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一縷幽魂

　　藍曦臣是一名道士。

　　嚴格來說，他不是普通的道士，而是姑蘇地界名流之後，乃姑蘇藍氏第一千零六十九代傳人，也是歷年來最天賦異稟的後人！

　　早從他的先祖藍安開始，姑蘇藍氏便世世代代傳承其特異的「天眼」異能，每一代繼承家主的後代，都會在正式承其衣缽後，得到看穿陰陽兩界的能力。

　　得「天眼」者，可觀古今、卜命格、算出他人的恩怨情結。因此，姑蘇藍氏在江湖上聲名遠播，人人爭先恐後地前往雲深不知處，奉上千兩黃金只為求家主為其卜上一卦。

　　而為了以示公正，姑蘇藍氏一脈極少下山涉足江湖，一直都是深居簡出，避世「求道」，從不參與江湖恩怨。

　　唯獨藍曦臣，他命中自帶異能，從出生起便擁有了「天眼」，年紀輕輕便能洞悉一切事物，這使他對雲深不知處以外的世界非常好奇，再加上父母早亡，他和胞弟皆由叔父藍啟仁一手帶大，而藍啟仁因為親眼目睹兄長青蘅君故步自封，最終將自己與其妻子困死在雲深不知處內，自然也不願兩名姪子步上父母的後塵。

　　因此，在藍曦臣與藍忘機倆兄弟成年之後，藍啟仁便賦予二人「逢亂必出」之責，讓其下山遊歷，降妖伏魔、濟世安人。

　　兩兄弟便這麼一路懲惡揚善、救死扶傷。其義舉在這多年間於世人口耳之間相傳，很快便讓二人得了「潤澤萬物澤蕪君」與「景行含光含光君」的美名。

　　而這正是發生在「澤蕪君」藍曦臣於雲夢夜獵時發生的一段難以忘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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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曦臣遠遠便發現在不遠處的湖邊，飄著一個小人。

　　亥時時分，雲夢大湖闃寂一片，各家戶早已熄燈而眠，夜半的水澤湖畔，只餘一池蛙鳴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沒有點燈的藍曦臣，藉著月光撐篙行舟，緩緩破水前行。

　　他雙目帶笑地注視著漂浮在湖岸邊的少年，對方正微低著頭，不斷朝湖底望去，似在尋找些什麼。他的腦袋上綁著一圈髮髻，用紫色長帶高高束起，髮帶劃過少年俊逸卻蒼白且毫無生氣的面龐，並沿著對方線條漂亮的脖頸垂下。

　　三更半夜，一名面色死白的少年靜靜佇立於湖邊。這種宛如鄉野異誌書文中才會出現的光景，立即讓藍曦臣來了興趣，他撐船的動作不自覺地加快，轉眼便來到了少年身旁。

　　漆黑之中，藍曦臣理應瞧不見那抹孤單飄零於蓮湖一角的少年，可他不但瞧見了，還瞧得十分真切！一雙洞悉萬千世事的琥珀色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茫然無措的少年，接著開口問道：「需要幫忙嗎？」他的嗓音低沉絲滑，在寂靜的湖面上更顯清晰。

　　聽到藍曦臣問話，已許久不曾與他人交談的江澄頓時有些怔愣，他緩慢抬起腦袋，白得有些過份的臉上不若活人生機，明顯是個死物。

　　見此情況，藍曦臣不但不害怕，反而興奮地雙眼放光。因為他從少年的臉上，看見了一張猶如冷電般俊美的面龐，以及一對明亮異常的杏目美眸。

　　「……你看得到我？」江澄詫異地望著驟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並疑惑的問道。

　　自他有意識以來，他便一直被「釘」在此處，無法挪動分毫。他曾試著向路經的行人求援，卻無一人對他伸出援手……正確來說，是無一人聽得、或見得他立身於此。每個朝他匆匆走來之人，無一例外會忽視他的叫喊，並擦身而過，彷彿他並不曾存在。

　　如今，竟有個陌生男人主動對他伸出援手，這對江澄來說可是天上掉餡餅一般稀罕之事。

　　「自然是見得。」藍曦臣笑盈盈地將小船駛進岸邊，縱身一躍，上了岸。

　　他踱步到少年身邊，並靜靜凝視著眼前不過十六、七歲的男孩，正值青春年華的時歲，卻已身死，天人永隔，實在叫人不勝唏噓。

　　藍曦臣心中憐惜頓起，輕笑著蹲在少年面前，問道：「小兄弟，你是哪裡人？今年貴庚？家住何方？」他一邊問，一邊苦口婆心地勸世：「紅塵是非紛紛擾擾，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既已離世，便該早些放下心中所怨，好好魂歸本位，待贖清身上罪孽，便可再入輪迴，又何必在此流連忘返？」

　　人死後，三魂七魄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緩慢脫離肉體軀殼，屬於陽間物質的七魄盡散，而三魂則會依序分道而行。

　　其中，「天魂」會順天路而去，暫時收押進「天牢」之中，「地魂」則會受陰間使者招喚，前往地府接受審判，並承其刑罰以洗清自身罪孽。

　　而剩下的最後一縷幽魂，便是如眼前少年一般的「命魂」，此魂會在人死後繼續留存於世間，並依附於死者的墓地或牌位之上，靜靜等待地魂洗清罪孽的那一日，三魂再次聚首，便能再入輪迴。

　　自藍曦臣離開雲深不知處，入世歷練，一路走來，他時常碰見因生前心願未了而選擇在人間流連忘返，縱使地魂已還清罪責，卻依然不肯重入輪迴的命魂。

　　一但遇到那些需要幫助的孤魂，藍曦臣便會用自己生來所擁的「天眼」異能，替對方一償心中所願。

　　於是，看著眼前長相精緻的少年，藍曦臣按照慣例地開口：「若有什麼困擾你的心結，不如告知予我，讓我替你化去心中執念，以求早日重入輪迴。」

　　說罷，藍曦臣便抖了抖袖袍，掐指打算替對方算算心中所苦，可他等了一會兒，少年仍是沒有半點隻字片語，藍曦臣於是疑惑地抬頭，卻見對方一臉茫然，睜著一對杏目，張口結舌：「……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藍曦臣挑了挑眉，問道：「不知道什麼？」

　　少年回答：「我不知道我是誰。」

　　聞言，藍曦臣不禁跟著瞪大了雙眼、愣在了原地。

　　這些個外出歷練的日子裡，他碰過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誰，死前最後的遺憾便是尋得本源、落葉歸根的遊子；也碰過不知道千里迢迢上京趕集，卻從此音訊全無的夫郎究竟身在何處，死前最後的掛念便是得其音訊的女郎；更遇見過戰死沙場，終日在黃沙滾滾中尋找身死未卜的戰友，始終不願離去的將士。

　　這些「命魂」徘徊於天地之間的理由或許不盡相同，但至少知根知底。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又為何駐足不肯離去。

　　但此時此刻，眼前徘徊於湖岸邊的少年命魂，卻告訴他——我不知道我是誰！

　　這是藍曦臣從來沒有碰過的情況。

　　難道是因為死前的衝擊過大而導致失去了凡生的記憶？藍曦臣心下暗忖，想著或許是眼前的少年死得突然，七魄在消散時一併沖散了其記憶，於是便想著用天眼給對方「查查家底」。

　　他笑著朝少年伸手道：「小兄弟，可否把左手借給在下？」

　　江澄看著眼前莫名出現的好看男子，雖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但相比起多日來無人問津，被困於此處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窘況，被摸個手便能脫離此困境的話又有何妨？於是便點了點頭，朝藍曦臣遞出了自己的左手。

　　藍曦臣輕握少年手背，感受對方還未完全長全的細瘦五指，明明如此纖細，卻又不失勁力，拳成一團時，不大不小，恰好塞滿他的掌心。

　　藍曦臣忍不住微微側目，往對方略顯蒼白卻依舊乾淨整潔、微微露出小片月牙的手指看去。

　　那手骨節有力，掌肉柔嫩卻帶有幾枚劍繭，想來生前家境並不差，才能如此衣食無憂，還有閒暇功夫習武練劍。

　　「沒想到你還是名小公子呢！」藍曦臣盈盈笑道，接著手指輕觸少年脈門，雙目一閉，開啟「天眼」，準備一覽少年前世今生。

　　此乃姑蘇藍氏不外傳的天賦異能，藉由靈氣連結他人命格，達到以「天眼」窺視對方所有恩怨情結的奇效。在此術法面前，只要是被藍曦臣以靈力觸及之人，不管是尋常百姓、抑或是山精野怪、甚至是大羅神仙，皆難逃其法眼。

　　藍曦臣閉眼，以靈氣包裹自己的神識，慢慢探入少年的魂體之中。過去，他只需如此一探，便能得知對方所有的信息，不管對方記得與否，皆一覽無遺。因為藍曦臣探究的是對方的靈識，乃其將世之根本。

　　可如今，他瞧見的少年靈識之中卻是一片空白。

　　怎麼會？藍曦臣心下大驚，皺著眉緊捏少年脈門，再次催動靈氣探入對方靈識深處。

　　可江澄本就是一縷孤魂，三魂不全，如今又被藍曦臣的靈力衝擊識體，臉色頓時更顯蒼白，皺著眉、嗚咽一聲：「唔……」便軟倒在藍曦臣懷裡。

　　「阿澄！」藍曦臣大驚失色，立即抽離了神識，在江澄摔入湖底的前一刻接住了對方。

　　雖然少年本就沒了肉身，就算跌入湖中也能輕飄飄地飛起，不會沾染半點濕意，但藍曦臣卻仍反射性地出手護衛。

　　兩人瞬間便呈現胸對胸緊貼在一起的姿勢。

　　「……阿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的江澄，皺著眉、咬牙忍耐陣陣不適，張口重複著方才藍曦臣緊急下脫口而出的呼喚。

　　「……對的，你叫阿澄。」藍曦臣摟著少年纖細的腰身，胸口怦然，淡淡回道。

　　方才，他竭盡所能探向少年靈識深處，但得到的依然是一片毫無盡頭的空白，唯有一女子細小且羸弱的呼喊──「阿澄」。

　　藍曦臣相信，那便是眼前少年的名諱。

　　「……我叫阿澄……」江澄茫然地看向藍曦臣，似乎還不習慣自己的「名字」。

　　隨著他尋得自己的名兒，江澄可以明顯察覺，因為某種無形的力量，多日來被困於此處的自己，彷彿被人驟然鬆綁一般，身子一輕，終於能飄離此地。

　　但他並沒有飛走，只是張著一雙深紫色的杏眼，望著身前摟著自己的男人。

　　藍曦臣半摟著他，認真地說道：「阿澄公子，看來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我想像的簡單，似乎潛藏著一些我所不解的因由，若你不介意的話……可否同在下前往姑蘇一趟？」

　　聞言，江澄望著那人，並沒有拒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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