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Pax Lanfanica

胡总编一行人吃饱喝足后，收拾东西，按照计划向祭园第一名胜——董嫣然公主祠走去。这里并非董嫣然尸体的原始竖立处，而是特地移到这里，建立起专供民众瞻仰她的场所。虽然祠堂位于中央祭园内，但实际由王国军管理，可以说是军方在祭园内的一块飞地。

祠堂殿前广场翠柏森森，黄鹂鸟在枝叶间跳跃鸣叫，令人心旷神怡。祠堂建筑分为正殿和两旁的侧殿，屋顶飞檐斗拱，十分气派。董嫣然公主的尸身便安置在正殿中央，访客进入时，一望便可看见她被栉木贯穿的无头身体一丝不挂地竖立在汉白玉雕成的六层须弥座上，外面罩了一层椭圆形的大玻璃罩。栉木从她的蜜穴捅入，从断颈穿出。虽然离世近半世纪，她高耸浑圆的乳房、纤细优美的腰身、白嫩坟起的耻丘、圆润挺翘的雪臀、修长笔直的双腿，都还像活人一般充满生气，令许多男性访客不能自持。

大玻璃罩内，公主尸身的右前方，有一根半人高的圆柱，顶端放置了公主的首级。她的首级当年被处决她的刽子手——堪称是那部纪录片的「男主人公」——做成口交器私藏，陆博行垮台后，那位老刽子手也遭牵连抄家。公主的首级先由王室接收，修复后送来祭园和她的尸身一同展示。公主双眼安详闭着，秀发从圆柱顶端上流曳而下。

玻璃罩后方的墙上，用书法字写着横幅「兰芳期盼人人都恪尽其责」。这是董嫣然公主在战场上显现时勉励士兵的话。这11个书法字，分别集自董嫣然生前留下的墨宝——其实就是公主练习毛笔字的废纸，字迹稚拙。但兰芳书坛方家对于圣女的墨宝，自不敢妄加议论。

玻璃罩前有一个祭坛，左右两旁各站着一名卫兵。祭坛上供奉着一套大元帅服、一根元帅杖，以及九枚勋章。

大元帅服包括大檐帽、有着夸张的吊穗肩章的纯白色上衣、深色长裤，是特地按照董嫣然的身材缝制的，尺寸特别娇小。元帅杖上有国徽兰花纹章、军徽老虎与剑纹章，镶着钻石和黄金。

勋章之中，一枚是她生前唯一获得的幽兰宝冠章，每位公主18岁时都会拿到。另外八枚是董嫣然公主在2953年被追赠大元帅时一并追授的：

第一枚是兰芳之星勋章，兰芳王国军最高荣誉，惯例只有战功显赫的元帅和高级将官才有机会获得。

第二枚是兰花骑士钻石宝剑章，是兰芳骑士勋章中的最高等级。

第三枚是王冠火焰迦楼罗勋章，是兰芳空军，包括飞行魔法师和飞行战舰乘员的最高荣誉。

第四到第七枚依序是保卫坤甸纪念章、保卫仲颖格勒纪念章、收复古晋纪念章、收复诗巫纪念章。据说董嫣然在这些战役中都曾显灵鼓舞士气。第八枚则是卫国战争胜利纪念章，是参战老兵们的标配。

无论是大元帅军衔，还是高级勋章，都是兰芳军人垂涎三尺的荣典。但绝大部分人一生汲汲营营，都难以获得其中之一，更不要说集全。

蓝星各国军衔制度略有差别，但大元帅这一特别军衔通常只有极少数资历、功绩、威望极高，几乎确定能名留青史的名将才会获得。即使是特别照顾王族，也得是确确实实在军队中打滚了几十年的王族将领。兰芳王国上一次授予此衔，已经是上个世纪末的事了。原本受人看好能成为大元帅的卫国战争功臣罗严塔尔元帅，后来也因为「阴谋叛乱」「勾结枫露」，和妻儿一起化作天边的流星。而女性大元帅的先例，过去在蓝星史上只有几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女王、女帝自封此头衔以自娱。董嫣然这位一生没摸过枪的祭品公主，却因为死后的显灵，战后被兰芳王国政府抬高为圣女、女武神，并成为全蓝星史上唯一非君主的女大元帅。

尽管董嫣然从未穿着这身大元帅服显现在凡人面前，但王国政府鼓励国民，特别是军人家庭供奉这样的画像。胡总编家里也挂了一幅大元帅公主殿下手执元帅杖、胸前挂满勋章的标准像，是妻子还在服役时获配发的。

胡总编偕妻子率领年轻人们在正殿向公主的尸身行礼，然后参观殿内的摆设。他自然理解，这间浮夸的正殿想给访客灌输什么样的暗示——董嫣然名义上只是侍奉诸神的圣女，实际上是王国政府树立的一尊新神，是祖国的化身。比起自古以来流传的关于诸神的陈词滥调教义，王国政府更希望臣民能狂热信奉流着董卓家至尊血脉的王室。王国军的旌旗所指之处，才是男男女女该流血牺牲之地。

胡总编想，董嫣然毕竟也是董卓家的人，她特地下到人间来，归根结柢还是要叫凡人把命献给她侄子和平王，真是个好姑姑……所谓战前是献祭的黄金时代，指的是祭司和刽子手们的黄金时代；而献祭改革后的现在，与其说是属于普通人的黄金时代，倒不如说是「一君万民」的时代……也许这就是现实中真正的「诸神的黄昏」——神话史诗中描写的那种毁天灭地的末日大战没有降临，古老的诸神逐渐在平淡的日常中被人类所造出来的新神取代，在凡人的心中一点一点弱化、隐没……

胡总编放任自己脑中漂浮着这些悖逆的想法。作为大报社总编，他当然能做到每天熟练说出自己不真正相信但这个社会欢迎的言语；但这些从他脑子里迸出的颠覆性言论，他也不真正相信，只是作为一种头脑的调剂、思惟的游戏罢了。这就叫「见山还是山」——我当然知道兰芳如今已变成了和战前完全不同的国家、在国内外做过什么事，甚至还知道我老婆做过什么事。但那又如何？难道我的优裕生活和幸福家庭不是现在这个体制所赐？我一个卫国战争老兵，难不成叫我改当异议份子，抛弃奋斗半生所得的一切，说些海东人、枫露人爱听的话，然后去竞争硝酸甘油和平奖？

如果独孤友虹不死，倒是有可能变成那样——胡总编觉得她的遗言不是她全部的想法，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说出来。这些战后婴儿潮一代的年轻人，太过养尊处优了，为了空洞的理想和正义感，尽干一些挖墙脚的事。他们还太幼稚，不明白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了。如果兰芳不挺身而出，以霸者身分维系世界秩序，蓝星各地会增加多少冲突和混乱？为了守住这个牺牲了上千万人换来的Pax Lanfanica，再多牺牲一些是必须的……即使是那个被妻子做成钱包的荣国女孩，她的死也是有意义的……

胡总编又想起前两年一幅地下流传的不敬漫画，画手也是和独孤友虹同世代的青年。画面上方是董嫣然坐在云上，上身穿着大元帅服，下身赤裸，两脚大开成M字，正在用元帅杖抽插自己的淫穴。而画面下方则是在荣国丛林中遍体鳞伤倒毙的兰芳士兵们。漫画的讽刺含意不言而喻。后来画手被抓到，进诏狱去了。可怜哪，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胡总编一行人退出正殿，来到侧殿。和正殿不同，侧殿是属于庶民的空间，充满烟火气。侧殿供奉的是董嫣然公主的两幅画像，一幅着衣一幅赤裸，似乎比她在正殿内的真正尸身更受欢迎。案桌上放满了献给公主的蜡烛和其他供品，墙上也挂满了许愿牌。祈愿内容大多和祖国、军队无关，有些男孩祈求获得像公主一样美丽的伴侣，有些女孩祈求成为像公主一样美丽的祭品，年纪较大的人则祈求事业、家庭、健康的美好未来。胡总编看到光兰也写了一块许愿牌挂上，但懒得问她许什么愿。

众人退出祠堂，在殿前广场的柏树下乘凉。这时，一群中老年男子鱼贯来到祠堂向董嫣然行礼。他们服装土气，像是外省到王都来的老兵团体。朝圣完毕，这帮人自顾自地在广场上合唱起了军歌《兰芳就是今天、也是明天、更是世界》。胡总编知道他们在这里唱的肯定是「女武神版」：董嫣然信仰传开后，战争后期的兰芳基层士兵把歌词「诸神与我们同在」唱成「女武神与我们同在」，向董嫣然致敬，军方后来正式承认了这个版本。

胡总编听到妻子跟着这些乡下人唱了起来，于是他也跟着合唱。光国、报社的青年员工，以及广场上其他会这首歌的人也纷纷加入。唱到主旋律时，许多老兵都感到激动：「在高天之上，女武神与我们同在！前进、前进！兰芳就是今天、也是明天、更是世界！」

——也许有一天Pax Lanfanica也会崩溃、衰亡……然而，就像活体穿刺的祭品那样，它在生命终结之前，应该还能支持很长一段时间吧？胡总编一面参与合唱，一面这样想。

光兰对这歌声的海洋毫无反应。她坐在柏树下，双手合十，手掌间夹着侧殿里求来的平安符，喃喃自语祈祷着，眼角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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