

通讯终端挂断的声音戛然而止，于是她将还挺沉的终端收进衣服的内衬口袋里，当然，用假肢还不熟练的她仍旧花了好大功夫放好。

回卡西米尔的话……怎么说呢，待遇还算不错吧，大概是可以在卡西米尔商业区外面买一间小小的公寓，时不时去看看骑士竞技，跟征战骑士喝喝酒，然后看落魄的无胄盟怎么被呼来喝去的悠闲生活吧。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嘶……

幻肢痛仍然没有放过她，她扯动了几下自己的肌肉，逐渐让针扎感在不断重复的动作里消失，然后叹了口气。

对，对，都需要时间，但等到了之后该干嘛呢。

“砾姐姐！”

“啊，泡普卡！”

于是在A6成员的互相调侃之中，砾度过了这段关于自己未来选择的小小迷惘的时期。

不过很快，砾就知道宗师所说的“倒是还有”埋下的伏笔是什么了。

“这里是镜头一号！砾，砾小姐，请您尽快到会客室一趟！”

全舰广播里，听起来像是稀音的小车乘组队长的声音响了起来，而现在的她还在慢慢地绑着自己的鞋带，而上身仍然只穿着连体内衣，还没来得及慢慢一件一件穿上特制的辅助器件以及必须的辅助用品。尽管这样，她还是随手拿过自己的马甲穿好，看了看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就这么赶向会客室。

会客室并没有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她嗅到了某种紧张的气息。

“老爷？”她顺着为她让开一条通道的人们来到场中，在舰的精英干员紧张地站在博士的身后，看着场中的局面。盖克斯基正悠然地坐在沙发上，临时担当博士助理的焰尾努力地在这样的场景中坚持着准备茶水的工作，而老爷则像他过去几十年一样摆了摆手，示意焰尾不用准备了。

“哼，我还以为他们还没治好你，你还躺在床上下不来，那我也就省些麻烦。不过，我觉得现在也还没治好。”

盖克斯基看了砾的假肢一眼，有些不满地又哼了一声。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砾沉痛地摇了摇头。

“我就直接说了，赛诺蜜在你们这边出了事，对，那是她的职责，所以这件事怎么发生的，导致了什么后果，我都不深究，那也可以说是因为她的工作疏忽让她吃到了苦头。哼，上了战场哪有不缺胳膊少腿的。你就是那个管事的？我知道小赛跟你是有那么点关系，但是，接下来赛诺蜜必须跟我回去！”

“老爷！”砾忍不住出了声，即使她不在身边，老人的脾气还是没有一点改变。“在这瞎闹什么！”

即使怒目圆睁的老人身后带来的护卫看起来并不起眼，但那些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是家族里有头有脸的征战骑士，实打实的自己在骑士阶段被打得破破烂烂的导师。他们顺着盖克斯基的话整齐划一地往前踏出一步。

“哎，有他们看着应该不会出事吧。”

周围干员们把重担交给了精英干员们。

“你要干员砾在这种情况下回卡西米尔，在程序上当然可行，如果她和博士也同意的话，我们到人事部那边办一下人事交接，同时我们会安排专门的载具和司机接送你们，还可以携带些物资感谢五月树家族在卡西米尔相关事项，以及砾干员对我们的帮助。”Touch并没有被气势震慑，而是平缓地回答对方的诉求。

“但作为医疗部的一员，我有义务为我们的干员健康负责，现在干员砾的术后康复疗程才刚过一半，而为残端调制的神经麻痹草药，因为大量失血导致的源石活性化对应的抑制疗法，以及根据干员砾特别定制的残障辅助方案以及相关装备正陆续跟本舰的工程干员进行开发和改进。如果就此回到卡西米尔，我只能很遗憾地终止一切相关项目。”

“小卡普里尼，你是在威胁我？”

“如果您还是带着这样的攻击性，这样优渥的条件就会是威胁。”

“另外，”Sharp继续追击，“一切方案的制订和实施不仅是罗德岛本舰全体干员和部门的努力，还是在博士的全力推动下的行动。”

“所以，干员砾的去留还需要博士的同意。我不认为强硬地在一家大型医药公司要求其雇员辞职是一件合乎逻辑，法律和判断的行动。”

Logos则站到了博士的身边，为他减缓了些许来自对面的压力。

“臭小子，那你把这个离职协议签了就行了吧？”

……

……他沉默着，看了砾一眼。

“我拒绝。”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是被山护到身后撤退的砾所能知道的了。

“你就这么挨了老爷一拳？你傻啊？”

“……你最近调理得怎么样？”

脸颊显然肿了一边的博士现在正坐在砾的床边，他正牵着砾的假手轻声细语地问着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啊，也许不是无关紧要，只是太过琐碎，琐碎到她一下子就能听出来“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这样直率的目的。

“说真的，以后不要这么干了，”她摸了摸上了药的他的脸，“老爷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征战骑士，和我这种挂名‘条形码’本来就不一样，以前跟你一起的防身训练打着玩玩就算了，老爷再来一拳就该我照顾你不是你照顾我了。”

她的手突然地被拉住了。

“……我还想继续照顾你。”

“好好好，砾姐姐在这里哦~”

她像是调侃一样在博士的面前摇晃着身子。

“我……”

“你不用说了。”砾制止了博士继续说下去，“我不用安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鼠群就那样失效了，我也脱离得太远，队友没法掩护我，我不怪谁。我也不，那么伤心，至少新的假肢看起来达成的效果，好像跟真的手也没什么两样，虽然我能做的事情变少了，但总得对得起角峰大哥的炖肉吧~”

“至于助理，可能以后我就没法出任了呢，虽然要让出你的身侧有点可惜，但我会努力让你的双眼注视着我的。”

“……”

“所以，不要用那种悲伤的眼神压着我们两个了，好吗？”

砾此刻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无力地洒落着跟他相似的痛苦和悲伤。

他无言地摩挲了砾的假手好一会。

“好。”

她的确骗了他，但又没有骗过他。

【给博士：

总觉得我骗了你，又没有骗你，不过都没关系，因为我还带着通讯终端，我也会时不时到罗德岛各地的办事处补充物资，所以只要我的信号还在你的通讯网络里闪烁，我就还活着。所以不要来追我哦。

雷神工业和罗德岛工程部，以及来自意外的拉特兰公证所的机械师合作品假肢确实很灵活欸，维护也很方便，当然是非卖品和秘密这一点让我使用它们的时候有些谨慎，不过，我剩下的部件不多，要是再损失了就麻烦了，嘻。

啊，说起来我没有告诉老爷我要去找我的家乡的事情，不过他要是再来罗德岛找麻烦，你就把另外一封信给他，他会明白的。

对的，我帮不上本舰的忙啦，这副身体也只会让人操心，但是只是被动地接受大家的关怀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回到卡西米尔也不是，缩在你的怀里也不是。

我要去找我的家乡和父母啦。

等我什么时候找到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吧，也许是扫墓，也许家乡被夷为平地，但也没什么关系。

有困难的时候，我会联系夜半小姐的。

所以，不要伤心。

你的

赛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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