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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罪犯,2

[db:作者] 2025-08-12 10:22 5hhhhh 8980 ℃

1.喝彩

木门被砸得梆梆响。雁玲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把头紧紧埋在褪色了的鸳鸯被里,五指死死揪着棉被。烦躁仿佛是勒住心脏的细线,用轻柔的力道反复摩擦着心肌,消磨她所剩无几的耐心。焦躁衍生出破坏一切的冲动,通过黑粗的指头泄放出来。雁铃的指尖扭曲了针绣的“百年好合”四个字,以及彩绣的、长着秀美羽毛的鸳鸯。她拿起床头的梳妆镜看了又看,姣好的脸蛋因为畏惧而变得苍白,病弱的气质令她感到胃部绞痛。她牙齿颤抖,上下两排牙齿吭吭交战。雁铃的右手下意识地抚摸着从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银镯。陡然间,她觉得手镯温热,似是彰显了传闻中的奇迹,又念着自己应是走投无路,进了绝处,于是开始向自己从未真正敬重过的神秘祖先祈祷。

“先祖啊,倘若你们还愿意认得我,认得我是你们的后代,就请您们助我一臂之力吧!先祖啊,我丈夫是个混蛋,我的人生是个悲剧!这几年来我吃够了苦,干足了活,尽了妻子应尽的责任,甚至还当了我那个糊涂鬼的仆人,给他做牛做马,烧饭买卖。可只靠一个人支撑起来的算什么家,一个人挂念的婚姻算什么婚姻呢?那男人,那男人根本就不愿爱我啊!他思想僵硬,还停留在自己没成年、没有独立起来的时候。他只把我当作他生活中唯一可以彰显他存在合理也是唯一可以供他排解不良情绪的玩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尊严和思想的人来看!他欺辱我,在做爱的时候掐我的脖子,扇我耳光;在因我疏忽而犯下微不足道的错误后,只要当时他情绪不好——是的,只要当时他情绪不好,他就可以拿我当沙包,拳打脚踢,亲吻他前几天就在我身上造就的疤痕,舔走我酸涩到足以腐蚀地板的泪水,扯着嗓子斥骂我,口口声声说做这些自己也不想干的事情、令他自己也觉得痛苦、悲伤甚至绝望的事情就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的心理疾病——他朝我吼叫,不断解释说自己是为了我和他的将来考虑,一旦符合条件的外力降临,只要时机成熟,自己会蜕变,从丑陋的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从腐烂的尸体变成光焰熊熊的凤凰。”

“是的,他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会尽丈夫的责任,让我获得作为女人真正幸福;是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过,他会接受爱人的能力,并把我们都从苦难里拯救出去。最要命的是,在他的说法里,我嫁给他后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因为是我自己不信任他,不理解他,让他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没办法,损耗了他的耐性,不仅使他错失了对抗命运的良机,更没有顾及他的情面,理应遭受他的毒打——既然如此,那我成什么东西了?我还能算作是一个人吗?而且,他连一点人的尊重都不愿意给我呀!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多么奇形怪状的畜牲啊!再这么跟他过下去我真的要疯掉了,我真的要疯掉了!尊敬的先祖啊,帮帮我吧,帮帮我这个老是挨他骂受他打的懦弱鬼吧!求您们行行好,施举手之善,帮我逃离这份可悲的天命,我——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啦!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哎呀,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啊,求您们啦,先祖们,发发慈悲吧!哪怕只是赋予我一个难以把握的机会,给予我一句预示将来的谶语,我都会觉得万分感激的。我发誓,我愿立誓言,会在将来给你们买好多纸钱,买好多金银元宝,烧香祈愿,给你们积你们的阴德的。先祖们,其实您们肯帮我这个可怜虫就已经是相当大的功德了。好心的先祖啊,救救我吧,救救您们可怜无助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后代吧!求求您们啦!”

  夜下的山坳里始终回响着木门被敲击的梆梆声,雁玲哭泣着,直到那梆梆声压制了她的哭声和祝愿声,她才心灰意冷地抹了眼泪,翻身起来猛地撤掉门闩,扔到石棉瓦上。她光着身子,嘴里止不住地吐出污秽的言语。这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左手手腕上的银手镯在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倘若她注意到了,也只会觉得是照进屋子里的月光所形成的反射现象罢了。

  隔着门,雁玲就闻到了那股汗液与酒精混合的味道。她男人跌跌撞撞地从门槛外跌进来,不经意间扯烂了贴在门上的秦叔宝门神画。两张受风雨漂而洗得近乎纯白的纸片被一双胶鞋踩到地上,受迫啃咬泥巴。

  一阵热辣的痛感随即在雁玲脸上烧起来,是她男人给了她一巴掌。掌声响亮,盖过了她的心跳和呼吸。男人的声音在这片蓦然吐出的静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操他妈的,贱人!老子敲门敲的那么响,你没听见?你怎么会没有听见?耳朵聋了是不是,蠢东西!说真的,再这么下去,你干脆死了算了,死了算啦!”男人口齿不清地叫嚷着,夹杂着肉油酒沫的唾液淋在雁铃的脸颊。雁铃不抹去粘在脸上往下滑落的肮脏唾液,不气恼,也不害怕,目光迷茫地注视着她的男人。

望着这样的雁铃,男人气势忽软,眼里闪露出悔恨的泪光,却也只是霎时。没一会儿,连凝在眼眶上的泪也不擦,他开始责怪她,仿佛理所应当。

他是这么责怪她的:“真的,你死了算啦。这样对你我都好。因为我确实是个混账,没法改变,也不愿改变。我试过了,次数多到数不完,这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最近已经看出来你对我的容忍接近极限了,对吗?你即将要展开你合乎道义、公正、无敌的复仇,将要因此受刑的人必然是我,我猜的对不对?就和几个朝代以前的剧本里编纂的一样,承受苦难的人将向苦难的源头发起挑战,不畏任何后果……哈,你果然不知道。”

说完话,看到意料之中的反应后,他顿时有了力气,眼神变得邪恶,整张面容闪烁着快活的光辉。他先是把神情呆滞的雁玲推搡到木床边,骑在她身上,然后左右开弓,开始殴打她,不断加重力道,变换方向、角度及位置。他动作娴熟,神采奕奕,目光里满是病态的喜悦。他在欺辱雁铃的过程中,在许多轻飘飘的口哨声中迷失了方向,觉得自己在这卑劣方面上已经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绩,取得了自己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得到的荣誉、他人的认可、大师的头衔。他意识到自己再这么干下去,再这么做没良心、没人性的事,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自己就会得到解脱,从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世俗中脱身。这里的脱身既不是死亡也不是成仙,更不是得道。他扭曲地笑着,嘴里不断嘀咕着,心中的魔音异常清晰。它为他喝彩,召集同伴在他四周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并态度诚恳、甚至有些谦卑、恭敬地对他说,他将会成为一位受千万卑劣之徒崇拜、拥护的巨人。

雁铃很自然地捂住自己发痛的部位,男人比她更加自然更加快速也更有力道地抓开她紧紧护住的手掌,要往她发痛的部位上打,加剧她的痛苦,取悦他堕落的灵魂。还没打多久,雁铃的惨叫也没进他耳朵几次,他的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往他胯部伸去要解开他的皮带。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排解性欲的同时,用暴力巩固他在这场婚姻里的地位。她男人这幅恶心的德性是在结婚后的一个月才显露出来的。她前几年被自己儿子气死的婆婆对自己儿子的劣性知根知底,却因抱孙子的愿望过于强烈,几乎完全忽视了自己儿媳的感受。哪怕确实有几个邻居看不过去,偷偷劝说她离开,也只能得来她泪流满面的苦笑。嫁人后,若遇人不贤,她能逃到哪里去?她父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反抗这件不公的事情。她害怕就算她的父母知道,也只会对这样的状况默而不言,机械地甚至是习惯性地让一代的仇恨和冤屈通过血脉和记忆流传到下一代中。在小心翼翼地和同村几个女性的交流中,有个一直低头思考的年轻女学生开口问她是否考虑过自杀,她对其报以复杂的笑容。接着,她很快就读懂了女学生说完话后的另一阵沉默。雁铃感知到她沉默的背后意思,一件令她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一个人在家次次回想时又会嘿嘿傻笑起来的事:让她的丈夫去死。

  这个决定深深烙在雁玲心口,发着惊人的热量。当此时她又想起这段时间重新构思出来的杀人计划后,她既恐惧又兴奋。可这个宝贵的决定却是在刚才从她要杀死的人亲口说出来的。意想不到的发展让她浑身颤栗,六神无主。

  没错了,求人不如求己,问完鬼佛还不是要靠自己动手?这种人活着不仅浪费粮食,还浪费我的生命,他还是死了好,死了好……她想。她已不大记得谋杀计划是何时开始编织的了,兴许是在他养成酗酒后便打妻子习惯的时候,也可能始于他瘸了腿不再下田的那天,又或者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她提着半桶尿素,擦去额角汗渍,在会议室找到他,他与村长及几个有名的闲人围在朱红的小方桌上打牌,脸似乎因频繁饮酒而变得红肿,吃吃笑着,嗑着瓜子,唾沫横飞,溜须拍马,丑态尽显。那时,雁铃忽然感觉到活着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在雁玲眼里,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纯粹且没有灵性的腥臭肥肉。她愈发厌恶这堆臃肿而肥腻的肉。每天踢打自己的、抱着自己睡觉的,偏偏就是这样一堆令人作呕的肥肉。虽然他有一次良心发现,跪在漆黑的床上向自己磕头,吐露心声说娶到她是三生的福分,又后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发誓会做出补救,可之后呢?照样是从前那个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不知天南地北我是谁的混蛋!上苍哪,试问这样可恶可憎又令人作呕的东西,我干嘛要把他当我的丈夫,把他当一个人来尊重啦?

雁玲认为她的男人不具备生物合理存在并自由发展的资格的想法愈加强烈。除了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他一无所有。

   既然如此,他消失了不是更好吗?对我来说,心理阴影没有了;对他而言,让自己精神近乎分裂却又每次都扼制不住要去做的恶事也没有了。嗯,对的,正如他所说,恰如其言,对我对他都好。只要由我来做,就能帮助深陷苦痛的我;只要我能成功,就能使我的丈夫脱离举步维艰的困境。这件事我非做不可,必要做成。两全其美,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炮双响,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做的事情了!绝对没有了!

  雁玲觉得眼前仿佛蒙了黑纱,微弱的月光在尘埃的底下流动,在土房里染出清丽的景光,并在积灰的彩电显像板上抹出了个幽蓝色的光点。她机械地注视着那光点,直到她感觉她男人的力气开始放弱。是了,这么长没运动,还老是要和我上床,精力肯定不如以前旺盛了。她男人的汗珠滴到她胸脯上,手也再无力气打她了。蚊帐仿佛银色的帘幕,放映着男人奋力蠕动的模样。他蠕动,喘息,抓住雁铃下意识反抗踢动的大腿,从肥胖的脸上抹了把不知是油脂还是汗水的液体,像极了一头正在进食的老迈野猪。雁铃翻了个白眼,尽量不去看这糟心的一幕。

  “嫂嫂,你歇歇吧。”林子的声音忽然从封闭的黑暗中开了扇门,门外的光芒朝里面探视。啊!被光芒吸引住视线的她差点叫出声来,对了,对了!就是这个男人,彻底燃起了她的杀意,引她堕入阴暗的念头里。他在春天里回来,从北方回到这偏僻的山间洼地。

   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雁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震慑住,她开始回忆与林子的相逢,他结实的肩膀,温暖的汗水气息,还有那一幕,令她记忆犹新的一幕: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林子干完重活后在井边用桶舀水,脱光上衣裸露上身,将水从头顶灌下,胸部肌肉晶晶闪亮。天空辽阔,云朵绵软,形成鲜花的形状。太阳从这个男人的头顶缓缓落下,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就立在她的眼前。那时她脸红了,感到害羞,觉得自己不要脸,因为自己有男人,自己有丈夫,即使他是个窝囊废,即使……要命的一刻偏要挑这时来刺穿她浅薄的谎言:林子带着无邪的好意靠近了她,温柔地接过松香,对雁玲说烫猪毛不是女人干的活。她当场愣住,两只眼睛停留在林子俊朗的、土黄色的面庞,接着再去看他伸展的手臂,那只样貌绝对能胜过自己丈夫的手掌。那引人注目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雁玲手背,令她脸颊发烫,种下绮想。

  从此,雁铃对林子热切的憧憬与日俱增,想让她男人与世长辞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而如今,这数次从自己手中转瞬即逝的机会又出现了。也许这一次她真的下定了决心,也许这一次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要为自己的生活争片明亮的日光,为自己争一分希望……在男人把所有肮脏而浑浊的欲望都倾泻到雁玲身体里时,她忽然放声笑了。骤然间,她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掌握着至高的权力。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涨水期的江河里逆流而上的、坚不可摧的龙船;她感觉自己已经飞上了天,撑着一只竹竿,跃入天空,把弹性十足的云朵摘撷,放入自己张开的嘴唇细嚼慢咽。既然我有如此神通,就算那肉与我粘连在一起,就算他把自身的部分灵性泄在我身体里又能如何?他既有如此大胆的举措,就一定要为这份大胆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世间还有怎样的道理可教人服气?

男人不知道雁铃的心理活动。他仍旧伏在雁玲赤裸的身体上喘息,他头脑昏胀着挪动自己酸麻的大腿,刚想揣摩雁玲笑声里的意义,只感觉一条灵巧的小蛇攀上了自己的锁骨,继而攀上颈椎。它扭动着冰凉的躯体,一圈圈缠住男人的脖子,而后陡然收紧!耳畔一直回荡着雁玲的笑声,甜美而恐怖的笑声化作泥水渗入皮下,凉透了骨头,冻僵了流动的血液。前所未有的快乐包裹了雁玲,她双手紧紧拉着缠住男人咽喉的灯线——她并不急于索取这个男人的性命,她只是在可控范围内慢慢收紧灯线。雁玲享受着男人破风箱般的急喘,欣赏他盛怒而又惊惧的表情,连他死命挣扎弄出的小小动静也使她感到无比愉悦。她实在抑制不住这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只能通过笑声才得以排解。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的冷汗,邪恶地笑出声来。雁铃从没想到一个人亲手毁掉另一个人的竟是那么的刺激,那么美妙。

  她男人终于放弃了挣扎,臀部肌肉往中间压缩,形成两块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雁铃收紧灯线,连喘息的间隙都没留给他。那可耻的生命终于认清了真相,从艳丽的晕眩中清醒,苍白着脸往外伸出自己的双臂。一瞬间,脖子的绳分离自己,穿透胸脯,缠绕住自己的心脏,压制了自己狂舞的心脏。他从未想过就是这样一个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赤裸着身子、总是在挨打时哭着求饶、平日里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视而不见的女人,握住了生死的权柄,跨越了她自己的谵妄。

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痛苦感减少了,呼吸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困难了。他乍然觉得轻松,感官的感知力也比以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强大。眼前的景象、耳边喋喋不休的低语、从未真正被他接受过的爱意一股脑地倒进他身体里,又很快从他缺少生机、爬满蛀孔的肉壳里漏了出去。前所未有的体验令他生出纯粹的喜悦。

于是他松开钳紧雁玲双臂的手。他的指甲从肉里拔出,茜红的血液便顺着雁铃的臂膀流到他的锁骨上。还在残害生命的雁铃享受着残忍的、恶毒的、报复性的快乐,皮肉痛苦的短暂加剧刺激了她,不但起不到制止作用,反而使她笑得更欢快了。

  雁玲刻意延长了他的寿命,然而他还是死得太快,不仅身体的一部分还留在雁玲体内,连抽搐的刹那涌出来的、一束束蓬勃兴起的精液也在她体内流淌。对她而言,这无疑是她所经历过的、最为惊险也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交媾。

  此外,她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勒死了他。这是合理的,她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壮实,她男人却在酒精的沉溺中日渐虚弱。

雁玲意犹未尽地看着男人的尸体,久久凝视,抚摸他脖子上的勒痕,仿佛孩童抚摸他的塑胶玩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下体自然排斥出来的残余精液染深了被单,敛了眸,收了视线。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发现她的癖好相当变态,也发现自己没有感到多少羞耻。之后,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男人的尸体、性的回想和死的妄念上,因此她不能注意到银手镯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已经可以视为一种奇怪的现象。

屋外,一切阒寂,夜停止了旋转。它把瑰紫色的衣裳挂在山脉顶部稍微扁平的角上,视线放空,虚浮在天空中。稍大的窟窿和密密麻麻的小缝隙静止在生命和大海之上,星月偶尔通过这个窟窿和这些缝隙投来冷漠且毫无关心的一瞥。地上的野草窸窸窣窣,发出梦的呓语。处于野草中央的老樟树岿然不动,眯着眼斜视在中央处引发一阵骚动的高粱。田野里的高粱在接住天上那些有天权又享天福的神明的注视后,激动非凡,不能自已。它们不断拥吻迎面而来的风,持之以恒地舞动着性感的身体,要与更多性感的身体发生碰撞。它们富有节奏又有力度地摇晃自己漂亮饱满的穗状脑袋,让生命的水滴融入扎根的土壤,与同样欢声笑语的高粱同胞齐声歌唱,来啊,朋友们,让我们一直手拉着手,肩搭着肩,怀揣着永不被什么事物打倒的信念和热情,纪念星月来之不易的一瞥,纪念今日欢腾和谐的聚会,纪念伟大的高粱先祖,纪念毫不知情、仍旧顺从自然规律办事的山河树木,纪念或酣睡或沉眠的动物和我们夜不能寐的第二主人——最后,更要纪念我们自己,因为世上再没有谁能比他们还要理解我们,支持我们啦!同胞们,我们一定要为他们祝福,一定要祝福他们哪!啊,各位,不要吝啬自己的才华,更不要畏惧外物的批评,这份美德泛滥成灾,任何律法都没有相应的效力制止;又因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断不可错过,再想把握恐怕会后悔终生。啊,让我们一起朗声祝福他们吧,因为这并非是什么可耻的事;让我们一同祝福这群可爱又呆笨的高粱吧!让我们热诚地祝福这群难忘且快乐的作物吧!祝福他们永远健康,一生平安,生活幸福,后代进步,更重要的是,高粱的历史永远辉煌!啊,同胞们,我们切不可忘我们的第一主人始终是我们自己,而非亲手栽培我们,却又要在我们熟透时欺辱我们身子、劫走我们果实、抢夺我们子嗣的人!他们吃我们是无可厚非的天理,否则腐朽会提前降临;而我们在大地上生活,在大地上延续千秋万代更是贯穿他们和我们及无数种生命的无上真理!啊,同胞们,再来一次吧,再来一次吧!为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值得纪念的景象和值得纪念的时刻,高声欢呼吧,尽情歌唱吧!赛过无边无际的死亡,超越皎洁的月光,甚至无比炽热的太阳!它们每次激情歌唱,都会在田野里捎来一阵凉爽的风。这些凉爽的风尽职尽责,效率极好,高粱们的信息几乎是在眨眼间就传遍了整个地球。

最先听闻这份讯息的野猫却感觉无所谓,用它圆嘟嘟的脑袋蹭了蹭毛乎乎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它遽然注意到远处有一双闪烁着绿郁郁光芒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于是它转过头去,与另一只野猫对视。在告知这个识趣的家伙此处是它的领地,也确认它走开后,野猫感到神经放松,心情愉悦。它昂头向夜,夜不动,仍沉浸在与白天的幽会回忆中。野猫弓起身子,调动四足,绷直腿部,咻的一下越上屋檐。它趴在乌黑的房顶上,孤傲地凝望着摇曳在田野里的、如痴如醉的高粱们。当它感觉到屋子里透露出淡淡的死亡气息后,它抬头向天,从小小的身子里挤出几道凄厉如婴儿啼哭的叫声,惊扰了栖息在林子里的飞鸟。这叫声唤醒了困在回忆之中的黑夜。总算记起了自己职责的它立即摁下控制天景的开关,扯过放在浅睡的山上的衣服,使它着凉,打了个喷嚏,震下不少白花花的雪片。无暇去听山的抱怨,夜穿好了衣裳,使自己附着在浩瀚无穷的天空上,比先前更紧,也更牢实。夜又开始旋转,像滚动中的车轮。天空隆隆作响,云朵半睡半醒,忘了缝合它们逐渐分裂而不断张开的空隙。月亮和星辰转移了它们的方向,数道明亮的银光穿过幽静的树林,照亮了堆积在水边的松软淤泥。被淤泥紧紧包裹的河水安稳流淌,哗哗歌唱。它的歌声清脆悦耳,与高粱盛大的呼声、天空宏大的运作声、月亮及星辰微弱的转动声并行,且越来越响亮。哪怕在回荡在山坳之中的猫叫声消失后,河水清冷的歌声依然萦绕在村子与田野之间,如一阵不真实的雾气,久久不散。

  鸡鸣第一声时,雁玲开始哭了。她望望男人臃肿的尸体,感到痛苦,又觉得自己可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真的成功了。她抹了把泪,露出苦笑。我真的杀人了,杀了我自己的丈夫。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欢笑着把人勒死的凶手正是自己。

死了,他的确是死了。那我该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自首是不可能的,我没那个胆量。可时间一长,村里熟识他的人肯定会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会发善心,发得很厉害,也很决绝。他们,他们会去报警,为解决谜团而去报警。雁铃皱着眉想。

警察总会来的,没错,他们总会来的。她漫无边际地想。

这是一批很有责任意识的人,正义感十足,比她这个杀人犯更配得上爱和生活。罪犯怎么能在社会上立足,怎么会有脸好再活下去的呢?到时候十几个身着制服头戴警帽的警官举着手枪趁黑夜行动,打着手电筒,推门而入,让灯光照明被惊醒的罪犯的真面目。当他们知道罪犯的真面目后,他们也许会吃惊,也许会对我这个可怜的东西表示同情,又或许会对我的亡夫轻蔑一笑,使作为其妻子的我感到羞愧,会对我为何不逃而作出的猜测和臆想嗤之以鼻。接着,六七个警官会围着尸体转来转去,十分理性地分析其死因,小声嘟哝,展开交流,讨论自己的猜想,并不时转过头来观察雁铃的反应。也许他们会在自己认可的猜想里怜悯雁铃,也许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不论如何,事态一直延伸,四个警官会在讨论结束后走过来给自己戴上冰凉的手铐,站在自己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把距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避免偶发性事故破坏这次拘捕行动。在众目睽睽之下,邻里不怀好意的低语和不知情的人的热情谈论中,自己会孤零零地走上空旷的法庭,带着第一次迈入新大陆的悸动,使身陷混乱的群众噤声。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她一个人的身上。雁铃心跳加快,感知放大,认知加速膨胀。她张开嘴巴,闻到自己胃囊飘出来的淡淡酸臭,感觉到因过度紧张而从额头上淌下的冷汗,在所有人庄重的注目礼中,差点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但最后她还是做到了,雁铃讲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没有收到任何反应。这很正常,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就该收到这样的反应。于是她在观众面前认罪,令辩护自己的律师因才能施展不出而感到失望和挫败。咔咔咔,白光闪闪,一张张照片锯下雁铃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茫然的神容,呼天抢地的询问和话筒像海水爬到她如沙子胡乱堆挤出来的心脏上面,打湿一片。

在这趟海水携走那些符合它心理预期的部分重量后,群众默默收回视线,让俯首认罪的雁铃呆望自己裹在鞋子里面又轻轻抬起的脚掌。唰唰几笔,大字报撰写完成,一件可能会在什么网站上被人翻出来细细咀嚼的案情出现在世界上。村民市民国民网民议论纷纷,没多久又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生活中去。作为被讨论的犯人,雁铃会锒铛入狱,吃牢饭,啃窝窝头,咬烧饼,喝拌着发馊榨菜的稀粥,听犯人的脏话,受闲人的猜忌,看被冤枉入狱的、屈指可数、勉强能与自己共情的几个人慢慢失去了自己的温度,在完全没有尽头的噪音和骚动中渐渐迷失,身销形朽。糊里糊涂过完许多个白天后,她会在苍白的月光里反复思索着自己苦涩矛盾的前生,并被杂乱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头昏脑胀。

如果她真的要死,雁铃下了个决心,她不会在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安然睡去。她想完整度过那个夜晚。噢,对了,很可能那个夜晚并不会如自己设想的那样难忘,那样具有重大意义,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也许星月光芒依旧洁白,也许阳光照常从天际升起,室内铃声叮叮当当打响,以示最后一个早晨的到来和前面无数个早晨一样平淡乏味——没错,没错,到时候如果真那么乏味,早点死了也是一场解脱。于是她被看守带出去,吃完最后一顿早餐,上完最后一次厕所。当她转头看着里面的尿液和消化完整而排泄出来的粪便时,她一定不冲。因为光是想到下一个来这个马桶上排泄的倒霉蛋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所露出的表情就令她感到高兴和满足,至少自己的生命能在别人的生命里还能发挥一点作用,哪怕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哪怕是不良影响。雁铃会以顽劣的心态兴致勃勃地询问同一批要被处死的人和看守她们的家伙,问她们人究竟是为趣味活着还是为活而活,更要问她们如果一个人不爱生命,那么他是不是无所不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会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思考这三个命题引申出来的复杂含义,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她要笑着看天,因为死已经变成了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而在死和呼吸之外,应该还有她不够细心而没能发现的东西,一定是有的。那时的天肯定晴朗,必须晴朗;风肯定柔和,必须柔和;云朵的模样最好是棉花糖,因为她犹记得小时候逛庙会的滋味,父亲把她扛在肩上,母亲站在父亲的身边,用袖子抹去自己沾在嘴角的棉花糖。她们一家三口在黄渲渲的灯火里欢笑,雁铃的目光长久地逗留在那个夜晚,难以离开。当她抬起头看见冉冉升起的阳光把蘸蜜似的光辉倒在左右飘动的树叶上,正要感慨真美的时候,对面瞄准她的漆黑枪口里突然喷出一道刺鼻的烟雾。子弹疾速打穿她的眉心和颅腔,痛苦还没如潮水般袭来,少许调皮好动的脑浆已从后脑勺上的另一个小洞口里飞溅出去,要给这分明多彩却又时常从角落里劈出几道灰白的世界一个善意的拥抱……

在她设想自己更多可能会出现的结局之前,房门开了,恰好这时候鸡扯着嗓子向上喊叫,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雁铃转头看门的方向,感到一阵眩晕。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当她再三确认门口的人不是幻象时,她情绪失控,尖叫起来。这一切的缘由都在于站在门口的人是个和她长着一样、还赤裸着身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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