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令人煎熬的事是什么？是眼看着命运的洪流淹没自己熟知的每个角落而无力改变，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能。

从最初看着爱之介自杀，到后来杀掉自己，历的精神早已被摧毁得千疮百孔，可每每想到同样经历过这些的对方都挺过来了，就不得不再次睁开眼迫使自己看下去。

最残忍的是最后几次，眼看只差一点就能达成目标了，但总是功亏一篑。也难怪找到爱之介的时候他表现得那么戒备，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然而，这场噩梦并没有抵达光明的彼岸，而是在勇者于尸骸上含泪杀死同伴的瞬间就结束了，除了无尽的痛苦以外再无其他。

这就是……真相，无比荒谬却又那么真实可信。

原来你一直都独自承受着这么沉重的记忆，辛苦你了，还有对不起……虽然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但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徒添伤痛。

这时，炎龙的声音响起了：“托你的福看到好东西了呢。谢谢你，历。”

“什么？”历晃了下神，左顾右盼试图找到声源，但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无法判断对方在何处对自己说话。

“不用试图寻找我了，现在的你已经强大到能够完全掩盖我的光芒，所以看不见我也是正常的。”炎龙如是解释着，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此刻的历急于了解的是刚才所看见的片段：“告诉我那是真的吗，那些都是真的吗！”

“我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看到，与其问我还不如等出去以后向他们求证。”

“出去？可你不是已经……？”

“笨蛋，我要是完全占领了你的身体，那你怎么可能还能像现在这样和我对话？”

“是、是哦……”历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炎龙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感慨道：“也只有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你才能挖掘出被覆盖掉的事实啊，真是没办法，姑且认可你好了。”

“什么嘛，大方点承认我很有用不行吗？”

“我的脸皮还没厚到自吹自擂。”

“……什么是‘自吹自擂’？”

“你少管，”炎龙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而又道，“差不多是时候把接力棒交给你了，最后一块属于‘我’的拼图得由你拼上才行。”

闻言，历有些困惑，仍旧举目四望试图找到对方，不舍道：“……你要走了吗？”

“是啊，再见咯。”

话音刚落，历就明显感觉到有什么鼓胀的地方瞬间坍缩下去了，虽然很舒服，但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和朋友分别的滋味吧。

历不禁苦笑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上方逐渐被光点瓦解的黑暗，在心底暗下决心。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一鼓作气上吧，历！

-

雪停了。

最后的雪籽落到地上时并未即刻融化成水，而是如同棉花一样轻盈地触地弹起。可惜身在决斗场的诸位并没有闲情逸致观赏此景，此刻他们面对的是关系整个世界存亡的选择。

自然变化已然变得迟缓，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人类身上，当维持生命活动的体内代谢逐渐变慢乃至停止，那么所有生物都难逃一死——这就是“游戏”通关后的残余内容。

走到这一步，要么重启，要么任其湮灭，摆在闯关者面前的从来只有两个选项。对于曾经的爱抱梦而言，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毫无压力，因为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世界变得如何他都不甚在意。但现实却像是故意戏耍他似的，不断给予的同时进行剥夺，等爱抱梦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而此刻姗姗来迟的愿望也不过是丢给井底人的救命绳，他除了领受好意顺应为之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次依然如此。

察觉到对方从片刻的失神再到紧闭双目不敢睁开时，爱抱梦便确信那家伙终究还是妥协了，眼前这个战战兢兢不敢直面自己的人只可能是历那个蠢货。

说不清是喜悦或是失落的情绪逐渐淌开，爱抱梦不动声色地移开放在历胸口准备随时毙其命的手，刚想起身与牠拉开距离便被拉住了。他也没挣脱，只是平淡地开口：“醒了就赶紧起床。”

“……哦。”

重新拿回身体主导权的历略带扫兴地从地上坐起来，边瞪爱抱梦边嘀咕：“还想骗你一下来着……”

“你还是省省吧，区区一条杂鱼。”

“什……”历一时语塞，但一想到在对方屡次回溯过程中自己的愚蠢表现，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咽下去了。毕竟牠的脸皮还没厚到对黑历史视若无睹。

难得见历不反驳，爱抱梦稍感意外，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牠突然两眼发直地盯着忠，倏忽间就爬起来朝那边跑过去了。

“兰加！”一见到好友的历二话不说便飞扑了过去，未曾想这次居然没有将其扑倒，而是被对方稳稳接住了。历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好友推开自己并被一本正经地教训：“这种危险的举动以后不要再做了。”

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古板了……？

不过现在有着比这更为重要的事，历也懒得深究好友的异常之处，在略作迟疑后朝祂开口了：“对不起啊，各种方面都……”

忠看着牠没吭声。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说到这，历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试图驱散漫布在周身的阴霾。

“一切吗……”忠一边低语一边抬眼望着站在不远处神色晦暗的爱抱梦，显然并不认同历的说法。

“还有就是……”历兀自忸怩着，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以后不会再与你们同行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干涉。”

“诶……？”

原本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的历在听到对方的回答后彻底愣住了。仔细看去，面前的兰加简直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虽说他本就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但历还是第一次见他用如此疏离的神情对待自己。

……是在赌气吗？

“那个，因为我没办法放着爱抱梦不管……”历小声解释着，垂下视线不敢看“兰加”。

还没等牠鼓起勇气再看好友的反应，脖子突然间被人从后面勾住，牠不得不被迫仰头后退。

“爱抱梦？！”历惊呼着看向身后一脸阴沉审视自己的爱抱梦，一时间冷汗直冒。

“你该不会以为我没听到吧，得意忘形的臭小鬼。”

尽管此刻的爱抱梦就差没在脸上写“杀了你”三个字，但一想到这只是装腔作势，历便立时勇气大增：“听到又怎样，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

“什么？”爱抱梦略微吃惊，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事已至此，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历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我都看到了，你曾经通过时间回溯覆盖掉的那些事实……全部都被我看在眼里！”

那一瞬间，爱抱梦迄今为止所有的伪饰都被这句话打碎了。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那保护着心底真正想法的重重厚屏障已经被源自身边的炽烈炬火融解了。而此时此刻，终于落到再无从遮掩的境地。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爱抱梦霍地将历推开，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再动弹，脸上血色尽失。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不要打探我在想什么！！

哪怕心中的猛兽在疯狂咆哮，爱抱梦明面上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历洞察无遗，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让他恐惧的事了。

当初要是直接杀掉这家伙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爱抱梦拼命思考着，直到与跌坐在地上的历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醒悟了。

——最初的最初，也是像这样。

也许当时的自己早已在心底埋下期盼的种子了：眼前这个在一众尸体中独活下来的怪物，一定可以成为理解自己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明明害怕被看见真心，却又始终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历呆呆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艰难地再度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这样也好……”爱抱梦低声说着，抬起脸看向别处，双目空洞，不知是在回应历还是单纯说给自己听：“虚伪的人只我一个就够了。”

本以为自己早已走出了那个牢笼，但殊不知却进入了另一个牢笼，还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名为爱之介、爱抱梦的人生就是由数不尽的虚假构成的巨大泡沫，空有骇人的外观，实则轻易就能破灭得一干二净。

但好在尚且残存着一点真实。

——“不要随随便便就下定论啊！”历如是大喊了一句，匆匆从地上爬起来闯进爱抱梦的视野范围，二话不说便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注视自己。就算难为情得要死，就算接下来所做所言有可能带来最坏的结果，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在，历死也不会任其溜走。

深吸了一口气后，历盯着爱抱梦的眼睛认真说道：“随便你想怎样，哪怕是再修改一次我的记忆……但是休想甩掉我！”

无论今后再如何伪装，我都会配合你，所以拜托了，别再露出那种绝望的表情……！

闻言，爱抱梦浅浅地笑了，但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是不带丝毫恶意与苦涩的。他轻描淡写道：“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真的……吗？”

面对历的不安，爱抱梦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而是伸手将牠环进自己怀里，默默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体温。真正不愿甩掉对方的人一直都是他啊，奈何总是被这家伙抢先说出来，某种程度上算是摆脱不了的克星了。

只可惜，已经被揭掉的面具再戴上也毫无作用。被知道真相后再想装聋作哑这种事，爱抱梦是不会允许它发生的。

既然如此，那现在就换我来试探你的真心吧。

“作为通关奖励，姑且再让你知道一件事好了，”说着，爱抱梦侧过脸抵住历的颈窝，用暧昧不清的语调轻声道，“现在的兰加，已经被忠夺舍了。”

话音刚落，历正想回拥的双臂便停滞在了半空。

先前感知到的微弱违和感在爱抱梦说完这番话之后瞬间膨胀，强烈到历再也无法忽视。牠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走到爱抱梦身后的“兰加”，大脑没由来的响起了警报。

与此同时，爱抱梦也察觉到了“兰加”的接近，于是便松开了历，却不料刚转头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劲风袭击了。

……忠？

爱抱梦不明所以地看着“兰加”，视线偏移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握着正在往下滴血的冰刃。

“你也有大意的时候啊，爱抱梦。”内里本应是忠的“兰加”一把丢掉冰刃，盯着爱抱梦那被自己割了一道口子的脖子说出了冷酷的话语。

“兰加……？”历喃喃着，转头看向爱抱梦，却在见到他脖颈大动脉不断往外渗血的那刻彻底呆住了。

这个人既不是兰加也不是忠，为什么要对爱抱梦下如此狠手？不，现在必须马上救人，但是身体动不了……怎么办……

因为突然间失血过多，爱抱梦只能徒劳无力地捂住伤口，不得不栽倒在地上任凭生命流逝。

已经没有魔力可以用来止血了，为什么这家伙还能凝结出冰刃……？

“你都猜到我是从别的世界来的，为什么事到如今还露出这种费解的样子？”兰加漠然俯视着爱抱梦垂死挣扎的丑态，不紧不慢道，“都怪你和那个管理者，害我的人格都出现混乱了。不管是谁，错误发生了就不可能修复。”

接着，他扭头看向历，眼底满是失望：“你也一样，历。”

夺回身体主导权后，兰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前正在上演的假情假意戏码撕了个粉碎，哪怕会因此导致自己和历决裂也在所不惜——他不愿再沉默下去了。

“不行，不可以就这样结束……”历边自言自语边在爱抱梦身边跪坐下来，俯身在他耳边乞求般说：“现在还来得及，求你了爱抱梦，许愿重来吧！”

其实不用牠说爱抱梦也不会坐以待毙，只不过，看见历为自己心急如焚的这一瞬间，爱抱梦忽然觉得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那么作为交换，愿望就给你好了。

“是啊，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爱抱梦看着眼前不停抹眼泪的历，内心的愿望逐渐成型，于是有气无力地对牠说：“相应的，历你要……”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未等爱抱梦把话说完，历便如捣蒜般猛点头答应，生怕慢半拍。

这家伙，到最后都傻得要命啊……

想到此，爱抱梦解脱似的合上眼，任由历滴落下来的泪水流进自己嘴里。也许是这一生尝过太多苦了，本应泛咸的泪水竟让他品出了些许甜味。

-尾声-

在那之后，我才明白“不会结束”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丧失所有感觉，仅作为一缕意识被抽离后，管理者通过给我的思维之海灌输信息来实现与我的交流，至于祂如何得知我的想法，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还有实体的话，我大概会和人类幼崽一样哭闹不止，可现在这种状况，除了默默忍受悲伤的情绪扩散以外我没有任何办法。不能发泄只能咽下，每一秒都是煎熬。

所幸管理者没有耽误太久，祂告诉我接下来我必须以新形态去完成爱抱梦的愿望，不光是身体方面还有精神方面，从内到外都将被彻底更新。

至此，即便迟钝如我也终于理解了炎龙的行为动机，以及自己即将步其后尘的命运，所以我只向管理者提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要求。

——保留对爱抱梦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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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未出世的时候，我就已经拥有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常识，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在发育成形，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相隔很远，但我知道某个地方的某个东西有一股特别亲切的气息，就像是家人一样，那一定就是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名为“爱抱梦”的存在。啊……真想快点见到……！

为了早日见到命运之人，我拼命汲取着不知从哪收集到的养分，以及时刻凝神确定那股独特气息的坐标，等到破壳之时，毫不犹豫朝早已定好的坐标飞驰而去——

大概是因为我的心情太过急切，闹出了特别大的动静，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不久前被女孩子扇了一巴掌的人。尽管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但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就是我朝思暮想的……

“你是……爱抱梦吗？”我开门见山向他发问。

少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仰头呆愣地望着我。

这时刚扇了他耳光的女孩突然上前两步挡住了他，朝我开口：“所以你闹出一系列灾祸的根源只是为了找某个人？”

灾祸……是我造成的？

我怔了怔，微微低下头颅：“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干扰无辜民众了。”

“那你是要去蛮荒之地吗？”她又问我。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也许……吧……”

“那麻烦你带我一起去，我正好要离家出走！”女孩顿时喜笑颜开，不由分说就借助魔法飞上来，在我后颈处稳稳坐下。真是个自来熟的家伙……

随她便吧，我只关心那个还未给我答复的少年。而对方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自知逃不了的情况下结巴着开口回答：“我、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名字，我的名字是……是爱之介……”

说到“爱之介”时，他的气息明显紊乱了许多，而这其中的原因我多少也能猜到。

——毕竟这家伙的本体是个史莱姆啊，扮作人类混入人类社会这种事对牠而言想必压力非常大吧。如果可以的话，真想问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在此之前……

“喂，你的秘密已经被我看穿咯。”我抬起爪子在牠头顶上方轻轻拂了一下，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示威就已经让牠怕得原地蹲下了，真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

“秘密，什么秘密？”女孩好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说、我说！”假扮爱之介的少年痛苦地皱紧五官，打着哆嗦继续说着，“他交代我这么做以后就不见踪影了，其实我也正在找他！”

我盯着牠的脸思索了片刻，直觉告诉我这副面孔的本尊八成就是我要找的爱抱梦。既然如此，那就换个办法好了。

想到这，我抬爪从脖子上扣下一块鳞片丢到了牠跟前，叮嘱牠说：“等你见到他了就把鳞片给他看，告诉他我会等他来我，他不来我就一直等。”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家伙别跟着一起过来……

稍作思考后，我没把心里话说出口，而是在背上女孩的欢呼声中扭头飞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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