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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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尔·维特用力扯了扯制服那紧实的衣领，银色的警徽和警星在她的左胸口和肩上闪闪发亮。晚上七点半，似乎正是这位年轻的副警长换班的时候，但她那缀着晶莹汗珠、还有些微红的圆润面庞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下班而感到多愉快。

艾莉尔又不耐烦地用力按了按面前的门铃，901室的电钮伴随着有些生硬的电子音乐持续闪烁着，听起来令人心烦意乱。她回头瞅了一眼，浅绿色的眼睛疑神疑鬼地瞥着四周，像一只受惊的狐狸。

还好，没有人用手枪指着她的脑袋。

年轻的警察深吸一口略显混浊的空气，夏日里闷热的环境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几乎紧贴着皮肤的衣服闷得她一身是汗。

夜空中，双月高悬着，洛伦和威尔兹的昏黄月光洒在铅灰色的街道上，成排的高档公寓影影绰绰。刚刚的一阵骤雨打湿了房屋前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漂亮草坪，但它非但没有缓解夏天的闷热，还让空气中带上了一股浓重的沥青味和泥土味，闻起来令人作呕。

电子门铃还在喋喋不休地响着。

该死，为什么德洛莉丝还不应门铃，她决不能多待，必须赶在他们发现她之前——

一架安全局的黑色无人机忽而略过她的头顶，搭载的扬声器大声播放着无聊的“新闻”和宣传口号。

一缕汗水从艾莉尔的脖颈淌下，在星球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流进了她的领口。她这么快就被盯上了？真希望安全局的人有点捕食者的风度，允许自己的猎物再多逃一会。

万幸，无人机对艾莉尔熟视无睹地飞远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挺好，看来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晦暗的电子屏亮了，映出了一张女人的脸。秀美的面庞之上，一双目光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艾莉尔，弄得她的心里一阵阵地发毛。她淡棕色的齐肩短发梳得并不很齐整，领口处散开两枚纽扣的白衬衫更是尽显下班后的慵懒。艾莉尔猜测，这位就是她要找的德洛莉丝·伊迪恩了。

“嘿呦，这不是艾莉尔嘛”，女人似乎是认出了她，面容舒展开来笑了笑，“这时候登门拜访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艾莉尔见状也赶快挤出一丝笑容，虽然不好说在外人看起来有多自然：“我刚好下班路过，就想着顺道来看看你”，她对着屏幕上方的电子摄像头挥了挥手中敦实的褐色玻璃酒瓶。酒是她事先冰镇好的，放在了专门的隔热套里，艾莉尔取出酒瓶在手里转了转，露出瓶身上“橡木庄园”的烫金商标，好让德洛莉丝知道这是好货，“也不算晚嘛，我还带了这个呢。”

屏幕上，德洛莉丝眉头舒展了一下——太棒了，她上钩了。

“太客气了，我这就开门，快请进吧。”

电子屏闪了闪，啪嗒一下变黑了，镶着银白色金属边框的防弹玻璃大门刷啦一下顺着轨道滑开，艾莉尔赶快提着酒走了进去。

看起来相当华贵的红色金边天鹅绒地毯如黑洞吸入光线般吞没了她的脚步声，强劲的空调凉风扑面而来，很快收掉一身的黏汗。宽阔的大厅里铺设着能映出人影的黑色大理石地砖，位于中央的一座青铜雕塑上装饰着一枚雕刻华美的徽标。

艾莉尔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四处打量着：一台通体亮着灯的自动售货机蜷缩在厅堂的角落处，里面琳琅满目地排列着昂贵的各色商品，每一件上面都盖着商务局允许售卖的鲜红印戳，隔着老远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动售货机背后的运营公司会把75%的利润直接上交给商务局及其匿名持股人，尽管这是人尽皆知且明目张胆的行贿，但是城市里的人们还是会经常在各种各样的售货机上购物，因为他们也别无选择。

艾莉尔记得很清楚，有一晚，她和几个伙伴沿着街道一路扫荡，接连焚毁砸烂了数十台售货机，浓烟滚滚，几公里外都能看得见。但在第二天的新闻报道里，安全局却将其轻描淡写地定义为机器运行故障，着实让她纳闷了好一阵。

电梯前的墙上，摄像头自动旋转过来正对艾莉尔，它发出低沉的蜂鸣声，多疑地看着她踏出的每一步。她让它扫描自己的脸，一道蓝光懒洋洋地在她的面部来回扫动了一下，不知具体安装在哪里的扬声器发出了机械的确认音。

“艾莉尔·维特，确认为已登记访客，允许放行。欢迎光临诺丁汉公寓，距您上次到访已过十二天两小时零四十七分钟。”

哈……十二天，挺有趣。艾莉尔快步走进打开门的电梯，按下九层的电钮，电梯门缓缓关上了。

这位德洛莉丝小姐够天真的，但愿她也够傻。

“快两周没见到你了，你最近病了？”

这个女人的身材相当好，黑色双排扣西装下，一对丰满的乳房鼓鼓囊囊，包臀裙和黑裤袜勾勒出的身体曲线也相当迷人。艾莉尔故作镇定地将手提包放在老式木头沙发的弧形扶手上，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警局很忙……还有个同事因公牺牲了，我和他的家里人在佩特拉待了一周。”

德洛莉丝似乎是接受了这套说辞，她没有看艾莉尔，而是迈着碎步悠闲地走进了厨房，顺便换了个话题，“真糟糕，新的传染病到处肆虐，弄得我胆战心惊。我敢打赌，这些稀奇古怪的病症都是顺着边远星系的移民潮传过来的，有的甚至还可能是直接从地球传过来的。卫生局的疫苗实在是太**的贵了，完了我还不得不打，真该死。”

艾莉尔附和地笑了笑，“我最近也刚打完了疫苗。”

“真奇怪，那帮子人穿越大半个银河系来主星系避难，到了这儿又抱怨个没完没了。逃难之前为什么不先了解一下情况呢？真要这么后悔，当初干嘛要离开？”

艾莉尔觉得德洛莉丝其实有些言过其实，母星爆发了战争，当地人只想着尽快逃离战火，根本来不及认真考虑移居星球的居住条件。要知道，一个横跨数个星系且运作良好的星际政府可能只存在于几个世纪前的科幻小说和电影里。主星系各个星球的现状，难免要让心里尚存一丝希望的难民们大失所望。

厨房里传出香味和滋滋声，肥美的上好牛排正在锅里煎炸。艾莉尔止不住地吞咽着口水，她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正饿得难受。

对于德洛莉丝的身份来说，这间公寓显得稍微小了些，但是奢华的装潢和内饰尽可能地弥补了空间较小的缺憾。墙壁上贴着焦糖色镶木板，在灯光下幽光荡漾、富丽奢华。硕大的一面玻璃幕墙横跨整面外墙，将这座繁华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一幢幢方形高层建筑流溢着深黑色、蓝色、亮金色，仔细观察，会发现玻璃是隔音的，很有可能还是防弹的，艾莉尔心想，防弹肯定是个亮眼又花钱的卖点。

“那个啊，它是艾拉特。前几天花了大价钱买的。”

回头看了看沙发另一侧的玻璃鱼缸，艾莉尔喃喃自语道：“这价钱，看着都不便宜。”

德洛莉丝耸耸肩：“只要有需要，再高的价钱也值得买。对咯，你今天看新闻了吗？”

女人的宠物艾拉特退到一块覆盖满甲壳动物的石头后面，嗖的一下溜进了一道狭窄的缝隙。艾莉尔的身体莫名一阵激寒，她多希望自己此刻也能像这样躲得无影无踪，“什么新闻？”

“就是那伙恐怖分子，是不是叫弗莱德曼来着？”德洛莉丝拨了拨锅铲，“他们一直武装抵抗安全局，自称自由战士、无政府主义者。”

见鬼！见鬼！这也太讽刺了！艾莉尔开始装糊涂卖傻：“那些人怎么了？”

“好像是被安全局的突击队一锅端了”，德洛莉丝面无表情地料理着锅里的食物，仿佛这算不上是什么稀奇事，“他们截获了恐怖分子的信号，发现他们的主基地就藏在一处废弃的地下铁道里，一下子就抓住了一百多个。”

“全都逮住了？”艾莉尔追问。

“估计还有漏网的吧，据说安全局已经在安排审讯的事了。”

艾莉尔拼命忍住颤抖，她知道他们的审讯手段，招供只是时间问题，在他们手底下，没有人能撑多久，要是她再多逗留一个小时……

“可惜你们主要负责的是城区安全，不然要是能参与其中，你起码能升职几档……好了，牛排已经熟了，来吃饭吧。”

艾莉尔差点儿就坐下去用餐了，她实在是饿的要死。可是万一她吃着吃着说漏了嘴，或者说安全局的人追踪上来，该怎么办？焦虑如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心头，如同饥饿感灼烧着她的胃，让她更加坐立不安。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能退缩，否则……

她伸手握住“橡木庄园”牌红酒的瓶颈，不再畏畏缩缩，而是起身大步走向正在给牛排装盘的德洛莉丝。

“艾莉尔，可以的话还是多来我这转转吧，艾拉特又不会说话，我每天在实验室和会议室来回跑都要烦死了，你可是我为数不多的交心朋友，再没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艾莉尔抡起酒瓶，狠狠砸在德洛莉丝的后颈上，红酒撒了一地，如同殷红鲜血，玻璃渣四处飞溅——墙上、地板上、电炉上，到处都是，煎锅还在滋滋怒吼。丰满的职场女性轰然倒地，一双灰色的拖鞋被甩得老远。艾莉尔快速抓起藏在瓶子里的注射器，甩了甩上面沾着的红酒液滴，一下扎进了德洛莉丝的脖子。女人吃了痛，从被钝器袭击造成的浅昏迷中苏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眼，但看样子她一时半会是爬不起来了。女人全身都浸泡在从破碎的酒瓶里汩汩流出的酒液里，丝袜的颜色都被浸得更深了，看起来竟然有种别样的艺术感和色情感。

“艾莉尔……？”德洛莉丝看上去并不痛苦，只是平静地躺在地板上，一脸疑惑地望着面前年轻的警官，“为什么？”

艾莉尔没有回话，这只是浪费时间。她跨过一地亮晶晶的玻璃渣，走到德洛莉丝的身后，捧起她的脑袋，在她的颈动脉处用力按压了一下。不出几秒，怀里的女人就软了下来。艾莉尔顺手翻了翻她的眼皮，望着德洛莉丝呆滞的眼瞳，她放心下来了。

“好好睡吧，女士，给你打的药可是够你安安心心睡上一觉呢。”

艾莉尔懒得花时间打扫现场。她一屁股坐下，匆匆将两大块煎好的牛排吞下肚，喝了杯掺了私贩伏特加的鲜榨橙汁，将昏迷过去的德洛莉丝拖进了客厅，女人衣服上沾染的红酒抹了一地，像是一道猩红的血迹。

艾莉尔伸手一掸，将红木茶几上的各种杂物全都扫落在地，哗啦啦地响作一片。她在桌子上铺了一大张凝胶填充的塑料发泡薄膜，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个物件和一个奇形怪状的小机器，金属物件在灯光下朝他闪闪眨眼。

艾莉尔闷哼一声，奋力将德洛莉丝沉重的身体抬上了桌面——睡着的人身体总是格外沉重，她脱掉了德洛莉丝被红酒浸湿的黑色西装，将它团作一团粗暴地塞在女人的脑袋底下，权当是枕头。艾拉特从鱼缸里窥探着她，挥舞着长长的触须，似乎是在控诉。艾莉尔没有理会，她抄起兜里的特制笔，在女人保养良好的娇嫩面颊上画起了线——特殊的油墨笔画能帮助那台小机器更好地识别关键的五官部位，虽然帝国科技总局的技术相当之高，但这尚且是一项实验性的成果，必须谨慎。

艾莉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不去想可能正在逼近的追兵，她必须准确且迅速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她不打算杀死德洛莉丝，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帝国的一个打工仔，不管她的职位多高都是，和她之前处决的那些恶人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无罪。再者，杀人的负担总是很重，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嗅觉上来说——尸体会腐败得很快，不久就会变成一堆气味难闻的肉团。为了组织，她曾杀过很多人，他们都是些腐败透顶的人间恶魔，活该被千刀万剐，但气味往往是最难挨的，处决恶魔的快感和满足感在令人作呕的气味下荡然无存，那味道总会提醒着她，她是个杀人凶手，正在把一个人变成一摊碎肉。

她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将自己从不快的回忆之中拽出来。把小机器轻轻放在德洛莉丝的额头上，按下上面唯一一个凸起的银色开关。嗡的一声，方块状的机器像是奶酪般融化了，如同一滩水银缓缓流淌开，面膜一样紧紧贴合住女人的面庞，以便以最为精确的尺寸完成复制。随着机器“动作”的停止，准备工作完成了。

可以开动了。

艾莉尔在“面膜”的表面轻轻敲击了两下。

无数细小的纳米机器活动了起来，顺着油墨所指示的大致轮廓开始模拟女人的面部特征，并不断地发出嗡嗡的声音。艾莉尔轻轻咬着嘴唇，没过一会儿便有些紧张地瞥一眼正在工作的机器，成败在此一举。

终于完成了。

纳米机器组成的面具像微波炉一样，“叮”的一声响，卸去压力，从德洛莉丝脸上脱落，倒像是一只湿袜子从脚上脱下来。艾莉尔先是检查了一下机器的形状：德洛莉丝的面部细节已经被完美地复制，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额头上的一颗痣，都纤毫毕现。

“呼………………呼………………”

女人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睡得正香，暂时不用管她了。

在机器开动时，艾莉尔也没闲着。当面部模型复制完毕时，她已经收拾好了德洛莉丝的卧室，备好了一些点心，还架起了收音机，她可不会无所事事地枯躺两个小时。可惜在“移植”过程中她无法睁眼，不能观看全息电影来打发时间，尽管德洛莉丝确实偷偷收藏了一些帝国明令禁止流通且艾莉尔一直想看的作品。

她又上了一次厕所，可不能像之前那次一样，在“移植”期间尿意来袭。艾莉尔拿起“面具“，走向卧室。她仰头躺下，所需的东西全都伸手可及。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开始往脸上涂抹一种透明无色的凝胶，又湿又黏，就像涂了一层隔夜的冷粥。还是改进过后的机器好用，如果用的还是早期版本，恐怕她就要像放倒德洛莉丝一样也给自己来一针麻醉药，否则会痛得受不了。

她把已经调试好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加压、密封，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计时器被设定为两个小时，已经开始倒计时。要是复制过程还没完成就提前移除面具，准会活生生撕掉她半张脸，最好能掐好时间，不可操之过急。

至于会不会有人在此期间追捕上门，就交给命运吧。

艾莉尔仰头躺在床上，收音机正慢腾腾地播放着轻音乐，听这种垃圾可真折磨人，早知道刚才就应该花点时间找个更合适的频道，不过她的时间并不多。就在她烦躁到快要忍无可忍之时，一条消息突然插播进来。

通常她根本不听什么新闻，但这一回的标题播报让她竖起了耳朵：“一女子在家中遇害，死于氰化物中毒。”

有点意思。

“艾莉尔·维特，一位二十四岁的年轻副警长，今天早上被发现死于其位于环湖大道的家中。经法医鉴定，死者死于氰化物中毒。安全巡逻无人机报告，房屋周围并未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警方尚不确定案件发生的具体经过和原因，案件仍在调查当中。其他消息方面，商务局首席执行官莫尔雷德·考恩科声称，拨款……”

接下来又是喋喋不休的政治宣传，艾莉尔摸索着调低了音量，开始琢磨刚才的新闻。警方的疑惑她倒是能轻易解答，伪装成一个下属，她轻易地骗开了门并迅速麻醉了这个天真的小警察。那是她的第二次“移植”手术，花的时间不长便成功窃取了艾莉尔·维特的副警长身份。离开之前，她抓着艾莉尔的头发和下颌，“帮”她咬碎了手头最后一颗氰化物胶囊。毕竟按照她的调查来看，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警察压根没必要留着，权当作是为民除害了。

她要以艾莉尔为跳板，寻找一个合适的目标——有足够多的个人资产、有足够高的社会地位、有星际旅行的许可。一切都很顺利，她惊讶地发现，有好几位艾莉尔小姐的熟人都符合这些要求。“戴上”艾莉尔的脸，德洛莉丝就乖乖敞开了家门。她一开始并未注意到德洛莉丝，但调查了一些背景后，这位小姐便脱颖而出。无论是她的身份、资产的优势，还是她家的地理位置，都再适合后续的行动不过了。

她不会骗自己，这不是惩奸除恶，所以这一次也没必要痛下杀手。送上天堂并不是让德洛莉丝睡的很香的唯一方式，一针管强效麻醉剂一样可以。

“弗莱德曼恐怖组织的头目已确定为是夏莱·奥克塔姆。根据证人的证词，在突击队抓获并审讯他之前，夏莱·奥克塔姆就已经自杀身亡。法医已经查验过奥克塔姆的尸体。”

夏莱大哥……艾莉尔感到心脏被尖刺狠狠扎了一下。她原本计划带着他一并逃走，彻底离开帝国腐朽的地盘。每一次他拟订出的危险行动，她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现在，他却死了………

如果我没有走……

不。她已经无能为力，不能去自投罗网。大哥已经死了，而不是在某个黑暗血腥的地下室遭受审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艾莉尔相信，他一定不是自杀的，而一定是英勇抵抗，战斗到最后一秒的。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平安离开这颗星球。为了自己，也为了报答大哥的养育之恩。

她是抵抗组织最后的火种。

她检查着自己的新面孔，手指拂过顺滑的面部皮肤，德洛莉丝·伊迪恩的琥珀色眼睛正在镜子里看着她。这种特殊的纳米机器人能够近乎完美地复制人脸细节，并复制到另一个人的脸上——甚至包括了瞳色和酒窝。她不太懂得这机器的原理，不过当初大哥设计的那次针对帝国运输队的袭击现在看来是正确的，谁知道截获的帝国技术今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必须离开。她把面具状的机器、特制笔、金属支架等等全部丢入了德洛莉丝家里的粉碎机。粉碎机并不是将物品打碎，而是在使用者按下启动键数秒内，把丢入其中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人——彻彻底底地加热融化。这是毁灭证据的完美办法。德洛莉丝按了一下机口边上那个不起眼的灰色按钮，嗡嗡声响起，在机桶底部，证据物品被加热至超高温，融化成液体，流入巨大的下水道，淌向城市外围的地下废弃物处理场。

扔掉面部复制器是个艰难的抉择。毕竟这是大哥和技术人员们在实验室里一起破解打造出来的珍贵成果，几天前交给她保管。这是大哥唯一的遗物。

但面具必须扔掉。

对不起，夏莱大哥。她的手臂像铅块一样沉，但刚刚她还是拎起机器，扔进了粉碎机。

她用一块厚布蘸着弱酸溶液，仔细擦拭所有自己触碰过的地方，抹掉了遗留在物体表面的指纹。你可以戴上别人的脸庞，但是指纹仍然没有变。

她再三确认室内再没留下任何证据，又回头看了看正躺在桌子上打鼾的女人，这才放心地走出门，仔细擦拭门把手，咔哒一声关上门。一伙醉酒的人聚在楼梯口聊天，他们的手里握着打有商务局印戳的酒瓶子。

要是他们认识德洛莉丝·伊迪恩可怎么办？在登门“拜访”艾莉尔·维特之前，她去理发店将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金色，但德洛莉丝是一头淡棕色的短发，她行动得太过匆忙，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再加上艾莉尔和德洛莉丝之间的身高差距…………她真想回屋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染发剂之类的东西，顺便找一双高跟鞋，但现在已经太晚了。算了，关键是脸皮，就当是一个测试吧。要是真有人认识德洛莉丝，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破绽，也是件好事，总比被端着枪的守卫识破强不少。

她缓缓走上前，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祈祷他们不要盯着她看。庆幸的是，那伙人喝得太醉，根本没怎么在意她，只冲着她点了点头。她走出门，一阵热风恶狠狠地扑过来。到现在为止，一切还算是顺利。

要去市中心，最好不要尝试徒步穿越迷宫般的小巷。黑暗的街道、密密麻麻的街边小摊，还有不怀好意的行人——对于她来说都相当危险。于是，德洛莉丝叫停了一辆输送车，她爬上车，往投币口塞入几张钞票，输入目的地，司机老老实实地目视前方，没有瞥眼偷看她。车内空间宽敞，防弹窗户和棕色的真皮座椅整洁干净。在贫民区和市中心，你永远看不到这么好的输送车。这种车只在富裕的郊区，为那些付得起钱的富人服务。

德洛莉丝转头看向窗外，一排排精心设计的别墅和公寓楼整齐排列在道路两旁，建造材料选用抛光木材、玻璃幕墙、钢铁和其他纯金属，用安全涂料涂饰墙体，用精密合金装饰外墙。大理石铺成宽大的游泳池，庭院内植物繁茂，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碎石小路萦绕其中。越来越接近城市，路边风景每况愈下，方形公寓楼硕大粗笨，黑漆漆的窗口如同洞开的嘴巴，墙体上灰色油漆斑驳脱落，裸露出生锈的钢结构和风化的混凝土。

她要永远离开这里。

逃离计划已经盘算了好久好久。她告诉夏莱，暴力对抗的效果有限。她逐渐认清，帝国创造的一切，组织摧毁的一切，政府传播的一切……他们的每一次努力，只是在帝国身上轻轻挠了一下，就算好不容易撬开的一点缝隙，缺口也会被安全局马上修复，并以两倍的强度重建。她解释说，搬到一个帝国和安全局鞭长莫及的法外之地会安全许多，说不定还能慢慢壮大组织的力量，进而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但夏莱拒绝了，他坚持初衷，执意要留下来，继续与帝国安全局战斗。她暂且听从了大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境况越来越糟。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不能正视现实，或许他已经将整个身心都献给了抵抗组织，献给了反抗帝国暴政的运动。

最后他被杀了。

而她不会坐以待毙。

也许她是一个无情的混蛋，但她不愿意白白死掉。在无数次武装抵抗的运动过后，她已经和大哥一样“案底累累”，她可不想就这么交代了。

输送车驶近了市中心，五光十色的摩天大楼高耸，广告牌硕大无朋，闪烁的全息投影充斥夜空。彩色编码的电缆布满墙头、穿过屋顶，在半空挂成一张悬浮的网。街道开始收窄，两边的人流逐渐围住了输送车，有的行人直接走上沥青公路，被悬挑的路灯光映成了暗金色。

在乱穿的人流中缓慢“爬行”了将近半个小时，德洛莉丝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嘶声喊道：“你就不能开快点？我这是要去赶航班！”

司机指了指在马路上磨蹭慢行的人群：“我可不会为了你去压死十几个路人，抱歉。”

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一整晚都到不了航天港。就算安全局不逮住她，她也会死在这街上，这里的治安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她凝视着输送车两边的行人，许多鬼鬼祟祟的目光正偷瞄着她。很快，人群就会躁动起来，敲打车窗，把她揪出来暴打一顿，拖进暗巷，狠狠凌辱她，抢掉她的财物，再把一把0.44手枪杵进她的嘴里……

德洛莉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放在前座上：“现在可以压了吗？”

司机立刻采取了行动。他狠狠一按喇叭，大部分行人被吓得回到了人行道上，剩下的人一看输送车气势汹汹的架势，也赶紧往人行道上面挤。德洛莉丝觉得司机不会真的去撞他们，但是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怪事不会上演？

她往后一仰，靠在顺滑的真皮椅背上，窗外倏忽闪过发廊、餐馆、音乐酒吧、药店、荧光屏、车辆……一个小时后，输送车停在了航天港的大门口。德洛莉丝多点了几张大额钞票塞给司机，下了车。

航天港是一个银色和灰色相间的巨大时髦穹顶形建筑。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啤酒味儿，人群的叽叽喳喳声汇聚成轰鸣。酷热倾泻在皮肤上，可她的胃里仿佛正装着一块寒冰。逃亡还未结束，她必须离开这座城市、这颗星球、这个星系。

见鬼，队伍排的可真长。

航天港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人群拼命涌向那间昏暗的通关亭，递交星际旅行申请。通过还是驳回，全由那个安全局的女职员说了算。德洛莉丝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申请，因为机会是如此渺茫。如果她没有这张脸，没有这张脸拥有的存款还有地位，她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颗星球。高级聚变工程师的技能非常珍贵，因此无论是薪水还是社会地位都远超其他城市平民，还能破例获得星际旅行的特殊许可。

德洛莉丝强迫自己不要用手去摸自己那“并不熟悉”的脸庞，这个坏习惯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通风孔像是堵住了，空气混浊得要死。排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深深吸了一口香烟，一缕白色烟雾从口中缓缓飘荡出来。队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伸长了脖子，只见队伍尽头，一个愤怒的男人正冲着女职员指手画脚，而她的脸波澜不惊，仿佛坚硬的花岗岩雕刻而成。两个防暴装甲机器人赶过来，拽住那个男人往外拖，男人的靴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吱嘎作响，口中依旧叫骂个不停。

队伍缓缓往前挪动了一点。

还好，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争执。人们走上前去，出示他们的身份证明，把脸伸过去接受扫描，递上文件，然后被拒绝。他们拼命哀求：“请让我和家人团聚吧，在这儿挣不到钱啊。”他们声泪俱下，他们必须登上飞船，他们必须离开。但是他们统统都被拒绝了。

几乎每个人都被拒绝了。到目前为止，只有五个人获得通过，其中四个是一家子，第五个是一位身穿黑色正装的商务人士——要么是有帝国安全局的特别许可，要么就是花大价钱买通了关节。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排在她前面的家伙闹出了点动静。“听着，我有相关文件，安全局已经批准了。瞧瞧这些印戳！让我进去吧。”

“文件没问题。”女职员说道，语气平缓冷静，“但是日期不对，你应该在二十四小时前来这儿登船。”

“有事耽搁了。”

“抱歉，我不能让你进去。”

“什么？”男人的声音提高了，周围防暴机器人的脑袋齐刷刷地转了过来。“我有安全局的印戳和许可！让我进去！”

“不要再争辩了。”女职员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比。“请您立即离开，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呢。”

“听我说……”

“我要叫警卫了。”

“你这蠢**！等我——”他的话被打断了，站在他右边的机器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拽着他往外拖。他挣扎着站起来，甩掉那只铁手。“我自己能走！放开我！”他收拾起最后一点自尊，大步离开了。

“下一个。”

德洛莉丝走到通关亭前，盯着女职员。她撩了撩脑后的头发：“请出示身份证。”

“请过目。”她把各式各样的卡片、代码和盖了印戳的文件放在吧台上。文件机贪婪地吞下所有证件。之前，这些证件叠放得整整齐齐，躺在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里。德洛莉丝的井井有条为自己增添了诸多便利，这可真是太棒了。

女职员瞥了一眼监视器，微微点了点头。她走到右侧，把头伸进一个圆形模架里。冰冷的金属带箍住了她的后脑勺，一道蓝绿色的光芒扫过她的脸庞。这就是最最关键的环节。一旦文件有什么纰漏，或者扫描机检测到面部有什么异常，一切就都完了。纳米机器再先进，作为实验性质的技术，也难免会出现瑕疵。她看过地下流传的录像资料，扫描机还没扫描完，那个人就开始拼命挣扎，金属带越勒越紧，任它翻滚、扭动，脑袋就像一个脆弱的芒果，直到最后………

“扫描完成，没有异常。”金属箍带移开，后脑勺顿时一阵轻松，扫描机折叠退回。文件机忙不迭地吐出了她所有的卡和证件。她满怀感激地拾起所以东西，朝女职员点点头，安全门仿佛天堂之门，朝她敞开了。她大步穿过，心中涌起一股澎湃的舒畅。

她选择了最早起飞的飞船。

飞船会把她带到霍尔顿-82130星球，那几乎是离这儿最远的星球了。更远的是霍尔顿-85512，但是那班飞船要等到五天后才会起飞，她可等不了那么久。她戴着别人的脸，通过了扫描机的检测，但她依然不属于这里，这个候飞区是有钱人和商务人士的领地。在霍尔顿-82130，靠着自身的技术，她能轻易搞到一张新面孔和一个新身份。帝国对于霍尔顿-82130的管控极其松懈，违禁品像瘟疫一样在城市里到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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