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前辈你看——那颗星星好亮啊。』

『…………嗯？』

听到那带着点鼻音和略显迟缓的回答，我侧过脸去才发现前辈刚刚好像不小心睡着了。心里不由有些下意识地歉疚起来，她最近打工太累了吧，而我……还要这么任性地拖着她不睡觉陪自己看星星。

『玛修，你知道那颗星星为什么会变亮吗？』

『是、是为什么？』

『因为它死掉了。在我们看不见的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像这样——嘭！地一下子爆炸了哦！放了一个精彩的葬礼大烟花哈哈哈！』

看着突然大笑着手舞足蹈起来的前辈，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她就是这样的人，喜欢突然说些有点古怪又消极的笑话。不过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们大家多多少少都是这样——毕竟每一天过起来都不算轻松。

『阿嚏——！』

『前辈你着凉了吗？那个……我们回去休息吧！』

『玛修你不等流星雨了吗？』

『算了算了，毕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下雨呢。电台说过有70%的几率会下……』

我边说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给前辈披上，却被她唐突的起身躲开了。只好讪然地将胳膊又转了个弯，衣服的下摆在夜风里飘来飘去的，像前辈的头发一样。

『玛修啊，你知道吗——星星即使死亡，也是不朽的。』

前辈站在屋檐的边缘，回过头望了我一眼，笑容有些模糊不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明白——不过前辈有一天应该会告诉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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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XX 春

3月x日

今天在打工店里后面的巷子里捡到一个女孩。说是女孩，但我其实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她长得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也许是新都市那边的生物？虽然看起来依然和我记忆里的『人类』不一样，但至少她的模样没有那么令人作呕。而且她似乎有一头很漂亮的浅粉色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令人怀念——唉，我在想些什么呢。浅色头发的『人』在新都市那边多的是，也不是只有卡斯特会有浅色的头发吧。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明智，我还是将她背回了住所。总觉得放着这么柔弱的雌性不管实在是有些残忍——反正我也几乎吃不了多少城里配给的食物，应该可以分给『她』一口。

女孩很快就醒了，她说自己的名字是『玛修·基列莱特』。真羡慕啊，即使一看就是被遗弃或者放逐的型号，还能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

3月x日

这个叫玛修的女孩很有礼貌。也知晓各种生存的基本常识与技能。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毕竟我无法生育后代，也不太有自信可以教育好后辈——在这个见鬼的地方活下去已经够费劲了不是吗？按道理说我不该给自己徒增一个累赘的。但她既然如此懂事，打工店里的老板娘又正好缺人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老板娘看到玛修的容貌之后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很快接受了她，并给她安排了住处——就在我的公寓房间楼下的空屋——老板娘说住在那的倒霉蛋上周刚去公园碰运气，结果再也没回来过，宿舍空着也是空着。

4月x日

卡斯特最近好像很忙，她三个月前送来的药我已经吃完了。但是我没有去联络地点给她捎口信——反正多少也是可以凭借经验忍耐的，我已经很清楚应该怎么做了——而且叫玛修的那女孩，她的样子看多了也挺能缓解这种不适感。虽说可能只是『可爱的昆虫』与『恐怖的虫子』之间的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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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气温要换上夏季衣物似乎仍有些嫌早。虽然前辈说以前的6月初要热得多了，满大街的杂货店都会搬出售卖冰冻起来的甜饮料的柜子。不像现在，早晚还得穿上外套。但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前辈这么说着，走过来将盛放染色用魔法粉末的罐子放在我手边。

『这种事情可千万不能忘，玛修。虽然你的外套全都有帽子……但我也不能时刻保护你呀。』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弯起来，我知道她又在和我开玩笑了。就连打工店的老板娘都会当着客人的面奚落她，说她除了嘴巴很严勉强算个优点，什么重的物件都搬不动，还没有我这个外来的流浪妖精能干的活儿多。我不喜欢老板娘这么说前辈，不过没关系，现在我可以来帮前辈的忙了。

将粉末对着墙边的穿衣镜小心翼翼洒在头上，无论多少次看还是觉得新鲜——那些闪闪发亮的蓝紫色粉末附着在发丝表面后，瞬间就失去了光泽，接下来就像夜幕突然降临那样、唰地一下，我的头发就变成哑光的铅灰色了。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低级的魔法兴趣那么大，哈。在新都市那边应该有更多令人目不转睛的戏法吧？唉，可惜你都不记得了。』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觉得这里应该比那边要好……』

『哎——玛修你认真的吗？这种粪坑一样的地方有哪里好了哈哈哈。年纪小小品位堪忧耶。』

『至少在这里有前辈在呀。我觉得这里比较好……』

前辈没再接话，睫毛矮下一层去。后面隐隐听得那唇瓣间挤出了『抱歉』两个字，但我不明白前辈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抛弃我的人也并不是她啊。

『那么，我先去店里了，前辈忙完以后也早点来哦！』

在遍布夕阳余晖的天空中，那漂浮着的淡淡橙色和静谧夜风，同时让人感受到逢魔时分的美与危险。前辈说这里是个糟糕的地方，我自然是明白的。虽然外貌已经过了伪装，沿途仍会有一些暗处蠕动的恶意刺向我的皮肤——或许在看过那些目光的主人样貌后，有人会作出以下结论：相由心生。但我明白事实并非如此。那些可怜人也并非天生就面目可憎的——真相简单而残酷：他们只是快要死了。

虽然我丧失了流落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但有些常识却是自然而然就根植在大脑里的。传说这片大陆上分为新人类与旧人类两种型号。新人类活到三十岁躯体就会衰竭，必须抽出灵魂转移到新的躯壳里去，只要有备用的身体，就可以实现不死。这些生物无法迎来真正的衰老，也无法诞生新的生命，最后成为了只有外表光鲜亮丽的某种被诅咒的存在。而旧人类们，据说是一批进化失败的先祖留下的后代，没有翅膀，或者只有畸形的翅膀无法用作飞翔，身体同时伴随有一些轻微的异状。他们会生育后代，会老去，也会死，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躯体的衰弱，其外形会变得愈发异样——例如伤口变得难以愈合，肢体末节或赘生物增长过多，等等。情况严重的人还会遗忘自己的名字、面貌逐渐失去可供辨识的特征。

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仿佛遭到上天遗弃的旧人类们，却能生产和提供新人类生活所需要的某种高级资源。基于这种特性，他们苟延残喘着存活于各处边境城市里，没有遭到精通魔法和秘术的新人类的扑杀，不至于走向灭绝。

而我貌似是被称为『妖精』一类的存在，是新人类通过某种仪式批量生产出来为他们服务的智慧生命体。前辈说她在朋友带来的书里读过，世界上有其他地方的人类也在做同样的事情，称之为『人造人』计划。但我们在这个国家，并没有被冠以『人类』的身份。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妖精是什么呢？为什么会把我们称为妖精？前辈貌似一直对这种阶级划分的称谓很不满，她说妖精应该是童话故事里可爱纯洁的小东西，比这些臭烘烘的人类要高等多了才对。

不过，就算前辈对我一直很好，我也很清楚，她和我不是同一种存在。有时候这令我感到寂寞。

某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抬头看着星星，忍不住问走在前面的前辈——死后我们都能飞到天上去吗？前辈哈哈笑了两声，但没有回头。

『玛修你啊，不是有翅膀的嘛。想去哪儿都可以。』

但我想得到的并不是这种答案。

小心谨慎地将酒馆的厚重木门在身后合上，我脱下了外套。在衣帽间换上制服的片刻，调整内衣带子的手指无可避免地蹭过了脊椎两侧狰狞的凸起疤痕。我想起前辈的说辞，轻声叹了口气。

【这真的还能算是翅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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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XX 初夏

6月x日

我不喜欢玛修总是叫我前辈。只不过是在打工的店里教了她几天，她就自作主张地开始给我安上这局促的称谓。

这女孩像只小型动物一样无害又粘人，但我知道那可不是什么谁都能捏死的哺乳类小东西。相信在看过她徒手杀死一个体型在自己三倍左右的旧型号的时候你也会这么想的。后来我从卡斯特那里打听到，她是被新都市那边制造出来的『人工生命体』——又称作『妖精』。我对于这种恶趣味的命名系统属实有些鄙夷，还被卡斯特笑着说太古板了。我反驳她，妖精的故事不是你借给我读的吗？卡斯特上来堵我的嘴说小声一点啦，薇薇安老师听到就麻烦了，她可不高兴自己的私人书籍被出借！我偷偷反手掐她的腰，逗得她哎哟哟地直叫唤，脸都笑红了。

真好啊，卡斯特永远都是那副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而且看起来像个真正的『人类』。

这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对吧？毕竟真正的人类应该像我这样，会不断成长，最终老朽。我说她『像人类』，并非指生物进化意义上的——我只是认为，阿尔托莉雅·卡斯特，她有着一张记忆里最符合我认知的、人类的脸。纵使她没有翅膀，也不会长大，同样也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附庸寄宿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在遇见她之前，我曾经以为除了照镜子，再也不会见到和自己一样的容貌了。

不过说起来……我是什么时候认识卡斯特的来着？有点记不清了。

6月xx日

玛修今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突然问起卡斯特的事情，我随口说了句『她是从阿瓦隆来的妖精』；结果被她反问道，『前辈，阿瓦隆是哪里？』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玛修也只是笑笑，说原来这个地方还有其他都市来的妖精啊，真想和她聊聊。我不痛不痒应了两句有机会一定介绍你们认识，就到隔壁清洗水池去了。

这孩子比我想的要聪明，应该已经意识到卡斯特她是不属于这里的存在。那个私人诊所的女医生，是叫薇薇安吗？不知为何我总是有些记不清她的脸和名字。卡斯特告诉过我，阿瓦隆是死后大家都会去的地方，老师就是这么教给她的。但是，在这个国度间流传的任何一条关于死后或阴森可怖或光明祥和的居所清单上，都没有出现过『阿瓦隆』这个名字。玛修·基列莱特作为被培育出来的人工生命体，大脑被灌输好的知识里也一定不会有这个地方。但她是否对近期流行的魔女怪谈有所耳闻，这又是另一件该去考虑的事。

一边喘着粗气用力刷洗水槽里的污垢和残余物，一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其他在这个城镇生活的家伙们已经不会在意这件事了——他们只是麻木而贪婪的蛆虫。为了追求曾错失的荣光与恩泽、追求那可怖的蜕变和羽化，他们可以不计一切代价。魔女也好，妖精也罢，纵使不可名状之物也比老朽腐坏更令人垂涎向往。

【活该你们被做成饵料。恶心的东西们。】

本应是腹诽的字眼冷邦邦地在散发着腥味的水泥壁上弹跳，我愣住了——欸？我在生什么气啊？

有些好笑。

6月xx日

天气变热了。晚上店里生意变得更忙了。

最近回公寓的路上会经过的那条斜坡对面，总散发出一片朦朦胧胧的蓝色荧光。有些令人在意……等卡斯特下次过来镇子上的时候去问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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