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全然漆黑。

　　“草，滚边儿去，你踩到我的脚了！”

　　“怎么这么黑？谁给个光啊？”

　　伴随着一声平地巨响，原本死寂的空间里顿时多了人声。闹嚷嚷的嘈杂（或者乱斗？）之后，一小簇火焰唰地亮起。

　　万星澄惊魂未定般抚弄着长发，一双猫儿眼却片刻不停地滴溜溜打转，看向四周；隗桥高挑起半边眉毛；千歌脸上不见波澜，唯有唇角压下半分。而俞嵘峰脸上依旧挂着招牌假笑，烟被他从口中取下，夹在指尖，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火光。

　　“这就是童话世界的本源吗？”万星澄用做梦般的语调感叹道，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真是不像呢！我从没想到，这个世界的本源居然会这么——这么——”

　　她微蹙起眉，为用词纠结起来。而隗桥却直言不讳道：“这么像个被掏空的卵蛋！”

　　他的话不错。此刻一行人正置身于一团混沌之中，此处什么也没有，在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穹顶上，似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光丝，仔细观察，却是被黑暗物质隔开的，就像蛋壳一样把外界隔开。

　　“不要那么早下论断嘛。”俞嵘峰重新把烟叼回嘴里，“这里只是本源的外围，当然什么都没有了。”

　　随着他的吐息，烟头逐渐黯淡下去，可本源之地却一分随着一分，慢慢明亮起来，最终定格在勉强能视物的状态。

　　一直沉默的千歌开口道：“这里的空气不对劲。”

　　空中弥漫着一股腥甜又粘腻的香味儿，从鼻腔里钻进去，往人骨头上缠，擦出一串串燥热的小火星，直要勾出人心底最原始的念想。

　　“啊，一个多么有趣的地方。”俞嵘峰饶有兴致道，声音因为欲望变得沙哑，“我猜前方有乐子，不如去看看？”

　　语毕，他却没半点停留，大步流星走向诡异香味的源头。

　　随着他们的前行，香味愈来愈浓稠，简直能拧出汁儿来似的。几人的呼吸也愈发急促，没有人说话，谁也不知道短暂的平衡会在哪一刻被打破。

　　一滴液体从穹顶掉落，砸在了俞嵘峰的鼻尖上。他随手将其抹开，浓烈得近乎能把人放倒的腥香味儿顿时炸裂开来。他短促飙出句脏话，把烧到底部的烟丢到了半空中。

　　火光顿时照明弹般炸裂开，隐匿在黑暗中的东西现出身形。那是一个拥有着蛇的下半身与美女上身的妖异生物，她的双眼紧闭上，容貌却仍然艳丽到让人无法呼吸。头发不是丝状，居然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小蛇。

　　“这是什么？美杜莎吗？”隗桥躬起了脊背问道。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蛇女却咯咯笑出声来，她的声音越传越远，居然引发了某种奇怪的回声。

　　“我是恶魔。”她在回声中答道，“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溯源。”千歌道，她是唯一在如此浓郁的媚香中还能冷静自持的人，“该如何抵达童话世界的源头？”

　　蛇女笑而不语，但咯咯的笑声却愈发高昂起来，那声音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一层叠了一层，一浪叠了一浪。

　　水花飞溅起来，众人面前当真出现了一片海洋！

　　组成这片海洋的是半花半人的生物，有男有女，各个浑身赤裸，情欲高涨，以各种高难度姿势交合着，体液从周身各处流下来，汇聚成淫荡的海洋，正散发着乱人神智的香味。随着性交的冲撞，海洋里泛起浪花，潮汐般一波一波涌起。更多半花生物挺起赤裸完美的肉体朝岸边游来，媚笑着冲来访者伸出手臂。

　　“源头就藏在这片【血欲海】之后，”恶魔摆动尾部来到众人身后，嗓音柔媚却掩饰不住满满的恶意，“只要过海，就能抵达。”

　　“过海？”隗桥看了眼那些团团叠合纠缠，一眼望不到边的花人，又转过头冲着恶魔问道，“这要怎么过？我说，你们不提供艘船什么的？”

　　恶魔笑盈盈道：“物质的载体在童话世界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如果决心足够强烈，徒步站在海水中，海水也会自动分开。”

　　“摩西分海啊？”俞嵘峰大笑起来，衣冠楚楚地步入【血欲海】中。一个花人试图勾引他，还没伸出来手臂，反而先被水里游荡的触手缠住，登时发出声声酥媚入骨的浪叫。

　　海面剧烈波动着，那四周花人的呻吟顿时高了好几个声调。一个惊天巨浪打过，俞嵘峰的身影消失在了海水之中，只留下一句话在众人耳边回荡。

　　“谁爱当那个冤大头谁就去吧！”

　　第二个动身的是万星澄。

　　“这的确是个娱乐的好去处。”

　　她眉眼弯弯地笑道，小女孩般踩着水花玩儿，转瞬也消失在欲海之中。

　　“我不喜欢纠结，”隗桥再度幻化成猫的形态，“那玩意使人婆婆妈妈、不知所谓，哦，也就是一事无成！”

　　他纵身跃入海中。

　　只留千歌独自立在岸边，黑色大衣猎猎掀动，侧脸线条依旧刀削斧凿般朗阔，望着欲海的眼神不像在看真人版群p现场，反倒跟观看CCTV频道似的，漠然得沾不上一丝热度。刺鼻的淫香和淫靡场景看上去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如果忽略她紧攥成拳的手掌的话。

　　恶魔蛊惑地游走在她周身，蛇尾一圈圈收拢，摩梭着来访者完美的躯体，低低问道：“为什么不踏入【血欲海】，你害怕了吗？”

　　她呵气如兰地凑上前，身前人却伸起一只手，以手背挡住她的侧脸，避开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吻。

　　恶魔面色冷硬起来，使人眩晕的情爱味道具象化了般腾起，两人僵持许久，她才感觉到那只手转而捏住了她的下颌。

　　恶魔得逞又有些感慨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让我产生亲手玷污的欲望了。”

　　“来访者，这是你的荣幸。”

　　身前人不答，只是有些粗暴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恶魔探出细长的蛇芯，如意料之中般品尝到了清冽的滋味。一颗血珠从被咬破的唇角处滴落，她也无空在意，而是将蛇芯伸向那诱人的唇缝。

　　就在此刻，那双唇却突然远离了。

　　恶魔的笑容固化在了脸上。

　　滴落的鲜血被来访者接在指尖，而后化作一颗水滴，穿过了她的心脏。

　　千歌若有所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所有人和怪物都在血欲海中沉沦，是什么使你维系清醒呢？”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住了恶魔，躯壳受损对于童话世界的生物来说是家常便饭。别说心脏被打碎了，就算是给大卸八块了又烧成灰的，下一秒好端端又活过来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恶魔却感觉到被锁定的似乎是自己的灵魂！

　　在慌张之下，她睁开那双号称拥有石化能力的致命之眼。倘若在此之前她能够看到来访者的眼神，怕是绝不会动起轻薄的念头。

　　在来访者的那双眼睛里，她也什么没有搜寻到，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霎时之间，石化能力被反弹到了她身上。恶魔张大嘴，本能地想呼救，下一秒，她的眼珠被剜走了。

　　两颗小石子落在了千歌掌心。

　　千歌托着两颗石化的眼珠朝【血欲海】中走去，花妖们像是遇到了最可怕的东西般拼命朝两侧退去，连带着体液也退缩分开。

　　——摩西向海伸杖，水便分开，海就成了乾地。

　　以她的行踪为界限，一道沟壑在海中开辟。

　　“自残双目，避开美杜莎的石化，”黑暗之中，有个声音在千歌背后道，“甚至以眼瞳为镜，反射她的能力，让她自食恶果。真是比希腊的波耳修斯还要狠厉的决策啊。”

　　千歌转过身，无神的眼里没有丝毫焦距，但这并不妨碍她将面孔转向了说话者。

　　“你果然在这，依山尽。”

　　童话的创世神，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喜好莫测的主神王，此刻正站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本源之地，真是童话里难得一见的壮阔场景。

　　可惜，这样的场景千歌并没有办法欣赏到了。

　　“对自己的眼睛下手前，你当真没有丝毫犹豫吗？”依山尽询问道，漫不经心的，不知正在本源之地做些什么。

　　千歌缓步向他走去：“无所谓，只要离开这个世界就好了。”

　　依山尽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太清醒了。”

　　“这不好，很不好。”

　　“你这样的人，理论上不应该存在。”

　　他自言自语道，突然问：“你没有欲望吗？”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依山尽耐心地举例：“你看，童话世界里有这么多人喜欢你，难道你就不心动吗？”

　　“依山尽，你错了。”千歌淡淡道，“没有人喜欢我。”

　　“没有吗？”依山尽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那不是真的喜欢，”千歌道，“他们只是在追求一个完美的假象而已。”

　　“我也有欲望，但欲望不会像主宰童话世界那样主宰我。因此，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但事实上，离开童话世界，我仍然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留在童话世界，你可以一直完美下去。”依山尽循循善诱道。

　　“那不一样，依山尽。”千歌嗤笑道，“所有人都渴望拥有完美，但很少有人真的愿意去成为完美。”

　　“被追逐的那点快乐，跟完美背后的代价比起来，不值一提。没什么人愿意扛起这份沉重的代价。”

　　“我也不过是俗人罢了。”

　　“况且，我对这个项目，是真的没有丝毫兴趣。我出现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告诉你一点：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现如今它都该被停止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从你现在做的事情来看，你似乎，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依山尽叹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果然是现实来的人，”他喃喃道，“‘项目’，我已经多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现实的词汇了？童话世界的流速不可计数，长久到我忘记了到底过去了一天还是一百年，抑或无数个纪元，长久到了我几乎已经快忘记自己的现实身份了……”

　　“是啊，我不是什么创世神，我只是……开发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而已。”

　　“对这个游戏来说，你的确算得上创世神。”千歌宽慰他道。

　　“游戏？”依山尽咀嚼了一遍这个字眼，笑道，“是的，最初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一个美好的游戏，大家可以不必做没完没了的公司任务，加公司加不完的班，拿着微薄的薪水操心吃喝拉撒这等没意义的事。童话世界是真正的童话，是我们的伊甸园，是我们开辟的第一块净土。”

　　“那个时候，它还只是个游戏。可是，现在，你还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冷冰冰的数据吗？”

　　“你知道童话为什么会坍塌吗？”

　　“美好的梦想永远也不会坍塌的，会坍塌的只有现实。这个童话，早就已经超乎幻想的范围，变成不受虚拟约束的存在了。”

　　“我得到的讯息，是俞嵘峰导致了这一切。”千歌公事公办地道，“这个童话变成了什么未可知的bug，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迷失在这里的灵魂，应该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去了。”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唤醒他们吗？”依山尽冷冷道，“决定停止这一切后，我就费尽心思召唤所有人离开童话。甚至，我将最先苏醒的那些人封为后神，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力和能力，指望他们能帮我唤醒更多的人。可他们居然弄出了尘埃际跟暴风尘那些东西，真把自己当成神一样呼风唤雨，戏弄迷失者。越搅越是一团糟。”

　　“还有俞嵘峰那个家伙，简直是古怪之最。”依山尽略微眯了眯眼，轻笑了一声，继续道，“我的项目建立之初，他是第一个支持并参与的测试者，当时那股狂热劲就让我觉得他跟转性了似的。结果呢，这家伙进来后倒真是大变样了，差点让我以为我以前认识的只是个假人。现在行事更是莫名其妙，就连我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一会儿陪着你们这批清醒者转来转去地找古书巨树跟世界源头，一会儿又跟后神掺和在一块搞破坏。”

　　“弄明白他的动机，或许就能解开童话坍塌的起因了。”千歌若有所思道，伸手轻叩桌面，却摸到了一片潮湿的毛发。

　　她顺着那物的形状摸了摸，居然是……猫？

　　依山尽瞧见她的举动，解释道：“在你来到世界之源后，我就把仍然在【血欲海】中的人打捞出来了。不过……其他两个家伙……”

　　千歌静静等待下文，依山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吗？”

　　闻言，千歌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画面，是万星澄那些缠人的幽灵手，以及俞嵘峰模样可憎的本体，不禁狠狠皱了皱眉。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依山尽话语中的不明意味无关情欲，于是点了点头。

　　千歌的“视觉”重新恢复了，但复原的并非失明的双眼，依山尽似乎是将影像直接投射到她的脑海中。

　　那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屏幕，泛着圈圈点点的涟漪，有两道人影逐渐从中浮现出来，正是万星澄与俞嵘峰。

　　而他们身处的空间是……虫洞！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古书巨树盘桓在天地之间，原本深扎地下的根部在空中游摆着。

　　站立在巨树前的白临转过身，视线缓缓扫过两位入侵者。

　　俞嵘峰彬彬有礼地微躬身，微笑道：“Suprise，亲爱的白临，老朋友见面，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激动呢？”

　　“没看到你变成灰烬真是遗憾。”白临不为所动，冷淡回敬道，“古书巨树短期内是不会再次发生位移的。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哎呀呀，干什么把人想得这样坏呢？”俞嵘峰无奈地耸耸肩，“难道就不能来看看有趣的小朋友吗？”

　　白临仍旧是一副戒备姿态，一旁的万星澄抿嘴笑道：“白临，别紧张嘛，俞嵘峰只是在逗你呢。不过，我们确实没有恶意哦。”

　　“虽然不知道你搬走古书巨树的具体是为了什么，但我想，有一点我们是一致的。”她浅浅笑道。

　　“在座的各位，都不想童话世界消失，对吧？”

　　俞嵘峰耸耸肩，意味深长地吹了声口哨。白临在沉默中上下打量万星澄，良久才开口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万星澄，你是从外面进来的人。”

　　“一个现实闯入者，告诉我，不想童话世界毁灭。你认为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少？”

　　“外面来的怎么啦？”万星澄颇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你，你们这两个家伙，不也都是外面来的啦？怎么偏偏敌视我一个啊？”

　　“我告诉你，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千歌那么变态，来到这种地方还能跟个石头似的冷冰冰。”她拿出一根星空棒棒糖，放进嘴里嘎吱嚼了起来，“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里啊。既然人的欲望和劣根性是无法抹灭的存在，为什么不满足自己呢？依山尽创世的初衷多好，这么放弃也太可惜了点——你也认同这个观点的，对吧，白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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