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14 鏡花

　　黏稠滯悶的空氣，多年來已讓我從起初的恐懼到如今的麻木。

　　若是有那麼一天是我敗下陣來，我希望你不會是孤單一人。

　　中島敦與芥川龍之介在這寬敞的住處一起度過許多個平淡溫馨的日子。他們在早晨送彼此去上班，在傍晚為對方做頓飯，在晚間分享許多瑣碎有趣的事；他們相擁而眠，他們親吻，他們做愛，他們一起呵護著平淡而甜蜜的生活。

　　深夜，中島敦被輕咳折磨得無法入睡，他欲起身去倒杯水潤一潤喉，才剛坐起便見睡在身側的男人也睜開了眼睛。

　　「抱歉，吵醒你了。」中島敦伸手輕輕蓋住芥川龍之介的眼睛，「你睡吧，我去喝杯水就回來。」

　　「多穿件衣服。」芥川龍之介輕撫對方遮住自己眼睛的手，聲音微啞。

　　中島敦輕輕嗯了聲，拿起睡前便放在榻邊的薄外套披上，離開被窩後還不忘回頭替對方蓋好被角。

　　他回到臥室時，男人閉著雙眼還維持面對房門的側睡姿勢。中島敦輕手輕腳掀開被子坐上床鋪，將脫下薄外套隨意放在旁邊就趕緊躺下、蓋好棉被，不讓冷空氣帶走太多的溫暖氣息。

　　幾乎是中島敦一躺好，男人的手便伸了過來。青年順著對方的力道側身鑽進芥川龍之介懷裡，兩人的體溫熨貼著彼此，暖融融的令睡意上湧，中島敦很快便在男人懷中陷入夢鄉。

　　芥川龍之介擁著懷中溫暖，感受著對方的平穩呼吸與規律心跳，即使安心，即使疲憊，他仍無從入眠，直到接近清晨才終於睡了一小段時間。

　　年復一年，中島敦本來狀況穩定的哮喘卻又開始發作，起先都是輕微的咳嗽，可隨著時間流逝，哮喘的發作不只頻率升高，就連狀況也越來越嚴重。越來越多個夜晚他輾轉難眠，本不想吵醒與自己同睡的人而打算閉著眼睛假寐到天明，卻沒想到到了後來會連躺著都難受。

　　他曾向芥川龍之介提議兩人分房睡，但被對方直接了當地拒絕。男人只說不必擔心打擾他的睡眠，如果他躺著不舒服就起來，只要讓他能夠聽見他的求救、找得到人就好。

　　於是中島敦也不在堅持分房，每次因為哮喘症狀睡不著時，他總會先面對伴侶假寐，有時便慢慢睡了過去，但若是始終無法成眠，他會小心翼翼地離開被窩、離開臥室，來到自己的書房或是讀書，或是擺出棋盤與自己下一場象棋，待到天邊矇亮時，再回到臥室躺一下，或是到廚房張羅兩人的早餐。

　　一日晚餐時分，兩人一如往常在餐桌上對坐，安靜地享用兩人難得一起合作完成的餐食。

　　中島敦夾起一塊對方煎的焦脆的鮭魚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後嚥下，接著裝作不經意的開口：「芥川，你會不會覺得家裡太安靜了？」

　　芥川龍之介抬眼看了下桌子另一邊的人，答道：「你覺得太安靜了？」

　　「也不是，就是……」中島敦放下手中的碗筷，沉默了一會，才重新開口：「我覺得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好像有點太大了。」

　　芥川龍之介也放下碗筷，平靜的看著眼前有些侷促的人，問：「你想養寵物？」

　　他想起之前有次兩人一起逛街，經過寵物店時對方一時興起拉著自己進入店內，對方陪著貓狗玩的不亦樂乎，最後卻直盯著養在玻璃箱中的變色龍不放。那天他們沒有帶回任何一隻動物回家，他卻記下了對方看著變色龍時明顯喜愛的神色。

　　「……不，不是，再說養寵物的話，你會不太舒服吧？」中島敦愣了一下，不解對方怎麼聯想到寵物這件事。

　　「只要不是有毛髮的，無礙。」芥川龍之介再次執起碗筷，道：「吃飯。」

　　中島敦還沒能從跳脫掌控的話題裡轉過來，只好應了聲，也拿起碗筷繼續將這餐飯吃完。

　　隔了幾天，芥川龍之介回家的時候，手裡除了公事包還多提了一個玻璃箱籠。中島敦前來迎接時，對方就將玻璃箱籠塞到他的手裡，一句話也沒說的等著他的反應。

　　中島敦不明所以，等他往籠中一看，才看到了籠裡佈置著一截不短的樹枝，上頭正趴伏著一隻綠色的變色龍。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紫金色的眼睛裡滿溢著驚訝和疑惑，「芥川，怎麼突然……？」

　　「在下記得上次在寵物店，你很喜歡牠。」芥川龍之介說道，眼裡盡是寵溺。

　　「謝謝，那我就收下了。」中島敦並不意外男人總是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但整顆心都被暖意包裹。他先告訴對方已經可以吃飯了，將玻璃箱籠放到面向院落的起居室內，才又回到飯廳與對方共度晚餐。

　　＊

　　又是一個冬季。

　　自從氣溫開始降低以來，中島敦哮喘發作的次數雖然沒有增加，但咳嗽症狀卻加劇，連帶著幾乎夜夜不得成眠。

　　初冬的時候，中島敦的一次發作來得突然，幸好當天休假，芥川龍之介也在家，立刻做了緊急處置，又開車將人送到醫院，等到一切檢查確定無事，他才又開車載著因為發病而疲憊不堪的人乘著夜色回家。

　　那次發作過後，芥川龍之介更為關注同居人的狀況，而中島敦也發現對方夜間的睡眠品質越來越差，甚至到了和他一樣夜不成眠的地步。他數度告訴對方自己沒事，甚至用行動證明自己也很注重預防哮喘發作，但都沒能真正讓芥川龍之介放心。

　　思來想去，中島敦覺得或許讓男人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稍微轉移到其他人身上或許是一個好方法。他們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但是他卻沒辦法預測當他提出建議時，對方會是什麼反應。畢竟，無論是他或是芥川龍之介，都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有一天需要討論這件事。

　　一個禮拜天午後，冬雪初晴，中島敦坐在開了暖氣的起居室內，一邊撫摸著被他從玻璃箱拿出來、昏昏欲睡的變色龍的背脊，一邊思考著該如何向坐在身側閱讀醫學資料的男人開口。

　　他深呼吸了幾次，將舒服地睡著了的變色龍放回玻璃箱中，一邊蓋上箱蓋，一邊詢問身邊的人：「芥川，你……喜歡小孩子嗎？」

　　「無所謂喜不喜歡。」芥川龍之介回得毫不猶豫，視線仍在文件上一行一行得看過去。

　　「這樣啊。」中島敦捧起已經變得溫涼的茶水，抿了一口才又說：「這幾次回橫濱，看到愛麗絲活潑的樣子，還有森先生和紅葉姊開心的模樣……就覺得那樣也蠻不錯的。」

　　芥川龍之介從文件中抬頭，看見對方低下頭飲用茶水似乎有意迴避自己的目光，他平靜地問：「你想要孩子？」

　　中島敦放下茶杯，看向對面的男人點頭，「我覺得，多個人陪伴也是好的。」

　　芥川龍之介沒有接話，只是定定地看著白髮青年，靜靜等著對方的下文。

　　中島敦深呼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橫過桌面輕輕覆在男人的手背上，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孩子這件事，我也沒有。」

　　「只是……你最近睡得比以前都差，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狀況不好，但我不希望……」

　　「敦。」芥川龍之介打斷了對方的話，反手握住對方原本貼著自己手背的手，一雙幽深的黑眸直直望進那雙溫潤的紫金色眼睛，語氣無比堅定：「不需要。在下很好，所以不需要。」

　　中島敦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只是點點頭，應了聲：「我知道了。」

　　那日之後，芥川龍之介的關懷不變，中島敦的病情也相對穩定，只是兩人的失眠狀況都是有增無減。中島敦曾多次想繼續和芥川龍之介談一談關於孩子的事情，但每次只要一起頭，就會被對方以各種方式終止討論，一直都無法更進一步的談論下去。

　　中島敦剛剛下課，一回到辦公室便見一名同事急急地放下話筒，朝著自己跑來。他不明所以，才剛要開口詢問，那名同事便焦急的開口：「中島老師，醫院打電話過來通知您有家人入院了。現在還在線上，你……」

　　他沒有將那名同事的話聽完，便快步跑到了對方的位置上拿起話筒，耐心的聽著電話那頭的說明，中島敦急匆匆地道了謝，掛上電話後，拜託了同事協助代課，便緊急請假趕往醫院。

　　芥川龍之介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熟悉不過的醫院天花板，正納悶著為什麼自己在病床上，就聽見身旁傳來帶著微微哽咽的一聲：「你醒了？」

　　他一偏頭就看見本該在學校的白髮教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滿臉擔憂，眼圈似乎還有些紅，「你怎麼……」

　　他的聲音乾澀，中島敦立刻那來放在床頭的水餵他喝下，但不等他開口，身旁的人便率先發話：「失眠、神經衰弱，讓你體力不支，暈倒了。」

　　「幸好打了點滴之後狀況就好轉了。」中島敦現在想起接到通知電話時的膽戰心驚，不免有些氣：「接到醫院通知的電話的時候，我很擔心，你知不知道。」

　　「他們說你一直不肯用安眠藥幫助睡眠，但是多睡一點、哪怕是一點點也是好的，所以我就請他們開了一些藥，我們先吃一點試試看好不好？」

　　芥川龍之介一直靜靜地聽著對方說話，看著他低頭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就是不肯抬頭看他。他抽出自己被對方握住的那隻手，轉而將人的臉抬起，拇指在中島敦發紅的眼角輕輕壓了壓，然後答應：「好。」

　　當天晚上，中島敦盯著芥川龍之介吞下半顆安眠藥後，才熄了燈。或許是實在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也或許是安眠藥的效用之快，芥川龍之介在抱著人、閉上眼沒多久便睡沉了。中島敦也在確認對方睡著以後，很快的墜入夢鄉，卻在下半夜因呼吸不暢而醒來。他調整著呼吸，最終還是因為不舒服而小心翼翼的在不將人吵醒的前提下，將自己挪出男人的懷抱與溫暖的被窩，披上外套，離開了臥室。

　　芥川龍之介在半夢半醒間感覺自己懷裡空了，皺著眉摸索了一陣才睜開眼，自己的枕邊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離開臥室。恍惚間，他一度以為自己抱著對方入眠，甚至睡得安穩不過就是一場夢，一場讓他逃避現實對方已經離開自己的美夢。但他旋即想起在醫院時，那雙紫金色眼睛裡的不捨與擔憂，還有那微微顫抖、帶著懇求問他的一句好不好都是那樣真實。

　　他記起中島敦自幼便不喜歡一個人待著，總努力找理由想要他，或是另外兩個哥哥陪伴，也想起中島敦先前數次努力找機會想與自己討論的孩子的問題。中島敦是個需要陪伴的人，芥川龍之介想，如果領養一個孩子能夠讓他安心，多一個人陪他，也沒什麼不好的。

　　芥川龍之介在中島敦的書房找到了正對著棋盤發呆的人。他從那人身後攔腰將人抱入懷中，惹來對方一聲驚呼，但又隨即平復下來。

　　「怎麼起來了？」中島敦放鬆地靠在男人懷裡，雙手搭在對方環著自己的手臂上。

　　芥川龍之介沒有回答，偏過頭在青年的臉頰上親了一口，環抱著對方的雙臂收緊了些。兩人靜靜依偎好一陣子，男人才打破了夜晚的靜謐：「若你想要孩子，那就領養一個。」

　　中島敦驚訝地看向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怎麼突然鬆了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不可置信：「怎麼突然……？」

　　「你說家裡多一個人陪也不錯，在下想了許久，或許可以一試。」芥川龍之介語氣淡淡，「當然，在下亦會負起教養的責任。」

　　中島敦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什麼你會負起教養的責任，是我們都要負起教養的責任才對。」

　　有了決定，兩人都有空的時候便經常到育幼院去。比起總會和孩子們玩在一塊的中島敦，芥川龍之介多半都是站在一旁目光柔和的看著大人小孩玩鬧。領養並不急於一時，他們拜訪了東京與鄰近縣市的育幼院，最終才在一所育幼院中遇到了投緣的孩子。

　　他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每周都前往育幼院陪著名叫泉鏡花的女孩玩耍。原本怯生生的小女孩也逐漸與他們熟捻起來，也明顯喜歡與中島敦相處，對芥川龍之介雖然表現淡淡，但也未見排斥。

　　他們在夏末的時候將泉鏡花接回家，兩人之家從此變為三口之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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