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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1~64)郭则 - 3,3

[db:作者] 2025-08-13 08:22 5hhhhh 1360 ℃

  王夫人见巧姐衣妆朴俭,打量了一回说道:「好孩子,真难为你。」平儿又说到她婆婆爱怜,夫婿和睦,王夫人更替她欢喜。此时李纨正在宝钗处商量家事,闻说巧姐回来,忙同来看她,刘姥姥见李纨、宝钗都道了喜,又道:「哥儿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官,大奶奶你真福气。」巧姐见过了她们,忙向宝钗道:「二婶娘,我那小兄弟呢?」王夫人道:「抱来见她姐姐吧。」宝钗答应就去了,一会子抱了蕙哥过来,奶奶和莺儿、秋纹等都跟随在后,先抱他见姥姥,又见巧姐姐。巧姐接过来抱着,引逗他笑。姥姥道:「你看哥儿那一笑,简直和宝二爷是一个模子。咳,怎么好好的宝二爷,」说到此觉得不大好,忙又改口向王夫人道:「真是太太的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大孙子做了官啦。

  又添了二孙子,将来还不是个做大官的么?「王夫人笑道:「但愿都象姥姥说的就好了。「李纨笑道:「姥姥上回说的故事,你们庄子上有个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托梦给她一个好孙子。我们都以为是你编的。如今这蕙哥儿可真得积德的报应。「刘姥姥道:「我说的也是真事,那家的孙子也二十多岁了,就和巧姐的姑爷同案进的学,他家里人都叫做张百万,我们庄子上的地一多半都是他的,那位老太太比我还硬朗,九十多岁的人还能坐着听一后响的戏呢!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说道:「姥姥难得进城来的,咱们明儿还到园子里去逛逛,你上回要画这园子,老太太叫四姑娘画了出来,明儿也找四姑娘去,看她画得像不像。「刘姥姥道:「难得太太高兴,让我也开开眼。「巧姐道:「四姑娘住在哪儿呢?我还没见着她。「李纨道:「她住在拢翠庵,史姑娘也在那里,明儿就都见着了。「王夫人便命平儿吩咐厨房里,预备明天的席。又道:「园子里也先去看看,叫她们打扫干净了,别叫姥姥笑话。「平儿答应着,刘姥姥道:「太太也说笑话了,我们庄家人天天只在土堆里坐着,那些草垛子土埂子就是我们的会客大厅,有时还要堆着大粪,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干净,人家还说没干没净吃了没病哪。「说得众人都笑了。那晚巧姐和刘姥姥都在平儿处安歇。

  次日一早,平儿就带着巧姐先到稻香村去见李纨,此时李纹、李绮因帮着料理兰哥儿纳聘衣饰等事,又贪图园子里凉快,住了多日,尚未回去。

  大家闲话了一会儿,巧姐说到乡下青棵棵多么可爱,一早起苇篱笆上开遍各色的喇叭花草,地里蝈蝈蛐蛐和金铃子叫的非常好听,连纹、绮诸人也恨不得到乡下去逛逛,一时巧姐又问起探春,李纨道:「三姑爷也来京了,新赁的住宅,她前两天才回去,今儿太太高兴又打发人接去,也许一会就要来的。」歇一会儿,平儿、巧姐又同至拢翠庵去见惜春、湘云。惜春不大会世故的,只略问巧姐那边情形。湘云闻知巧姐与刘姥姥同来,笑道:「我们这两天正闷着,来了个母蝗虫可有笑话了。」平儿笑道:「你道那姥姥真怯哪,那都是鸳鸯支使出来,骗老太太取乐的。」湘云笑道:「不管她真怯装怯,只她那个样儿也就够发笑的了。」惜春道:「你们何苦轻嘴薄舌的,凤姐姐、林姐姐单好刻薄人,到底不载福,如今我们仍旧携蝗大嚼,那造出母蝗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湘云听了也叹息不止。平儿又说到王夫人看那大观园图,惜春连忙命紫鹃寻出,放在手边。

  谈到晌午,便同至王夫人处,探春已在那里,见着巧姐,也拉着问长问短,说了半天,等丰儿引刘姥姥来到,方同往荣禧堂入席。

  王夫人陪着薛姨妈、刘姥姥、史湘云、李纹、李绮坐了一席,探春、惜春、巧姐、李纨、宝钗、平儿坐了一席。李纨、宝钗和平儿仍不时到那边席上照料。

  席间上了熊掌,湘云赶忙夹一块递与姥姥道:「姥姥你猜猜这是什么?」

  刘姥姥用筷子接过,看了半天,又嚼了一回只是猜不出。平儿叫小丫头拿一支生熊掌给姥姥看,姥姥接过去,捉摸了半天,说道:「猪爪子也不象?那牛羊腿子更不对了,嚼着倒有点腥气,难道是腥腥爪子么?」众人听得都笑了,薛姨妈道:「姥姥不要受她们的骗,这是熊掌。」刘姥姥瞪着眼听着说道:「这就对了,我见过耍狗熊的,那爪子就是这样。可没听说那东西可以吃得的,你们怎么想的主意,连狗熊都饶它不过呢?」众人笑刚止住又复大笑。

  李纹笑得按住胸口,探春举杯欲饮,把酒都洒在桌子上。少时又上了酸豆腐,刘姥姥道:「这个我可吃惯了的,哪天也离不开它。」王夫人道:「请用勺子吧。

  「刘姥姥舀了一勺,慢慢吃着说道:「怎么一样的豆腐,到你们城里连味都好了,到底皇帝脚底下,任什么都比别处强。「王夫人道:「这里头有鸡蛋、白猪脑子和着,还加上鸡鸭火腿的好汤煨了,等半熟了再加上笋尖香菌,才有这点味儿。

  姥姥学了到家做去。「刘姥姥道:「吃是好吃,可是吃不起,这些作料算起来够我们十天半个月的嚼裹了。「湘云只和纹、绮姐妹说些闲话,说起那年吃螃蟹做诗,眼前就短了好几个人,都不胜感慨,少时又上了一碗菜,王夫人举起筷子让薛姨妈又让刘姥姥道:「姥姥你尝尝这个神仙鸡。「姥姥笑道:「怎么鸡都成神仙啦?还是神仙变了鸡呢?

  不管他我先得一块再说。「夹了半天才夹到一块,吃着笑道:「也试不出他是神仙,就是有些酒味,怪不得吕洞宾要喝酒呢!「引得众人又大笑,那边桌李纨、宝钗都忍着不敢笑出来,平儿用手帕掩着嘴。探春笔道:「姥姥别喝醉了,若象那回醉倒在山石后头,她们就把你当神仙鸡了。「一进席罢,丫环们送上漱口的条,大家都漱了。

  刘姥姥欲一口咽下,平儿忙道:「姥姥那是漱口的。」这才改漱散坐,闲话一会儿,探春道:「这时候白天太短,太太要逛园子,早些去吧。」王夫人听了便同众人往园里去。只薛妈要歇中觉,自回宝钗房中歇息。

  此时已近中秋,王夫人等走过那座石山,已闻得一阵阵的桂花香。先到沁芳亭上,那里有竹藤椅榻,各人随意坐。宝钗怕风太凉,亲自取过织金绒毯铺在榻上,然后请王夫人坐下。看那一带池沼,荷花已老,尚有余花,水气烘秋,分外萧爽。

  刘姥姥坐在栏边,谈些乡下新闻故事,内中颇有新奇的,说是他们村里老顾家生下一匹驹子,满身漆黑,粉鼻粉眼,四蹄雪里站,人人见了都爱,哪知道是同村姓凌的欠他五千吊钱,变马去还债的。他儿子得了梦,跑去顾家一看,那驹子老远就颠颠的走来瞧着他儿子下泪,后来到底拿钱赎回去,还养在家里呢。又说有家姓周的,夫妇二人都念佛行好,生了一个儿子,又聪明人品又好,娇养到十八九岁,被拐子拐了去十多年没有消息。就近周老头病重,什么医生都治不了,想不到他儿子忽然回来,拿出一种仙丹给他老子吃了登时就好。据说拐去后被一道士救去,传授他许多道术,这仙丹也是那道士给的。这事若不是我亲眼见的,连我也不敢信,能说世上没有神仙么?

  刘姥姥只管信口开河,众人有听着的。有各自闲谈的,也有凭栏眺望的。湘云看见那边一片翠竹,说道:「那不是潇湘馆的竹子么?上回我看他一大半都黄了,眼下可又好了。」探春道:「你不知道,今年园子里的花木都重新修整过了,这竹子新近派老叶妈管着,比从前老祝妈还勤谨呢。」平儿回王夫人道:「池子里的船,我叫他们预备下来了,太太还是坐船?还是小轿子?」探春道:「太太还坐船吧,到底比轿子舒服些。」王夫人笑道:「我一个人坐轿子,你们走着也太累。咱们都坐船吧。那船靠在哪里呢?」平儿道:「这才又浅又窄,大船撑不过来,在柳堤那边湾着呢?」

  说着,便叫丫头们传小轿过来,王夫人道:「不用啦,这里路很平,又没多远,走走也好。」于是扶着玉钏儿慢慢走去,众人一跟随,走过紫菱洲,只见白草红寥,秋色清妍,欲另有一种萧寒之致。宝钗心有所感,说道:「从前二姐姐住在这里,我们走惯了的,怎变得如此荒凉?」探春道:「二姐姐那年回来还舍不得这房子,可怜只住了一天,以后就没有来过。」刘姥姥道:「哪位二姑娘啊?

  不是那鹅蛋脸脾气好的么?我听姐儿说生生是给姑爷折磨死的,真叫人心疼!还有个林姑娘呢?总也没见着,如今到哪里去了?「平儿道:「林姑娘早就过去了,你还不知道么?「刘姥姥道:「我见她总跟宝二爷在一处说话,身子好象单薄点,哪里想到这点年纪就转去了呢,「平儿怕她又说什么,连忙用闲话岔开,不多时已到了荇叶渚长堤,早有两支小画舫在柳荫底下停泊,驾娘们见王夫人来到,忙即拉跳板,打扶手。王夫人和刘姥姥、李纨姐妹、平儿、巧姐都上了迎面这支船,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带着书、莺儿等又另坐了一支,当下便吩咐开船。驾娘们刚撑动竹篙,船便离岸。忽听叭哒一声,一个人从船头上直摔下去,众人都吓昏了。

  不知那人是谁?可曾掉下水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大观园续宴待披图太虚境赐婚惊抚表

  话说王夫人和刘姥姥等从荇叶渚柳荫下上船,刘姥姥向来不常坐船的,站在船头只顾和王夫人说话,冷不防船一开动,立足不稳,就摔了一个跟头,幸亏平儿在她身旁,连忙将她拉住,没有掉下水去。王夫人问道:「姥姥摔着没有?」

  刘姥姥道:「没有什么,我那回踉着老太太走那石子路,还坐了两个屁股呢,这上头一站平怕啥哟。」巧姐拉刘姥姥进舱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乡下不坐船么?」刘姥姥道:「我们那里遇见发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这么大,只坐过两回呢。」一会子有两对鸳鸯从船旁浮水过去,刘姥姥道:「你们城里也养着鸭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的,只怕是野鸭子呢?家鸭子哪里有这颜色。」李纨道:「这是鸳鸯,姥姥可记得老太太房里的金姑娘不叫鸳鸯么?」刘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错,听说她跟着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个行善一定要成菩萨的,她就当上龙女啦。」李纹、李绮只听她的话,暗中发笑。

  那边船上,湘云拿过篙子要替驾娘们撑船,宝钗道:「你们看史妹妹在那里演荡湖船呢。」探春道:「云儿,你没有看见那边刘姥姥的笑话么,你掉了水里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们跟着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云笑道:「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几口也没什么,再不然做了捉月骑鲸的顾太白,我倒成了仙了。

  「驾娘们都道:「姑奶奶坐下吧,这可不是玩的。「湘云方将篙放下,坐在船头,这两支船沿流撑去,碰着莲茎荷叶拉拉有声,船过处水波晃漾,有些水都被惊飞。湘云指岸上一处院落道:「那不是蘅芜院么?

  「宝钗注目好久,方说道:「可不是么?这一油饰改了样儿,几乎认不出来了。

  「惜春道:「宝二嫂子,你为什么不搬了来?大家热闹点。「宝钗道:「我也有这个意思,这一向忙的顾不得啦。眼下秋凉且说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间的事了。

  「探春道:「你有了哥儿,还是住怡红院合适,那边房子宽绰,又有树荫、凉风。

  「说着,眼前露出一带曲折竹桥,便知已到芦雪争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儿忙叫驾娘们将船靠住,大家下了船,从竹桥上走过,不断的嘎吱之声。刘姥姥道:「刚才那一摔,我倒不怕,听它嘎吱嘎吱的,可有点发怯,你们各处都修理了,为何不修这桥呢?「巧姐道:「姥姥别害怕,我来搀着你。「刘姥姥走得甚慢,到她过了桥,走进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内坐下。婆子们预先备下茶炉沏了茶送进。由丫环们依次了递了大家喝着。刘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这是亭子么?我瞧着还象一支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这里本来是仿着船式样盖的。「李纹、李绮靠窗子站着,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们把窗子推开,在这里钓鱼才好呢。今儿可惜没带竿子。「湘云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来,真是天然的一个渔婆,只没有人可扮渔翁。「探春道:「二哥哥从前穿着那套蓑笠,大家都说象个渔翁,若把那一套给史妹妹穿上也还充得过呢。「宝钗拉同湘云,各处闲着,忽指那边一块石头道:「你看那里不是咱们吃鹿肉的地方么?就在那石头上架着铁炉,大家烤着吃的。「二人触景生情,都想起宝玉来,各有各的伤感,却只默默无言。平儿一眼瞧见说道:「你们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湘云笑道:「我们还想着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贪好吃,把镯子丢了也不知道。「平儿听得也笑了。

  探春走过来听见说道:「高兴的事一过去就找不回来,如今就给你们一块鹿肉,拿到这里烧着吃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此时惜春看着流水,正想她的禅理。

  王夫人坐在那里和刘姥姥,巧姐闲谈,忽看见芦苇外隐着一角卷篷,问道:「那边不是一个水阁么?」平儿回道:「那就是凹晶馆。」王夫人爱那篷下亮爽,便要到那边坐去。玉钏地道:「顺着岸边走过去,并没有多远,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过中秋赏月,我和鸳鸯姐姐下了山各处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见水里的月亮才有趣呢。」当下王夫人便要从岸旁走去,平儿道:「这一带虽是平路但潮湿还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还是坐船去吧。」于是王夫人扶着玉钏儿上船,平儿跟去照料。

  这里众人都从岸旁穿着芦花,一路往凹晶馆去。刘姥姥走着笑道:「这走到咱芦塘里去了。」李绮瞧见李纹素罗衣上落着一个红晴蜒,向前一扑,刚好捉住,拿在手里给李纨看。湘云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干树枝来,拿它做拐棍。探春笑道:「刚才要叫你扮渔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时到了凹晶馆,看那里字画陈设还都照旧,婆子们知道太太要逛园子,打扫得很洁净。

  刚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着闲谈,刘姥姥道:「这里真是靠水临水,我们乡下卖年画也有画着大园子的,哪有这么好呢。」王夫人道:「这个到底是人工布置出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还要好哪。」刘姥姥道:「哪里有真山真水哟。除掉树木就是庄稼地,还有些土堆子,离我们村里七八十里地有几处皇上家的园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盖着,可惜那回被毛贼造反给烧了,是上家几次要修理都没有钱,不知道老皇上盖的时候用多少万银子呢?」李纨道:「姥姥,你去逛逛么?」刘姥姥道:「那园子如今还有官儿看着呢,哪里容乡下人进去。我是听人说的,他们说从前老皇上住着,五月节耍龙船,耍好了皇上见喜,大把的银于赏下来,那才热闹。我们村里娘娘会高跷中幡插,都赶到那里送给了皇上看。看上也照样赏银子,如今晚儿可没有了。」李纹问:「什么是高跷?什么是中幡?」刘姥姥又大说一阵,大家都听住。

  湘云欲同宝钗、探春各自闲谈,湘云指着那栏干说道:「你这栏干的直棍,数到那边有多少根?不许数,只许一口说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湘云道:「错了,偏多着一根。那年中秋,我和平儿在这里联句,借她拈韵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韵。」宝钗道:「那年我刚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约好了中秋赏月倒住家里去过节,哪知道园子里生出许多闲事,怎么住得下去呢。」湘云道:「那回你们不在这里,只我同平儿倚栏联句。此刻咱们在这里,平儿又没有了,天下事真没有十全的。」宝钗听了,也相对叹息。

  探春道:「你们只顾追想从前,诗社倒搁下不提了。大嫂子答应的荷花社也没有开成。此时芙蓉花快开啦,咱们补个芙蓉社吧。」宝钗道:「芙蓉花是细腻风光的,做诗题不如填词的好。」湘云正要接着说话,只听王夫人说道:「咱们散了吧,今儿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里看画,还有一段路吧,只可改天再去吧。」平儿问了王夫人,说是坐轿,忙即招呼小厮们把轿子抬来。王夫人便坐上轿子先出园去。这里众人又坐了一会儿也散了。

  转眼中秋渐近,李纹、李绮已由李婶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没得在娘家住下,一时大观园中不免冷落。李纨、宝钗和平儿欲忙着结下帐目及应节琐务,每日都到议事厅上商料理。一日平儿从议事厅回房,丰儿迎着回道:「奶奶,二爷打发兴儿回来了。」一儿道:「二爷老远的打发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丰儿道:「他没有说起,奶奶要不要传上来问问?」平儿点点头。

  歇了一会儿,丰儿同着兴儿进来,向平儿请安,呈上贾琏家信,平儿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此次到东边,知那些庄地已被环兄弟蒙混出脱,幸亏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庄户也自知被骗,情愿将庄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赔偿损失。一切数目俱已查明,家中无论如何抵押,务必赶紧拨汇七八千银子来,便可了事。只是环兄弟闻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则边地早寒,速将大毛皮衣捡出,交与兴儿带回为要。」

  平儿将信看了,又问贾琏的起居近况,兴儿道:「二爷住在熟的银号时里,空的时候只喝酒,叫两个唱曲的唱唱,并没有别的,奶奶放心。」平儿笑道:「我不象从前奶奶要问这些事,只问二爷的身子好么?劝劝二爷不要多喝酒熬夜。

  「兴儿答应了,平儿又问那环三爷如今怎样逃到那里去了。兴儿道:「提起三爷来,简直不是从前在家里的样子,打扮得一身匪气,一出门就带着好些打手,都是蓝衣服紫裤子,头上还插着野鸡毛,一开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这个吓唬人,背地里勾结卫帮马贼,无恶不做。他的消息也灵,不等二爷到了那里,头几天就走了。我们冷眼看他还要捅大乱子呢。「见平儿无语,方慢慢退下。

  平儿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纨,宝钗。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说与贾政知道,贾政道:「也只好这个办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现银子,琏儿又不在家,往哪里去张罗呢?」王夫人道:「上次领回老太太的珠串,还有两串在我这里,若实在没法子,只可还拿这个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够了。」贾政道:「老太太留下的这点东西,我们保守不住,三番两次的拿去抵押,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呢?」王夫人道:「这不过暂时押借,又没押死,将来等琏儿家来,想法子赎回也还不难。

  「贾政道:「这也罢了,环儿这孽畜怎么办,我是要性命的,将来带累我还要吹头呢!「王夫人道:「老爷干着急也不中用,明儿告明族长,将他撵出族去,再通知各处地方官都立了案,想来也不怕的。「贾政叹道:「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儿或是宝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爷如今倒想起宝玉来了,为什么他小的时候看得仇人似的?「贾政笑道:「我回过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恶,我是莫知其子之善,从前只占了一句,如今两句都占全了还说什么呢。「不言贾府上下思念宝玉。却说宝玉此时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旧静坐,有时浏览道书,参透道家许多真诀,渐渐引起引度人的心事。闲时也同柳湘莲联合出游,宇内名山胜迹,随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楼以至著名世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还有云川的两玲珑,施州的九上下,安远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鸾罔,无一处不曾游到。也遇到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有的结伴,也有的携着配偶。那些仙女一个个都是雪膏花貌,雾袂云裳。

  宝玉、湘莲道行已深,从不动一些凡念。只看着仙家也有夫妇,更悟到情之一字是着天地氤氲之气,凝结而成,天地一日不环,这情字也一日不减。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梁飞瀑,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见那一带画阁玲珑,珠帘迄逦,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这个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

  正痴想间,见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来,忙趋前问讯。原来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间。彼此立谈,甚为投契,便邀宝玉、湘莲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浆共饮。说起当时失路入山,幸遇仙妹,得谐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又引他夫人出见,真是仪态万方,目所未见。宝玉等坐在那间精室和阮肇谈些直诀,互相印证,又同着刘晨偕仙子来访,凤车鸾佩,尽态极妍。阮肇替他们介绍了,也是相见恨晚,深谈良久,方握手叮嘱而别。

  宝玉和湘莲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刘、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缘便得到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许多日子总算修成丹诀,证就真仙的了,只求见一见林妹妹,诉我一番冤屈,欲见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时湘莲同行,只见宝玉脉脉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不料一举念间,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晓。

  次日湘、宝二人同在洞中静坐,渺渺直人忽然走进来说道:「大士即日回山,带有玉旨,速备香案迎接。」宝玉、湘莲不知何事,只答应遵命。于是抬出青玉宝案,燃起逢莱宫的九光光华烛,摆上那泗水出波的云螭神鼎,点着那宝林炼髓的芳屑名香。刚好布置齐备,茫茫大士已从洞外下了祥云,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庄容正色的行来,一近香案便道:「贾真人接受玉旨!」

  宝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随即接过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见烛光香气缭绕如云,上面鸟篆虫书,一字字都现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声念道:「昭明显溶昊天上帝敕曰:县宇细渺,无终无始,导化宣麻,维予小子。咨尔审瑛,娲璞之精,惠以某露,洽于神茎亦维绛珠,永怀以报,酬泪陨生。太虚是蹈,前因即结,大化未口,维情不息,以贯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阂不移,精湛顺复。猗予成化,因物寿容,喜尔贞固,用沛鸿蒙。尔瑛尔珠,宜结伉俪,前有刘樊,令徽允继,大顺循德,联为蹇修,于戏敬止,永郭良逑。」

  念完了,宝玉九叩谢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谢。大士笑对宝玉道:「大功圆满,良缘顺成,可喜可贺。」又对渺渺真人道:「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诱之力。」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个蠢物倒要怨我了。」说毕又瞅着宝玉一笑。宝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师父知觉,暗自含愧。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又由因生果,这也是一定的道理。亏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这道旨。天听昭昭,无远弗届,焉得不令人敬畏。」宝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与湘莲兄在此潜修,所志既同,又同经患难,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与弟子相类,此番若往太虚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愿,也不枉师父玉成之力。」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应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当下又对宝玉、湘莲各有诫勉,就带他二人向太虚幻境而来。宝玉是来过两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遥见石坊高耸,一带清溪碧树,风景估然,颇似久客初归的情况。

  茫、渺二人经他们走进了宫门,警幻仙姑已在那里迎接。即时将那道玉旨交与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对宝玉、湘莲道:「吾事已了,好自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宝玉见警幻仙姑桃靥含春,樱唇衔雨,蹁跹袅娜,还似当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时多承指引,耿耿在怀,念今番到此,当向何处安身?如何与潇湘妃子相见,还乞携带。」警幻听到指引二字,以为指着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觉羞红了上颇,半晌方说道:「侍者不要如此谦称,且喜别来早证仙班,上膺玉旨,如今便请到赤霞宫居住。妃子那边且待通辞,不可冒昧。」又指湘莲道:「这位便是柳仙么?」宝玉道:「正是。」忙替他们见礼。

  二人随同警幻又走进二层门,警幻指着痴情、薄命两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痴情司的便是鸳鸯妹子,都是侍者家里人。」宝玉道:「那回师父弓俄到这里见着许多家里人,都不理我。又都变了鬼物,只怕他们跟我也无缘了。」警幻道:「她们好好的这里,如何会变鬼物,那是茫师一番幻化,要点醒你的。倒是熙凤妹子与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狱里呢。」宝玉听了不胜感叹,又问起兼美。警幻道:「她早升入情天,连续她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异日上谒天廷或许尚可遇见。」一路走着,见珠帘低垂,画栋雕楹,其中有许多仙女往来,都不认识,忽听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宫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红宫门,进门一带是群房子,又进了二门,只见正面五间正殿,垂着珠帘,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几树石榴开得似一片火霞。从花荫下角门过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与湘莲道:「柳道长且在此间下榻。」宝玉送他进去,然后又同警幻走进正院。原来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左遍植海裳,右边却遍种芭蕉,恰好红绿交映,又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边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

  宝玉不及看院中茶木,便有诗女打起海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隔断,或明或暗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宝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间坐定,又有三四个侍女从曲室出来,向宝玉见礼。也是娇胜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间是侍者旧居,可还记和?」

  宝玉此时灵机已澈,便道:「从前不到此间,哪得有这番因果,只是一座尘世,几失本来。此番幸脱迷津,也还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遥深莫测,拿定方向,不致堕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堕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见,非具过人智慧,焉能如此。」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止,一时又问到黛玉住处,警幻道:「只在绛珠宫,距此不远。」宝玉道:「此番赐婚,实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见绛珠,剖明冤屈,究竟她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瞒我。」警幻道:「恨与不恨无从深窥,只见她一首落花诗,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迟当为申意。」宝玉道:「那回跟师父来此,分明见着她,我只喊一声林妹妹便被力士撵出,那也是幻化的么?」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无一非幻侍者向来聪明,何以尚有疑惑?」宝玉顿悟,又问:「绛珠宫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绛珠那边的只有晴雯、金钏儿,新近又来了麝月。」宝玉道:「她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么也来了呢?」警幻又将她痛哭殉主略说一遍。宝玉尚欲再问,警幻已站起告辞道:「侍者且住,候我好音。」便一直出宫去了。

  这里,宝玉走进里间,转过一回镜屏,方是卧室,见结构精巧,陈设幽雅,也自心喜。那案上也放着道书,随手取了一册,倚窗翻阅。心里似乎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又懒得去寻湘莲,正在无聊,忽然想道:「我是得过道的,这一向守定此心,似止水不动,怎么又心猿意马起来。若把持有定,岂不把已成功的功行都丢掉了。横竖我是不负她的,她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尽我心,只当还在大荒山修道,又何不可。」又想道:「我这番缠绵俳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胜且被我感动,难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觉得天空海阔,丢下书只是静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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