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嗎？」

低沉的聲音忽然從伊得對面傳來，在人聲鼎沸的週五燒肉店裡，就像隨口詢問要不要加一份餐後甜點一樣自然。伊得還在桌子底下給同事發line的手狠狠抖了一下，連帶桌上水杯裡的麥茶也晃了晃，差點灑出來。

「親……什麼？」伊得詫異地瞪大雙眼，不解，但又不是全然不能理解，用恰到好處的遲鈍等著對面的男人進一步把謎底揭曉。

崑西惜字如金，「那個。」

他指著牆壁上的大海報，兩張大臉面對面塞在框裡，紅潤的唇貼在一塊兒，曖昧的粉紅色，粗體大字寫著：戀味牛五花。

伊得揚了揚眉，「欸我看看……加點一份牛五花是五百元，崑西前輩覺得不夠吃嗎？」

他支著下巴，打開菜單，一條一條掃過去。澳洲的，日本的，橫隔膜，五花肉……磨人耐心，嘴角翹著止都止不住。

他很會撩人，興許是酒吧泡多了，被追求的經驗不計其數，崑西一副睜不開眼的睏樣，「夠了。」他歪了歪頭，「不過還可以吃，你吃飽了嗎？」

伊得舔了舔嘴唇，「還可以，前輩想吃的話……」

崑西半瞇著眼睛，像一頭沉睡在叢林裡的野獸，被拽到尾巴弄醒了。

實話說，伊得吃得七八分飽，對這個肉盤意興闌珊，最開始點餐的時候崑西就已經計算好了份量，那張海報因為是長期活動，始終貼在店裡很醒目的位置，有陣子也在年輕人之間流傳，崑西應該不是喜歡湊這種熱鬧的人。

伊得壞笑道：「如果是前輩想吃的話，我請客吧，那天真的很謝謝你救場，不然我就完蛋了。」

崑西晃了晃手上空了一半的啤酒杯，「不想吃就算了，也不是非吃不可。」

他把最後小半杯酒喝完，空杯子往桌上擱，剛吃飽飯氣力十足，伊得感覺那一聲彷彿砸在胸口上。正好，隔壁桌有人搶先一步舉手，年輕的男人紅著臉，在女朋友促狹的笑容裡把俐落穿梭在餐桌間的服務生叫了過去。

「要一份贈送的五花肉。」男人說，「那個活動。」

天花板幾乎被強勁的音樂旋律掀翻，服務生臉上亮了一下，霎時間，整間店埋頭猛吃的人心有靈犀似的忽然靜默一瞬。

接吻拍照就送牛五花一份——海報上是這麼寫的。

崑西的薪水不至於小氣到付不起一份五百塊的肉錢，需要用這種方式算計一盤免費的，況且他也吃這麼多了。不過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隔壁桌拉去的十秒鐘裡，他面無表情地坐著，一點都看不出來剛才在想什麼。

如果是想吃肉的話，應該會說「要不要再吃一份」。

如果不問要不要再吃一份，那至少應該是「想不想玩個遊戲」。

伊得擺弄著桌上的小筷架，該不會吃肉是佔了便宜，親他才是真的。

「在想什麼，」崑西揮手，把神遊的伊得拉回來。他才三十歲，已經搞不定現在的小朋友了，他又嘆了口氣，細不可聞的，「從進來就心不在焉的，上次聚餐我把最後一口鹽蔥醬肉吃掉，你不高興了？」

「怎麼可能啊！」伊得吃了一驚，「再說，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連那天吃什麼都記不得了！」

崑西素來對熱鬧的地方表現得興致缺缺，吃完了飯就呆坐在一邊，不看手機，也不出去和玖夜他們抽菸，伊得不曉得自己被默默觀察了多久，細思極恐又暗暗竊喜。

「……」崑西沉默一下，「這樣。你剛才都不說話。」

是跟你單獨出來吃飯像中了彩券——啊，這話能說嗎？

伊得嘴角抽搐：「欸，可是你不是不喜歡話多的嘛？」

「你又知道了？」

「你的臉上寫的啊。」伊得雙手拉著眼角，模仿他永遠沒睡飽的酷樣，「別吵老子。」

「呵。」崑西扯開嘴笑了笑，「還好，你的分貝不高……不討厭。」

「是是是，我該謝謝你不嫌棄嗎。」伊得無奈地攤手。

崑西勾著嘴角，光是坐在那裡看伊得自己表演就能夠看一個晚上也不膩。

這才對嘛，他狠狠握了下拳頭，有點找回半年多前那種莫名的悸動。

他們最後一次吃飯是月初的部門聚會，伊得到職半年多，在公司裡人緣已經不錯，整間辦公室的人都喜歡約他午飯，聚餐更不用說，經理欽點的統籌負責人，崑西在那種場合向來是能坐多遠坐多遠，一個人默默吃飯，默默看他們熱鬧，伊得經常分神去注意角落的地方，崑西總是在拒絕女孩子和在被女孩子搭訕的路上。

兩個人在伊得剛進公司新人培訓時熟絡過一陣子，崑西帶過他幾天，伊得每天早上第一個跟他打招呼，中午總務給新人叫便當，所有人都對著那個素得半點油水都沒有的健康餐愁眉苦臉，只有他吃得津津有味。

崑西那陣子的新任務就是批閱新人的培訓日誌，伊得老老實實寫日誌，末了還要附上一個新概念的手繪草圖，強迫崑西看他的設計腦洞。

崑西捏著眉心往後仰，思考人生，思考這個小鬼頭眼中的新世界，丟開一陣子之後再撿起來看，又一條一條認真寫下回覆。

培訓結束後，兩個人反倒生疏很多，彼時伊得在和前男友談分手，對方是個個性有點火爆的酒保，不喜歡伊得為了成為一個無趣的社會人，不能在凌晨兩點和他一起兜風。

對方一頭銀髮，穿著皮褲和叮叮噹噹的大衣——說是酒保更像太保——堵在卡萊因大樓的門口等伊得，伊得和同事道別，剛走上前說兩句話，對方就撲上去咬他一口，「還給你的，不用找了。」

至於崑西，卡萊因集團話題度最高的王牌工程師，人帥，腿長，工作能力一流，一走進公司就被會計部圍著投餵的極品單身漢，伊得想想罷了，哪好真的湊上去參一腳。

前兩天的部門策略會議後他們才重新談上話，崑西在開始前五分鐘發現數據資料有漏，伊得為了那個精美的PPT通宵了一晚，其實壓根兒沒人在意，但是版面的美觀就是組長的顏面。他複製貼上機械性重複了幾個小時，自己都眼花撩亂了，沒想到崑西火眼金睛，臨門一腳把他救了。

會後崑西說：「熬夜做這個，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但基本模板是隔壁同事提供的，說陽春就真的很陽春，超連結還是有藍有紫的那種，伊得說：「對不起，是我自己的主意，結果還讓你幫忙了，下次我一定會檢查仔細的……還有，謝謝你。」

他鼓著臉頰像一朵蔫了的向日葵，又像垂頭喪氣的小松鼠，崑西忽然有個衝動，伸手揉揉他的腦袋，說不睡覺對身體不好，但話到了嘴邊，又嚥下去，改了改口，說：「不用熬夜做這個，要做的話我幫你。」

「欸？」伊得瞪著眼睛不可置信，「不麻煩嗎？」

崑西轉眼看窗邊的盆栽，「……麻煩。」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沒問題的，不就是個PPT，我還搞不定它嗎。」

「兩個人做有效率。」崑西一錘定音，「我核對資料。」

崑西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就走。

一股厚實沈穩的木質後調冷不丁襲來。燻灼木的香，悄悄在嗅覺外敲了敲門。一瞬間，伊得被包圍在一座鬱鬱蔥蔥的迷霧森林裡，找不到出路。

他是一棵友善慈愛的參天大樹，他是一隻狂野難馴的猛獸。

崑西走了兩步停下來，說：「下班有空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伊得站在原地，僵硬地點頭，「哦，好啊，那有什麼問題。」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打開電腦螢幕，放在鍵盤上的手停頓很久。

這頓飯——崑西好像忘了半年？

伊得甩甩腦袋，事情太多記憶有點模糊了，可能崑西根本就沒約過他吧，卡萊因的男神，他是作夢夢到的。

伊得點開頭像是一隻黑色小蝙蝠的「今天也被老闆吸乾了血」，敲出一條line：「不好意思，今天不健身了，今天實戰去，祝我——旗開得勝。」

大半年沒有穩定的交往對象，確實對心理和生理都不太健康。伊得打了個呵欠，看完第三個長達十秒鐘的kiss，店裡的氣氛被炒熱了一波，兩個主角受到一些祝福，店員快狠準掌鏡拍下了照片，後面一份油花分佈均勻的肉盤馬上送了上來。

另一桌的兩個女孩子挨在一起，臉頰紅通通的，不曉得是酒勁上來了還是烤網太熱，也有可能是親來的肉真的有戀愛的味道，崑西和伊得看完了熱鬧，對坐著誰也沒有去搶那份帳單。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伊得說。

崑西喉結滾動，「嗯。」

「上次……就是培訓結束那天，你也說要跟我吃飯，怎麼後來沒約了？」伊得說，「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不記得就……算了。」

崑西盯著他認真的臉，靠著沙發的腰慢慢滑下去，懶散散地坐著，「記得。」

那天他口頭約了伊得，吃個飯，但時間還沒定下來，他加班結束後走出電梯，正撞上不太光彩的一幕——有個不認識的男人穿得很騷，往伊得嘴上親了一口，再把人狠狠推開。

崑西皺了皺眉，旋即恍然大悟。

伊得可能有個男朋友。

「那還可以告訴我嗎？」伊得一刻也沒有移開視線。

一綹額髮遮住崑西的眼睛，模糊了那道暗紅色的視線，「不可以。」崑西說，「抱歉。」

他閉上眼，呼出的一口酒氣融入喧鬧之中。

記憶裡，四周的景色已然模糊，但那一天，那個夜晚，夾著包包的背影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有格格不入的落寞。

伊得嘴角的弧度大起大落，「好吧，那就當我沒問。」他起身拿過帳單，只花了一秒鐘，他又在笑，「怎麼樣，還想續攤嗎，前輩？」

崑西搖頭，「我不想讓你難過。」

飯局該結束了。

伊得和崑西平靜地拆完帳，各自把找來的零錢塞進錢包，結束一頓客氣而友好的AA制交流，滋味不壞，但意猶未盡。

崑西的車燈亮了一下，他為伊得拉開車門，說：「我不想讓你再想起他。」但話含在舌尖上，和那個男人給的離別吻一同埋葬。

伊得聽見他又問了一遍「親嗎」，但這次周圍沒有看客。他茫然抬頭，再然後——他終於嚐到了一口只有他獨一份的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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