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也觉得她是个……红颜祸水？］

也许不应该那么说，但人总是惯性地把自己的控制力欠缺归结到别人身上，所以人一受到了诱惑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将别人打成恶魔、妖怪。

红颜祸水这个词，或许就是这么诞生的。

［……］

狂战士只能以沉默当做回答。

被人一下戳中心思的感觉可不好受，何况这心思有够龌龊，因为在那一次交合之后他还时不时会想起魔道学者那张和自己的主人极其相似却有着不同风味的容颜，但那并不能算出轨，顶多只能算是印象深刻。

美妙的大自然赋予召唤师的，是上位者的征服欲，可以说，她天生就是要将人踩在脚下的，如果她手里拿的不是召唤书，就应该是征服他人的鞭子。

而魔道学者呢？她是非常坏的，生物先天就带有的罪恶，再加之环境后天的折磨，把她变成了一个习惯逆来顺受但骨子里仍然崇拜恶行的女人，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确实应在了她的身上，人人斥责且鄙夷这种美，却又趋之若鹜。

他大概就是那么产生了想一口咬断对方脖子的感觉，从魔道学者身上流出的血液想必如她本人一样甘甜。

所以，那是一个绝对无药可救的女人，药物或许能抑制她身体的不适，却没法治愈她灵魂的伤痕。她憎恶、享受、沉迷着肉欲，永远学不会爱，也不配拥有爱恋。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不管怎样，她很危险不是吗？］

狂战士话音刚落，就从身旁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悲悯的情绪，男人撇过头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只希望她能够解脱。］

［她的解脱只有死。］

一句冷冰冰的话落在阿修罗耳边，说话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穿着一条哥特式连衣裙的女孩，头发不长，用黑色的皮质头绳扎成两股马尾垂在耳后，怀抱着一只布偶兔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上。

［……这我倒不那么认为。］

［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样，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并且还是被勾引的陌生人而已。］

这话，阿修罗并没有办法反驳。

感情只不过是源于大脑电信号的波动，他本可以控制，却还是在看见魔道学者那双艳红的眼睛时选择了放任自流。

那么，说是自控力差也完全不为过。

魔女冷漠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像你这样天真的男人，我已经见过很多个了。］

很多个，意思是魔道学者有过很多情人，并且其中有好几个想救她于水火吗？男人闻言回以苦笑，他并不是完全不忌讳这些，只是他有必须要为她付出一切的理由，即使在其他人的印象里他们才认识没有几天。

故事需要从头说起。

在异次元世界里有一个被称作“魔界”的地带，它是一颗名叫泰拉的行星爆炸后仅存的遗骸，作为泰拉的遗民，拥有着强大力量的魔法师赫尔德背负着家园被毁的痛苦存活于世。

没有什么比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工于心计擅算谋划并且拥有着超乎想象的力量的孤独女人更可怕的了，她把世界玩弄于掌心，只为了重启宇宙以便于复兴她记忆中的故乡泰拉。

她甚至把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都当做自己的棋子。

——当然也包括阿修罗的故事中的那女主角和她的几个姐妹。

“只需要推动历史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这就是赫尔德下达的命令，历史是什么她并没有对魔道学者几人明说，但是聪明的姐妹花们各自都已明悟。

魔道学者对此没什么看法，她只忠于自己的欲望，对于其他的事她保持随波逐流的态度就好，而在她们姐妹几人当中，只有诞生于人偶之森的魔女和她有同样的追求。

——她们，都梦想成为美的化身。

二人穷尽一切也要追寻极致的美学，只是单纯的追寻可不够，她们要的是“成为”，成为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唯一解的谜题的最终答案。

魔道学者给出的方案是“化身”：美既然有千万种变化，人的身躯也可以有千万种变化，泰拉遗存下来的奇妙炼金术能够做到这点，她要以贤者之石为心脏，造出能任意改换外形的躯壳，去符合每个人心中不同的美。

小魔女并不理解，她们五个人天生就是最优秀的魔法师，有着刻在灵魂深处的高傲，根本就不该把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因此魔女选择的是“改写”，将他人脑海中的美复写成自己，统一美的标准，成为美之唯一。

按理说想法背道而驰的两人根本没办法相融，但魔道学者有种独特的人格魅力，只要人看向她的眼睛，就难免深陷进那双天真的红瞳里。

魔道学者躺在手术台上，红色的眼瞳倒影着魔女的身影。

［能在皮肤下移植香水腺体吗？］

魔女闻言，拿着魔法针线正准备开始缝合的手一顿，向她投过去惊诧的视线。

［……你疯了吗？］魔女忍不住地说道，［那可是会放大暴力倾向的东西！只是靠“美”诱惑别人还不够，你想彻底支配他人的性冲动吗？］

魔道学者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着说这世界上可有很多人被施虐欲折磨却被道德束缚终身，直到死亡还得不到解脱，哪怕自己不小心做出了出格的事都会惶惶不可终日，观其一生，除了悔恨还是在悔恨，随波逐流痛苦挣扎。

［很可怜，这种人很可怜。亲爱的，性与爱本无罪，不是吗？］

只是因为有着异于常人的欲望，就被世俗道德剥夺了爱的权力，这种人成千上万，他们的痛苦有谁能听见呢？

这世界仅有魔道学者这一人。

即使她用魔法用炼金术去刺激，放大他们心中难以启齿的欲望，那也是因为那欲望确实存在，欲望原本深埋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因她而起，为她浮于表面。

后来阿修罗对魔女说：“魔道学者这个女人身上有种神性”，魔女感到好笑，她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理喻又神经质的女人，肮脏的毒物，恶心的坏种，可是马上她就回过味来，阿修罗口中的神性指的究竟是什么。

——“世人向我索取，我便回应。”

这其实是，连神都做不到的东西。

魔道学者用余光看着魔女把手从自己空无一物的心窝移出，而后伸向一旁的托盘里美得像个艺术品的，一整颗用贤者之石雕刻而成的心脏。

未来大概有很多人都会想着把这具身体分割、撕裂、毁坏殆尽吧，她这么想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因为破坏欲本就是对美的最高肯定。

魔法丝线在缝合完成后化作光点消失，魔道学者僵硬地坐起，迟缓地走下手术台，洁白的脚趾落在地面，像魔女自地狱之门走出。

也像女神走下神坛。

她完美又残缺，完美的是躯壳，残缺的是灵魂，因为她的灵魂里独缺了自我。

她本就只为美与他人而活。

她在赫尔德的授意之下率先来到阿拉德，和魔界的破败与混乱截然不同的是，阿拉德是一个平和的全新世界，然而赫尔德的指尖早就悄然触及到了阿拉德，悄无声息地掀起波澜。

而从魔道学者踏上这异界土地的第一刻起，蝴蝶的小小翅膀就预备好扇动起一场风暴了。

阿修罗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却是最后一个，无可救药的单恋产生于这次意外的相遇，夕阳西下，女孩靠着大圣堂的廊柱，微卷的红色长发散落在肩头，呼吸间带着暧昧，眉眼里尽是魅惑，只消一眼就能勾走人的魂魄。

刚刚踏入杀戮之道的男人内心还不够坚定，仅仅只是看了她一眼，大脑就开始疯狂地响应，那压抑在心中，正随着自我一同被封印的欲念开始如同洪水猛兽般冲刷着他内心的樊笼，可他偏偏控制得了自己，源于自身的波动都没法掌控的话，他就不该选择此道。

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人的人，那感觉大概就像在追求水中月镜中花。

不对，还要更痛苦一些，毕竟她是真实存在的，充斥在自己的生活里，只是她把一切都给献给了世人，所以她永不会单属于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这么沉重的责任。］

有一次阿修罗问她，魔道学者亮红色的眼睛一眯，轻笑了一声：［你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爱上你吗？］

阿修罗感到很苦涩，她是一如既往的残忍。天真的残忍，诚实的残忍，那是属于小孩子的特质，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那不是天使，是这世界上最卑劣的恶魔，她的言语像刀子，只会直白地剖开他人的灵魂。

女孩慢慢地坐起身，脚尖划过丝质的床单弄出一道道褶皱，她觉得自己本来像一块布，可以光洁如新，也可以破烂不堪，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使用自己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讨厌阿修罗，因为他的存在挑战着她生存的意义。

她本就决心用肉体饲养人欲，所以她对别人在她身上制造的一切痕迹都坦然接受，甚至像勋章一样堂而皇之的展示着。那些人的感情都很纯粹，出于被诱惑而展现出了纯粹的暴力倾向，可以说肉体上她任由他人摆布，但在感情上她彻底支配那些人，让他们渴求自己的施舍。

然而这套并不能套用在阿修罗的身上，对于他表现出的疯狂，魔道学者其实察觉得出其中究竟有几分是源于欲望的产生，有几分源于他的爱，是爱让他决定以她所喜爱的方式生活，即使那会让他活得很痛苦。

这让她很不爽，她本来认为一切的克制都是道德束缚，只要加之超乎想象的美的诱惑，就能冲破一切的障碍让人得到释放，但现在有人在告诉她，他的做法仅仅只是迎合她的兴趣，这种人本身就在挑战她的认知：是她还不够美不够艳丽吗？她真的会忍不住去怀疑自己。

［我们来定个安全词吧？］她忽然异想天开地说道，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男人看着她，到底是没把那句“你真觉得我们用得上吗”说出来。

［那么你想定什么呢？］

［嗯……就，“我爱你”这三个字好了。］

——那是直到她选择死亡，也没有被她说出的三个字。

阿修罗不做声了，只是手一拉，缠在魔道学者脖子上的链条在瞬间拉紧，魔道学者的脸因为窒息通红，脸上却带着得逞的笑意，看着女孩涕泗横流的样子，他忽然在想，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为这个病态的女人奉献过感情呢？

魔道学者在锁链收紧的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胜利的快意，勒痕不断加深，殷红的舌头也在尽可能的伸长，她知道男人在愤怒，所以她干脆向后仰，背弯得像张弓，铁链因此绷得更紧了，她逐渐涣散的瞳孔仍然紧盯着攥着链条另一段的人。

听着对方甚至都没加重的呼吸声，阿修罗知道仅仅只有这种程度的话魔道学者根本就不会死，只要贤者之心没有碎裂，这具身体能再生无数次甚至能跟随她的心意任意改变形体，所以他哪怕把眼前人纤细的脖颈彻底勒断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收手。

心底里确实是有不舍，也许是在恐惧对方的离开，他能纵容她的一切，底线是她不可以离开，包括死。

沉默着搂过女孩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具骷髅，一具没有人心、也没有人性的空壳，冷漠的神性高入云端，仅有诱人皮囊流落在尘埃里，甘醇如醴醪。

索性就装晕的魔道学者保持着倒在他怀里的姿势，只是吐出的舌尖轻轻挑动，在灯光下像晶莹的草莓果冻在摇晃，忽然摇曳生姿的舌尖分开了一条叉，扭动的样子宛若连体的双头游蛇。

亲上去那出于情不自禁。

好爱，但好恨。

所以愤恨到不自觉咬破女孩的舌尖感觉血液在口腔里传递，腥甜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而魔道学者始终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尽管舌尖掠过对方的口腔上壁时带着刺痛。

阿修罗知道他们俩的感情只是在拉扯，谁都想同化对方，谁都没办法将对方同化。

于是就这样拉扯了几年。

最终，魔道学者选择了死亡。

［杀了我。］

这是她对阿修罗提出的唯一一个请求。

魔界人的寿命很长，长到普通人类的一生，大概只能在她的人生经历里留下浅浅的一行字。本来阿修罗也不是没有可能突破普通人的极限，但眼前的女人成了他的心魔，这意味着他注定在自己的修炼之路上无法再进一步，而阿修罗不可能放她离开，就注定要这个女人注视着他的老去，他的死。

［我求你。］

她说着，脸上并不是了无生趣的表情，而是带着劝慰的笑：［杀了我，你的心病就除了。］

［……。］

男人紧握着剑柄的手在颤抖。

他在挣扎在抗拒，他以为他们可以这样一辈子，因为他一直觉得在感情上他们是互相支配的。然而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这段感情自始至终只有他单方面的在迁就。

一个解脱，魔道学者要的只是一个解脱。

他不可能不答应，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求自己不是吗？

剑刃将贤者之心搅得稀碎，电光在她的胸前不断闪烁映得那张脸惨白如雪。所有的爱恨在此刻也没了意义，在灵魂消散之前，魔道学者的手轻轻抚上他握着剑的手。

她没流血，死得就像一地碎了的瓷片，失去能源补给的合成皮肤马上就产生了裂纹，他能摸得出来。

男人抽出了自己的剑，坐在如今只剩下一具碎尸在躺着的床的一隅，忽略那具实在艳丽的女尸，房间里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从此他应当绝心绝情，踏上魔道学者所认为的他应该踏上的杀神之路。他确实是这么做的，生活与他而言已没有意义，战斗下去的理由，似乎只剩下魔道学者的那一番话。

《波动秘传书》中，对他所修习这一道所求的终极奥义称作“万空”，想要达到这一境界，就必须先身处“非想非非想处天”，大多数人对此的理解是没有欲求与物质只有微妙思想的世界，而阿修罗的眼既要无所取，又安放得了万物。

他其实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到不了非想非非想处天的，因为他遇到了能惊艳他一生的女人，所以他注定只能活在欲界九重天，可是他的欲情已跟随着魔道学者的死亡而消逝。

他再无所求，因此确实修炼到达了非想非非想处天，而在他所到达的世界尽头，他的慧眼成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终末：那里只有一片云雾，和无数破碎的沙漏与齿轮，其中不远处的云层包裹着一个人影。

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一个金发的小女孩，头发很短，鼻梁上架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圆框眼镜，和魔道学者一样的尖耳朵，她正注视着自己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

［这里可不常有人来啊。］

她从地面的反射中看到了来人，转过身去向阿修罗招了招手，西海岸的海水一般蔚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忽闪忽闪的，灵动又可爱。

［……这里是？］

［这里是太初，亦是终末。］

女孩打了个响指，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诡异狮子头递给了她一本大部头。

阿修罗看着破败的世界尽头，这里就像他的心田一样荒芜，他忍不住问金发的女孩：［这是宇宙的结局吗？］

女孩嗯了一声，从狮子头手里接过像砖头一样的书本。

［既然终末是既定的结局，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修罗问道，他很困惑，其实他也在问自己，他过去的爱是有意义的吗，他是不是确实违背了他修行的原则，因为爱与欲求确实是罪过，只会扰乱心神带来痛苦？

［我说，你有很遗憾的事，对吧，］女孩没有正面回答，她边说着边从那本书里取出来一只怀表朝他扔了过去，［人生呢总是有这样那样遗憾的事的。］

啊，善于读心的魔界人。

他露出了苦笑，上次遇到这样的家伙是在什么时候呢？

反射性将飞来的东西一把抓在手里，感知到从怀表里传来的强烈的魔法波动，虽然不知道用途是什么，但阿修罗也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很强大的道具。

［你只有一次机会，］金发的女孩漫不经心地说到，［打开它你就会被传送到另一个世界线，去那里解决掉你的遗憾之事吧。］

按下开关，怀表的盖子弹开，指针开始走动，猝不及防的男人被突然张开的时空裂缝吞没。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再熟悉不过的赫顿玛尔大街，一个早已被他封存在记忆中的人正坐在台阶上，无聊地四处张望。

一瞬间阿修罗感觉自己重生了。

缔造者没能回答他的问题，如今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所谓爱，是一种矛盾的集合，既是冲动又是克制，既无意义又有意义。

既是“空”亦是“有”，既在“欲界”亦在“无色界”。

顿悟是在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发生的，他直到才明白什么叫眼中既要无一物又要有万物，那是基于爱才能实现的。

一开始他就走岔了，但是现在想明白还不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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