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嘔吐。

　　從半浮半沉的海水中被人撈上救生艇之後，腦中一片混亂的我，只能倚靠著因為填滿空氣而膨脹的救生艇邊緣，吃力地想要吐出糾結在胸腹之間的怪東西，可是什麼都沒有吐出來。

　　「戰爭已經結束了，兩方請立即收起武器....已經不用再繼續彼此對抗下去了....」

　　「要摘下來囉，可以嗎？」

　　「....」

　　在四處迴繞著的女性擴音聲中，救生艇上的士兵禮貌性地問了一句，接著收起自己手上有著流線造型的戰鬥步槍，摘掉了我原本頭上罩著的多功能頭盔。

　　於摘下頭盔瞬間映入眼簾的景象，不是過去習以為常的各種高速資料訊息、也不是同伴姐妹最及時的身體情況，而是早已不知遺忘在哪個地方的，彷彿被刷上無數層次分明的黃色與灰色一般的，有著海水鹹味的景色。

　　而在這隻正飄搖於海面上隨波浮沉的橘色救生艇旁邊，正聳立著一艘遠比一般的軍艦還要龐大，此時也同樣失去了所有功能，如同幽靈船一般默默屹立於海面的超大型流線鋼鐵城堡～曾經是我和其他姐妹們唯一的共同居所，定名為「世外方舟」（Outer Haven）的多功能潛水戰艦。

　　「歡迎回到現實世界。」

　　那個穿著軍服的士兵對我微微一笑。「『世外方舟』的『天堂騎兵』小姐。」

　　「....」

　　「不用急著說話沒關係，畢竟『愛國者之子』（SOP）系統被解除之後的影響，還不會這麼快就淡化。」

　　彷彿是看出我「有話卻說不出口」的窘境，士兵只是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們現在還要盡力拯救妳的其他姐妹們，請妳暫時稍微委屈一下。」

　　「....啊。」

　　找不到半句話可說（我後來才知道，一直控制著我們姐妹與其他士兵的「愛國者之子」，真正的面目是什麼玩意）的我只能默默點頭，接著抱起雙膝縮在救生艇的角落，默默看著他和在各處救生艇上的士兵們吃力地從海水裡撈救起姐妹們的作業。

【美國海軍訓練艦　USS BB-63「密蘇里號」戰艦】

　　「大致上沒有什麼問題，不過因為剛從『SOP』系統解放出來的關係，因此往後難免會發生做惡夢或是失眠之類的後遺症，剛剛在救生艇上的噁心嘔吐狀況也算是後遺症之一。」

　　在軍服外頭罩上一件醫師白袍，聽士兵稱之為「醫官」的男性軍官在對躺在簡易病床上的我進行初步的身體檢查之後，才回頭對上船之後就扛著我一路走進醫務室的士兵笑了笑。「對了，外頭有沒有什麼最新消息？」

　　「我剛剛在無線電裡面有聽同伴說，在『世外方舟』的艦島上頭發現兩個老頭子在互毆。」

　　士兵想了想，才對醫官說道：「其中一個有著長頭髮的老頭應該是簡報裡提到的『液體山貓』，另一個則像是率領我們發動突擊行動的，現在被叫作『老蛇』的傳奇英雄。」

　　「『英雄』啊....我想他並不喜歡這個稱呼吧。」

　　聽聞這個正面意義十足的稱謂，醫官倒是露出苦笑輕輕搖頭。「不過，這次的作戰行動，應該也是他最後一次執行的任務了吧。」

　　「？」

　　「我只是有這種預感而已。好啦，我得繼續去看看其他被救上來的人了。」

　　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醫官轉身就拿起桌上的醫藥箱，和士兵離開了醫務室。「先好好躺一下，我相信妳應該也累了。」

　　看著天花板上交錯的鋼骨結構與管線不知道多久，兩條滾燙的液體卻從我的眼角悄悄滑落。

　　儘管明明知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從我已知的世界之中逐漸崩落，但是現在的我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數個月後】

　　和被拯救出來的姐妹們住在療養設施的這段期間，我們這些「倖存者」們除了如同剛開始學步的小嬰兒一樣，狼吞虎嚥地學習著各種過去從不曾經歷過的知識（畢竟深刻地留在我們身體裡面的記憶，除了戰鬥還是戰鬥）以外，從那位臉上有著燒燙傷的傷疤、但是卻擁有豐富經驗的「大衛叔叔」（他好像並不是很喜歡我們以他過去的代號「蛇」來稱呼他，儘管我們對他的第一印象也就只有那個代號）口中，知道了那個將我們培育為「武器」的組織：「愛國者」的大概情況。

　　而原本一直只被使用數字代號「0620」稱呼（我當初被救上密蘇里號救生艇的時候，士兵使用我裝備上的編號「0620」來幫我定名，當然其他姐妹也擁有各自的號碼）的我，也在那段期間當中第一次得到了自己的名字：意義是「如同每年初春必定飛回舊的巢穴撫育幼兒的燕子一樣飛翔」，簡稱為「飛燕」。

　　「062....抱歉，飛燕。」

　　「是？」

　　「有件事情，能不能麻煩妳？」

　　對於面前這位說話之前習慣推推臉上的金框眼鏡，像個窩居家裡的宅男還多過科技專家的棕髮男子～哈爾．艾梅里希博士(通稱「宅代(Otacon)」)的呼喚，正準備要前往健身設施進行鍛鍊體能課程的我，只是不意外地癟了癟嘴。「老蛇他....不，妳們大衛叔叔今天說『要去阿靈頓墓園探望故人』，但我突然有點擔心，他會因為一時想不開而....不是啦，我是在說什麼啊我....我的意思是，因為他身體的急速老化，最近的體力似乎並不好，我怕他中途會出什麼問題....」

　　「護衛....任務，是嗎？」

　　「對對，就是請妳偷偷跟去，順便暗中保護他。」

　　「我知道了，博士。」

　　停頓片刻，我接著看了一眼面前這位被我們姐妹共同稱為「宅代叔叔」，不過卻也經歷過三段苦戀的倒楣美男子。「有個問題。我....可以攜帶武器嗎？」

　　「應該是沒有什麼必要，但是看到老蛇....大衛出門之前卻帶了一把手槍在身上，我也感覺怪怪的。」

歪著頭思考了一下，宅代叔叔倒是點頭同意。「就依照妳自己的判斷吧，順便當作妳適應設施外正常生活的初次考驗。」

　　「了解，博士。飛燕，現在執行任務。」

　　「我說啊....現在的妳不再是軍人，不需要回答得這麼嚴肅吧....」

　　沒理會宅代叔叔露出的苦笑，敬了個軍禮的我隨即轉身朝著軍械庫的方向緩步走去。

【美國維吉尼亞州五角大廈旁　阿靈頓國家公墓（無名戰士塚）】

　　儘管在接受宅代叔叔的命令來到這裡之前，我就隱約猜到大衛叔叔帶著手槍在身上的目的為何，然而就在目睹跪在某處墓碑前的叔叔以顫抖的雙手拉了一下槍機，並且突然反轉槍口插入自己張開的嘴巴的瞬間，躲在遠處大樹後的我仍然反射性地伸手入懷，從身上穿的套裝內側（我在外套裡頭有背負著槍套在身上）中拔出自己過去慣用的FN手槍。

　　「應該....勉強趕得上吧。」

暗自估算著手槍裡頭裝滿的子彈本身擁有的穿透力，以及從現在地點準確命中目標（我所能瞄準並攻擊的目標頂多兩個：要不是已經上膛的手槍，就是大衛叔叔抖個不停的雙手）的可能性，緊握著手中槍械的我的雙手，卻如同這時候的大衛叔叔一般隱約抖顫著。「！」

　　嘖，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暗自咬牙責怪著自己失去「平常心」（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過去可以冷靜開槍的「平常心」，完全是因為龐大的「SOP」系統的強力管制而擁有，反而是在療養設施進行療養與學習的過程當中，知道現在的自己才勉強算是「正常人」）的表現，接著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卻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震耳欲聾的槍聲，仍然在平靜的墓園裡響起～但是大衛叔叔....那個過去被稱為「蛇」的男人，卻展現出和衰老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閃電般敏捷動作，在開槍的瞬間將槍口硬是從嘴巴裡抽離，驚險地躲過了把自己腦袋打爆的最後結果。

　　「可以了，這樣就夠了....終於再次見面了，『固蛇』。」

　　「....大頭目（Big Boss）？為什麼你會？！」

　　「你已經不需要再戰鬥下去了，吾兒。今後以身為『人類』的身分活下去，這才是你的使命。」

一個比叔叔更加蒼老、手中握著一柄形狀怪異的槍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叔叔的父親～大頭目的師傅曾經擁有的傳奇武器「愛國者」）、臉上有個遮蔽起右邊眼睛的黑色眼罩，看來約應有七八十歲左右的男性身形，隨著同樣蒼老但十分有力的聲音出現在大衛叔叔背後。而就在那位老先生的後頭不遠處，有個看起來更加衰老，依靠電動輪椅上頭的裝置勉強維持生命的老人，如雕像般默默地待在通道上。

　　不給大衛叔叔任何準備攻擊的機會，叔叔口中的「大頭目」徐徐走向前，然後以更為俐落的身手搶走了叔叔手上的手槍，接著卻給了叔叔一個厚實的擁抱，然後在往後退開幾步的同時，三兩下就把搶來的手槍給拆了個乾淨扔到一邊。

　　「一切都是由於我們這些老人當年犯下的錯誤而開始....」

　　在那位被叔叔稱為「大頭目」的老先生的娓娓道來之中，偷偷將距離靠得更近了些的我，對於接下來聽見的，從大頭目口中所敘述的「愛國者」的真相，卻忍不住和聆聽著的大衛叔叔一樣，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但是就在大頭目親手了結了恩怨的開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叫做「零」的老頭被大頭目親自關閉了生命維持系統），感傷的氣氛依舊縈繞的瞬間，大頭目的身上突然發生了異常狀況，接著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

　　「怎麼了？」

　　「看來....果然沒錯，你身上植入的新型『FOXDIE』病毒，最後的目標是....我。」

　　「！」

　　「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爭取在體制『內』的『自由』，結果根本連『解放』都談不上....」

　　被大衛叔叔攙扶起來，並且搖搖晃晃地來到墓碑前坐下的大頭目，露出了平靜的微笑看著叔叔，並且從身上穿著的長外套裡抽出了一根雪茄。「但是，你卻實現了突破體制之『外』的『自由』....雖然說過去的我，並沒有自覺將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來看待，而是以一個男人、一個戰士的身分而尊敬；但是繞了這麼一大圈下來，我才從你的種種行動中，領悟了『她』所想要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

　　「所以，在接下來的世界裡，你要以一個『人』的身分....活下去....」

　　點上了雪茄，抽了一口之後的大頭目，再次向大衛叔叔露出微笑。「哪怕....生命只剩下一點點時間都好，用你的眼睛....親自見證，這個....不再需要『蛇』的新世界....」

　　收起上了保險的手槍，躲在樹後的我才放輕腳步走上前去。

　　「大衛叔叔。」

　　「....妳，剛剛都聽到了？」

　　「是。」

　　默默站在依然半跪著的叔叔身邊，我的目光卻投向剛剛斷氣的大頭目倚靠著的墓碑。「那個....」

　　「嗯？」

　　「這個，我....」

　　「我過去曾對一個現在也已經成家的小鬼說過～想『傳達』給後代的東西，要由妳自己去確認。」

　　緩緩站起身來，向大頭目敬禮之後，大衛叔叔才緩緩說道：「同樣的話語，我也轉送給現在的妳....」

　　「飛燕。」

　　「？」

　　「我的名字，叔叔。」

　　瞥了一眼大衛叔叔有些疑惑的表情，我的臉上卻不自覺地浮現出一抹小小的微笑。「和您剛剛所決定的事情一樣，我也想從另一個角度來見證～並且盡自己的力量，守護這個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社會。」

　　「這可不是一條很容易走的道路唷？」

　　「叔叔，您可千萬別小看我們女人的本能啊。身為女人的我們，有時候就是會做出令您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呢。」

　　也許我沒有辦法像是面露苦笑的大衛叔叔一樣，從被擺佈了這麼久的過去當中驟然解脫....但是，至少現在的我，早已擁有了面對一個終於步上應有的「常軌」的社會的自信。

　　而我往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大衛叔叔以親身經驗所教導我們的事情，流傳給後代的子孫們。

　　我是曾為「方舟士兵」其中一員的飛燕。

　　我即將面對的人生，這才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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