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机的声音在深夜静寂的房间里聒噪着。小百合的眼睛微微张开，望着洁白的天花板。

冬天以来，小百合的情况就逐渐不太好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小百合是一定想要主动拔掉呼吸机，坦然面对结局的…但谁又愿意第一个说出这句话呢？

小百合目前浑身痛得难以下床，日常呼吸依赖呼吸机，不过还是可以短暂离开机器，吃饭喝水如厕之类…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着，宣告着她生命的倒计时。

最后开口的还是小百合本人。那时候她已经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每天都只喝一点葡萄糖水。那是个傍晚，橙色的晚霞洒满房间的时候，小百合敲了敲床，示意我们把呼吸机面罩摘下来，要跟我们说话。千雪就把面罩拿下来，我们凑到前面听小百合那游丝般的话语。她告诉我们，她想就今晚结束，直接撤掉呼吸机，和我们在一起再待最后一夜…我们都没有说话，秦玉轻轻地把呼吸机关掉移走。

小百合把目光移向天花板，安静地凝望着。我们坐在她身边，静静陪着她，轮流握住她的小手。在和她作了简单的告别之后，她的呼吸先是很困难，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然后慢慢适应了没有呼吸机的呼吸，缓缓静静地呼吸起来，睡着了。这一睡，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们还是目不转睛地坐在床边陪着小百合，直到我们自己都在后半夜撑不住睡着了…窗外的寒风剧烈地吹起来，好像要下雪了。

叫醒我的是小百合小手的抚摸。天已经亮了，而最早醒来的居然是小百合。

“好像下雪了呢…带我出去看看雪好不好？”小百合笑着对我说。我急忙叫醒了其他人，大家围坐到小百合身边，望着小百合苍白的面孔。“嗯，就在阳台上看一看好不好…？把我抱到轮椅上去吧。”小百合愉快地微笑着对我们说。

秦玉抱起小百合，把她轻轻放置在轮椅上；我拿来一件毛绒披肩，轻轻搭在小百合身上。千雪推起轮椅，把她慢慢带到阳台。

雪快停了…小小的雪花缓缓飘落，而太阳也已经在东方冉冉升起。我们围在小百合身边，陪她一起看着这番景象。这是平凡的日出，却是小百合一生最后的风景…

阳台上和室外都积累了一夜的积雪，映射着初生太阳的光芒，极其耀眼，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光明，小百合的脸也愈发苍白。一片大大的雪花向着小百合的方向飘落下来，她伸出纤细的双手捧成碗状，接住了那片雪花。雪花在小百合渐渐失去温度的双手中融化，而那双手也慢慢地垂落下来，落到她被睡裙和毛绒披风包裹着的身躯之上，静静地停住了。小百合微笑了起来，霎那间那微笑便凝固了，伴随着雪后整个世界的死寂。

雪彻底停住了。小百合的眼皮滑落一半，眼珠里失去了最后的光芒。她细瘦的手腕上佩戴的监护手环发出了刺耳的鸣叫，那原本困难地起伏着的胸口也不再波动…

小百合，凋谢在了深冬之中。

千雪突然紧紧抱住小百合，“不可以…不可以…醒醒啊…”秦玉扶着千雪到旁边，歆雅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我蹲在小百合面前，握住她的小手。那小手已经变得雪白，毫无温度。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掉到小百合的睡裙上。歆雅和秦玉也哭了。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明明早就知道的结局，但还是难以一下子接受。

阳台上的每个人都难以按捺内心的悲伤，只有小百合不知道这一切，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头稍稍歪着靠在轮椅上，好像还在回味眼前最后的光景。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明明知道身边的小百合已经离去，我们却还在这静止一般的时间里，徒然地等着头上、肩上的雪慢慢融化……

要是时间真的能就这么停止就好了。

我回过头，望向还在看着雪的大家，望向歪着脑袋靠在轮椅上的小百合，想要说一声“回去吧”，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干涸而微弱的响声，一下就被风雪吹散了。我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屋子里。千雪她们似乎也反应过来，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开了暖气的房间依然很暖和，但周遭的空气还是压抑到让我不能呼吸。虽然我们有注意为小百合挡住寒风，她的脸颊，双手仍然很快没了温度。最后的时刻，透过漫天的飞雪，小百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些什么呢……现在即使拼命去想，也得不到答案了吧。

还是秦玉姐先回过神来，用两下清脆的掌声打断了我们的思绪。“好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把小百合的身体留下来吗？再什么都不做，小百合要变难看了哦。”

是啊，我们可以就这样沉浸在悲伤中，但此时此刻，还要完成和小百合的约定呢。为了今后还能看到她美丽的样子，现在还是节制一下吧。这么想着，我们推着小百合，把她轻轻地抱上车，送到了女仆葬仪馆的处理室。

像是几个月前一样，我们再一次站在台上赤裸裸的小百合面前，只不过现在这具身体，已经冰冷而了无生机。在病痛折磨下，小百合明显变瘦了一些，胸部隐隐约约能看出里面的肋骨。要是再这样熬几个月，一定会变成皮包骨吧，我如此想到。或许让她就这么离开，也是一件幸事。

由于卧床几个月，小百合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体香。双脚也因为好久没下地，并没有什么汗味。知道一拿起喷头，就会将这仅剩的气味冲刷殆尽，我深吸几口气，将它再一次深深地刻下。

排掉小百合体内的污物，我们把用喷头把全身上下冲洗一番，用毛巾把腋下、指缝，肚脐这些细小的地方精心擦拭。歆雅先去配置药水，准备器械，将她的身体保存下来，我们则乘这段时间给小百合的全身做按摩，缓解肌肉收缩。

比较遗憾的是，传统的防腐方法比如空气隔绝法只能延缓过程。不过好在有歆雅的独门技术，至少在有生之年还是可以保存好的。和我之前了解的现代防腐技术类似，歆雅在小百合身上开了几个切口，用染了色的防腐液替换身体的血液。这种液体可以一定程度上恢复死者身体的血色。

过了好长时间，全身血液都替换完毕，接着就是处理内脏了。为了不留切痕，歆雅用一根导管从下体插入，将内脏打碎排出，又在顺着耳道凿了一个小洞，将脑部组织也一并抽出。最后，再用特制的填充物将空位塞满，小百合就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当然，由于场面实在是太过血腥残忍，歆雅让我们提前出去回避一下。虽然知道这么做是为了让小百合的身体继续留在我们身边，但要是真的看到她这样触目惊心的样子，心里一定会忍不住地作痛吧。

毕竟是要长期保存，小百合身上每个部位都要加以处理防护。一早就开始忙活的歆雅，除了中午短暂地出来拿了几片面包吃，一直到傍晚才从房间走出来。

晚上，我们四人围在一起吃东西。咀嚼音和筷子声中，只夹杂着简单的对话。伤心的话题只会让空气更加凝重，高兴的事情却更让人提不起兴趣。我知道，这肯定是因为我们还是没能坦然面对这一天的到来。

今夜是不眠之夜。即使闭上眼睛，狂躁的头脑却始终无法冷静下来。明明举办过那么多次葬礼，明明和小百合约定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明明还和她讨论起死后做成人偶的事情……“要是晚一天放弃治疗，让小百合多活一天”这种荒唐的想法明知只是在拖延痛苦，却仍然像海浪一样一次一次涌上心头。我不愿回想起小百合的脸，更不愿去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好像薄如蝉翼的玻璃展品，指尖触到便会碎尽。

我终于还是睡着了。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我走出葬仪馆的宿舍间，来到二楼办公室隔壁原本是歆雅偶尔用来休息的那间闲置房间，这就是小百合以后的住处了。屋子不大，左手边是床铺，右手边是衣柜，中间放着小百合的棺材。不过小百合目前还没有睡在里面，她现在正在化妆间等待我们的打扮。

我走进化妆间，小百合已经在化妆台上赤裸着躺好了。她原本苍白的遗体，在歆雅的防腐技术下已经变得略有血色。秦玉拿来了洁白的蕾丝内衣套装，抱起她的身躯，把内衣轻轻套到她已经没有任何起伏了的胸脯上，扣好胸罩的搭扣。歆雅拿来小百合亲手制作的粉色打歌服，套到她的身上，拉好拉链。这件衣服的每一个细节都由小百合亲手制作，但她却再也不能感受到自己穿着这身衣服的感觉了。我拿来了新买的天鹅绒白裤袜，拿起她小小的脚，捏住她纤细的脚踝，轻轻为她穿上，捋平；最后又捏起她的白丝脚，把它们塞进小小的粉色偶像鞋里。千雪为她戴上洁白的手套，并把她的双手交叉搭在小腹。

穿戴好衣服之后，我们就开始为小百合化妆。清淡到几乎难以看出的粉底和腮红，搭配可爱的粉色眼影，再轻轻描上眼线和眉线。由于遗体的嘴唇发紫，我们为她抹上了一点淡淡的唇釉。最后别上小百合喜欢的爱心发饰，装扮的工作就结束了。歆雅抱起小百合，将她带到了属于她的房间，属于她的长眠之所。米黄色的棺材里，铺设着洁白的丝绸，粉色的小百合躺在里面安静地睡着。我们依次拿起她的一只手亲吻，爱抚她的脸颊，最后把她的双手安放到胸前，并在手中放上一朵小花。

小百合的棺木并没有盖子，歆雅拿来一块透明的白纱，轻轻盖在小百合棺材上。看着小百合安睡的面容，我和千雪微笑着流下了眼泪。如果小百合没有选择我们，或者我们没有选择小百合，她现在是否正在某家大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插满管子痛苦地垂死挣扎呢…想到那样的场景，我就忍不住为她而感到痛苦。不过现在她已经取得了解脱…

最后的雪已经落尽，春天也即将到来。这是不能与小百合一起度过的春天，也是我们能与小百合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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