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二

虽然拉尔芙的态度看上去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但她要是真的想让我卷铺盖走人，她大可不必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面说教一番的。所以除了在心中油然而生的，因为被说教而浪费了研究时间的厌恶感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而且今天是新的标准样本送抵的日子，捧着咖啡的我在走回实验室的路上，构思着新的样本将要经历的测试，以及上个实验体死后的数据该如何处理。

天还未亮，只有寥寥的步伐声与咖啡的啜饮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

即便Magnum Opus在过去的一年已经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类样本，现模型对于真实人类的拟合度都仍然有着不可忽视差距。

目前为止，Magnum Opus中使用的一切真实人类神经活动数据都来自生物动力派发的标准人类样本。而标准人类样本是经过特殊处理后，各项生理指标都尽可能接近人类平均值的标准样本，因此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数据理应是比起参差不齐的社会临床试验来得普适得多的。

但即便是使用了大量标准人类样本的Magnum Opus，也在对于真实人类的拟真度上存在不可忽视的误差。

在回实验室的路上，啜饮着温热的摩卡，我不停思考着到底是实验的哪一环节出现了问题——样本的误差几乎不存在，数据处理的方式也符合标准流程，总不可能是底层理论出了问题，那可就真的完了。

直到一个颇显稚嫩的声音，在空寂的回廊中突兀地出现，将我从公式的世界拽回了现实。

“请问……”

我侧过身，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俯视去。一名个头比我还要稍矮一些的白发少年，正用他银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我。

“那个……”可能是因为刚刚的胡思乱想，我的心情并不算得上好，我回给他的神情显然让他有些难以招架。他像是被我报以的目光打断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长叹一口气，面对着他弯下腰去。

“怎么，迷路了吗？”咖啡的热气从口腔中喷出。说来，我一直觉得我是在这座大厦里工作的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毕竟就连我实验要用到的耗材年龄都至少比我大个两三岁。而身形比我还小巧的男孩子更是自从第一次跳级之后就再也没怎么见过了。

“诶——我，我在找……”他银灰色的瞳孔有意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本以为和他平时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但没想到离得太近反而让他更加紧张，“我在找艾莲娜博士！”

“哈？”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台废弃的标准人类样本。

他没有通过质检，似乎是精神状态超出了平均值。但我想这可能对你而言会有用。

当然，作为公司的标准实验器材，该装的东西都装着，按照标准流程操作就是。

好好利用，艾莲娜小姐。

——拉尔芙

虽然和我预料的一样，拉尔芙非但没让我卷铺盖走人，还把新的实验器材送到了。

但在我的印象中，标准人类样品一般不会自己走到实验室里面，更多的是被病床推到实验室里面，在尚未苏醒时就接满线缆，再在需要的时候唤醒进行扫描——再在大概一两周后因为高强度的扫描精神失常，并在其大脑没有被彻底破坏前进行致死功率的扫描进行“归档”，数据化他生前大脑中的一切神经结构。

不得不说拉尔芙摆了我一道——从他惨白且瘦弱的躯体不难看出他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经历过校正的人类标准样本，但除此之外，他所表现出的一切都并非我所认识的，仅仅作为机器存在的实验耗材。

自然，对于像他一样接近普通人的人类进行实验会对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造成不可磨灭的伦理冲击——这也是为什么标准人类样本的外表看上去都很非人——可他却在校正后仍然保留了“人”的特性，即便他的命运将与其他标准人类样本别无二致。

他仿佛不是一个基因克隆体，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他正微笑地躺在单向玻璃窗后的实验台上——无数的生命曾在那里消逝，那些洁白地板上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迹、那些冷漠的面容在面对自己痛苦死亡的恐惧，那些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记，都与他如游园般的好奇和兴奋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我心里清楚，即便看上去确实与其他标准人类样本完全不同，他也不过是一具实验耗材罢了，无论如何实验都是要进行下去的，为这个项目牺牲掉的生命他远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嗯……我需要说的是……”我一直都很清楚，因为我也会对自己进行扫描，我知道即便是功率比较小的神经扫描都会造成不适感，“开始扫描后可能会有一些不适感，头晕目眩、恶心这些，承受不了的话请告诉我。”

不过与此同时，既然他的自我意识这么强烈，那就让他的情绪稳定一些吧。这对我来说无足轻重，但把他当做一个人而非实验耗材或许会得出一些更有趣的结果。

“放松，我们今天只是校正一些参数，不会进行过于深度的扫描，”第一天一般都要校正仪器使读数的偏差值落在合理区间内，“等你习惯了这个水平的扫描之后我们才会开展。”

我松了一口气，把他当做一个稍显特殊的实验体让我的心情平稳了不少。

“你面前的屏幕将会显示出提问以及对应的选项”操纵着终端中的数据流，计算机沉静地轰鸣起来，低功率的扫描开始了，这足以让我了解到他意识中模糊的变化，“你只要盯着你要选的选项就好了。”

数据在眼下的终端中流淌着，即便他一言不发，我也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相当紧张——其实只要想想，任何一个神志清晰的人被独自一人关在一个四面封闭的明亮空间中，多少都会感到无助与紧张。

扫描进行得意外很顺利，即便是在浅层的模糊扫描中也不难发现，得益于他较为活泼的思维，他的意识水平明显要比此前实验中积累的平均值要高出不少。虽然对于模型修正的作用尚未可知，但仅仅是作为一个特例，他产生的数据还是值得观察的。

一般来说，实验体在进行问答时大多不会经过太多思考，为了排除思考时间对效率的影响，也因为深度思考与人浅层意识较弱的关联性，扫描时提供的题目一般都被设计为可以快速答出而不需要进行深度思考。况且实验体的意识大多在扫描时已经足够麻木，而不会纠结于单个题目上。

“唔？”

可在作为实验收尾的题目中，他的思维陷入了停滞。那是一道普通的题目，照理来说他应该和之前的题目一样毫不犹豫地选中并继续。

疑惑中，我看向终端的屏幕提示，我本以为是其他题库的题目被错误地选中了，然而那道题仅仅是一些食物的照片，连文字描述都没有。正当我好奇为什么他在这样普通的题目中陷入犹豫时，他转过头来，仿佛能隔着单向玻璃看到我，对着我稍显疑惑说：

“左上角那个，是冰淇淋吗？”

不错，那是一张香草奶油味的甜筒，是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每天都能看见的摊子上买的——这个题目，包括这张照片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仅仅是一些概念性的照片有助于我们观察人的意识“认识具体事物为抽象符号”这个过程罢了。

“是的，怎么了吗？”我调取了这道题目出现后的数据，而在这海量模糊的数据中有一条被强调的错误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有些好奇它尝起来是怎么样的？”

“长期记忆调取异常……”在终端上，唯独这段被强调的错误显得格外扎眼。

“你有见过它的印象吗？”从现在开始稍微增加扫描精度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我头也不抬地专注于终端上的信息，“我是说确切见过的”

“没有，”躺在床上的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但我记得……”

“相关神经元受阻。”我低声念着精确扫描后提示的错误。

即便在创造标准人类样本的时候会使用大量精神类药物校准他们的意识水平，但由于标准人类样本仅仅是试管中培养出的基因克隆体，他们本就不存在的记忆根本没有刻意阻断的必要。

当然，也有部分人类样本会被植入虚假的记忆，但为了实验数据的准确性这些虚假记忆也不会被刻意阻断。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拉尔芙管他叫“废弃样本”？

“请问，虽然可能有些唐突……”他有些犹豫。

“请问我可以尝一下吗？我可能会——抱歉。”他偏过头去，不再看向我的方向。

“没事。”我轻声答复。

他和其他的标准人类样本根本不一样。

而这对我而言非常有趣。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像这样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落日下被霞光晕染的天空坠入钢筋与水泥的丛林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从我一个人来到城区上学后，我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落日，取而代之的只有高挂的太阳，和找不着的月亮。

“Has the dawn ever seen your eyes?”

那时我还没有被家里人送来城区读书。在老家的房子里，就有一个这样的阳台，摆着我自己东拼西凑出来的矿石收音机，沙沙的噪音中若隐若现的旋律，与夕阳融合得恰到好处。

“Has the day made you so unwise?”

“嗯？”

一定又是我自顾自的唱起了歌吧。白发的少年抬起头，含着甜筒的尖端，疑惑地看向我。

“没什么，一些回忆罢了。”

倘若不是他唐突的回头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上还坐着一个没比我低多少的男孩子。仿佛是骨头中空的鸟一般，过分的轻巧。

“说来……好吃吗，那个冰淇淋。”其实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在早上的几个图片里他只认出了冰淇淋——那些图片并没有经过精心设计，仅仅是我在回家的路上能随手买到的几种食物的照片罢了。

“嗯！”但或许生活就是充满巧合和奇迹吧，“很熟悉的味道。”他将甜筒下的最后几片华夫也消耗干净，舔了舔蘸着碎屑和奶油的手指。

“那么有想起什么吗？”我随即追问，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目的。

“抱歉……我能回忆起的内容很有限……”他面露难色地回忆着，“我……我似乎并不是一直就在”

“所以，谢，谢谢你！”他也渐渐从初见的拘束中走出，更加放得开地冲着我笑起来。

银灰色的瞳孔、洁白的短发、细腻的肌肤、轻巧的身体，天真的眼神、轻柔的语气、对世界的好奇与不解……就算明天拉尔芙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家伙生来就是为了可爱的我也绝对不会感到奇怪。

“那就好，”我决定从背后抱住他，这样他的身体就能彻底贴在我的身上了，“喜欢就好啦——”我在他耳边低语，而他柔弱的肩垫上去竟意外地舒适。

或许肌肤质量也是标准样本中需要检验的一环吧，他穿着的轻巧上衣在双手下形同虚设——从侧胸一路滑下，在近乎完美触感的肌肤下骨感的分明与肌肉与适量脂肪的弹性都可以称为引人入胜，而腹肌弹性的触感更是令人忍不住要多尝试几次。

“哈啊……”

非常可爱的反应，每一次触碰都会得到他微弱的回应，无论是颤抖着的肌肉还是不规律的喘息，亦或者是意义不明的声音。如果这是一种罪过的话，他简直就是在引诱着我去犯罪。小巧、敏感而完美的躯体，我有理由相信那些负责人类样本校正的家伙们都是一群变态。

想到这里，理智很快又占据了上风——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他也是本与我无关的公司财产，要是这小子之后跑到公司里面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在社会上就该彻底死亡了。我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归现实。

“唔，”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用通红的脸颊与带有泪水的眼眶渴求道“请……继续下去吧。”

“是你说的要继续下去的哦。”轻声的吐息，落在他通红的耳廓上——温热且甜蜜的气息充盈在二人之间。

遮阳板无声合上，此时的阳台俨然已经是另一间密闭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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