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三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大概一个多月了吧。

在第一天见到他之后，我就给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取下了一个代号。

洁白、空旷、一尘不染，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他给我的一切印象就停留在了一片空旷的白色空间中。而“Pale”就是在这一切印象中，我第一个想到的词。

“佩尔”——他很喜欢我这么叫他，所以现在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说会现实，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了他的样本，Magnum Opus、甚至是心理动力学的基础理论都得到了不小的发展。他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了之前即便是平均值的样本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偏差——人的意识拥有极大的方差，按照标准数据得出的结论依然难以适配方差极大的真实人类。

新的一天，新的跟踪监测。我想他现在正该躺在实验室的躺椅上，调整着一些边缘参数，好让今天的扫描更加顺利。

在这一个月里，佩尔已经给我提供了充足的信息，其实到了今天他所能提供的信息已经很难说再有突破性的价值了。但我非常清楚对他而言失去研究价值意味着什么——“归档”。一旦归档，他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都将最终消逝，变成一块死去的标本，对我而言就是他死前最后的神经图。

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关于归档的事，倒不如说我再也不愿提起归档的事。因为一个持续了许久的思考不断地冲击着我的精神，在我每次思考到归档时，这句质问就会从我的心底翻起，冲击着我赖以生存的根基。

“那些死去的人，也会和他一样感受到痛苦吗？”

现在他必须要活着，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对研究已经失去了价值，即便新的信息再也难以从他的扫描上产出，每天的扫描仍然是例行公事、是刚需、也是他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今天的扫描也是如此，例行公事，速战速决。只不过这次我打算在扫描开始前准备一杯热可可——就当是试试他喜不喜欢吧。

正当我刚从咖啡机那里走没几步，捧着一杯热可可，想象着他会对这个意外惊喜如何反应的时候，一封突如其来的邮件打断了我的思绪。

管理层很满意这个月的数据，干得漂亮。看来上次分配的标准人类样本还真的能帮得上忙。

不过毕竟是一台废弃的标准样本，想必现在也没什么利用价值，到了该归档的时候了。

别担心，你这次做得很棒，下次我们会给你分配一台更好的人类模板，只要你开口。

——拉尔芙

陶瓷杯破碎的声音，浸湿了鞋的热可可，以及狂奔的我。这一切发生的都是这么突然，虽然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动作不会这么快，但我的直觉仍然告诉我必须要再快一些。在空荡的回廊中奔跑着，不顾一切的奔向实验室，奔向佩尔所在的地方。

“佩尔！”被热可可打湿的鞋底不止一次地打滑，直到最后，我摔倒在操控台前，却完全不敢多在地上待一秒。

注视着终端中流过的信息，显然有人在我来之前就开始了扫描，我注视着扫描使用的参数，但只有一项引起了我的注意——远超安全值的扫描功率。

我抬起头，趴在单向玻璃上注视着被以最大功率扫描着的佩尔，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转过头，用痛苦的双眼注视着我。

“好痛……”他的灰白色的双瞳逐渐被血丝侵蚀，直到最后变成彻底的红色，随着微弱的爆裂声，鲜红的血液从他的眼角，如泪水般流下。

被大功率扫描缓慢的杀死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扫描的电磁场会首先破坏大脑皮层最外层的神经结构，接着一层层向内破坏，因此被扫描的人会首先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体验到神经错乱的痛苦，再被电磁场一点一点的蚕食掉脑部的结构，最后在头骨内只剩下被加热的一团浆糊。

扫描已经进行了大半，现在再停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佩尔直直盯着我的双眼逐渐拓展开，失去了鲜活的光彩，血液从他的脸颊汩汩流下，坠落，在洁白的地板上成为血泊。生命体征模块在终端中不断警告着他生命的消逝。

直到扫描的完成终结了他的痛苦，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的他彻底变成了一具静态的标本，变成一段数据，一块储存芯片上的信息，

我的双腿不再能支撑着我站立，面向着在痛苦中逐渐死去的，我跪了下来。悲伤、气愤以及不解在这一刻化成了沉默，与眼角汩汩的热流。

“那些死去的人，也会和他一样痛苦吗？”

距离艾莲娜的死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起初的第一周，即便生物动力百般封锁消息，城区民众仍然就生物动力没有对此作出声明表达了抗议。

紧接着第二周，更多有关生物动力的丑闻曝光，有自称生物动力前员工的匿名者透露了生物动力内部将下层孤儿通过非人道校正转化为人体试验材料的事实——即使那些材料在内部文件里，都被表述为基因克隆体。

到了第三周，城区警方宣布艾莲娜案系自杀，并严肃声明一切对生物动力的不实指控都有可能受到严格的法律制裁，人们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第四周，只有网络上还有寥寥几位阴谋论者在搜集证据，他们猜测艾莲娜并没有自杀，而是被生物动力秘密处决了，但由于生物动力对于艾莲娜生前的一切消息都严加管控，所以他们什么也没有推论出来。

第五周，在城区边郊的废弃住宅中，微风将雨点拍打在松垮的窗上，雷鸣与玻璃的晃动声不绝于耳，直到最后一盏灯也跳开了闸。

“背负着流血之罪的人，必将一路奔向死亡。”我对自己轻声说着。

我已经错失了无数的生命，数不清的生命在我的手中消亡——我背负着流血之罪，而我要在那不可避免的天罚降临在我头上前，完成最后一件事。

这是唯一的救赎，也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最终的结晶——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被Magnum Opus再次赋予生命的人。

他的全部神经元信息都被储存在了脑图中，有了他和已经完成的Magnum Opus，他就能再一次存活在世界上。

我不指望救下他能赎过我所有的罪，但我必须要这么做。

住宅中所有的电力都向着终端集中来，全息终端橙色的光芒成为了唯一的光源，信息化作流动的文字在终端中闪耀。

配置选项在文字流中快速运动着。

“是否允许读取记忆？”

“否。”

他不应该背着我的罪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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