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监测仪发出的单调滴答声构成重症监护室的背景音。除此之外，由于病房极佳的吸音效果，两次蜂鸣的短暂间隔中甚至能听到输液瓶中水滴滴落的脆响。房间的角落，值班医生正伏在桌子上打盹：是院长允许她休息的。

院长坐在老妪身边，紧张地盯着她床头的生命监测仪。时间已是后半夜，但被自责与懊恼所困的院长并不感到疲惫。她完全将老人受伤归因于自己：若自己能阻止她去那么近的距离谈判，也许就能避免枪击……

重症监护室外，坐着另一位为此事极度悲伤的人：梅梅。她裹着保温毯，蜷缩在长椅上，连眼泪都哭干了，只是满脸通红地生着闷气。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遵守院长的要求竟会惹出这么大麻烦；她不知道院长会如何处罚，自己会被驱逐出去吗？那她就彻底没有家了，像随波漂流的浮萍，一个微小的波浪就足够让她沉沦……她甚至开始考虑，若自己不得不离开福利院，有哪些东西是必须带走的。

“嗯……”病床上的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席琳女士，您可算醒了！手术已经完成，您感觉如何？”

“并不好……”席琳声音沙哑，完全没有之前那般洪亮；尽管她经过多轮输血，却还是脸色苍白。

“我能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

“不，请不要这样说……我叫医生过来……”

“停”席琳紧抓住院长伸向呼叫按钮的手：“为一个老人麻烦一群年轻人跑来跑去并不妥当；更何况，我也不想死在他们眼皮底下，会让他们伤心的”

院长这才缓缓放下呼叫按钮，紧握着老妪那冰冷、枯萎的手。曾经就是这双手，抚育了福利院的几千名儿童、救治过医院里的上万人；也同样是这双手，教会院长使用医疗器械和财务审计，以及担任医院最高决策者所需的一切技能。

“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不说出口我就睡不着”

“是的，我听着呢”不知不觉间，院长的眼眶已经发红；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泪水，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脆弱。

“这么多年过去，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离开福利院的十二年间，我每天都辗转难眠——你说这是报应吗？”

“不，肯定不是，您做了那么多好事，怎么会遭报应呢”

“我并没有那么完美；我也犯过许多错误。但唯有这一条，让我寝食难安”

院长无声点头。

“我从福利院退休前，曾经告诫你，福利院禁止接入网络，你有遵守吧？”

“我贯彻得非常严格”

“那就好，别让孩子们受到更多伤害了。呵……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严重伤害，是由我造成的。

“那是发现这种疾病的第三年。因为我强行推进收容患病女孩的政策，社会上的反对声浪日渐高涨。人们称我是分离父母与女儿的始作俑者，是福利院儿童高死亡率的罪魁祸首，是和制药企业合伙打劫女性的江洋大盗。

“我都能理解；毕竟那时人们对该病的认知还不够深刻，大多数人仍然以为它只是偶尔疼一下，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博取同情的卑鄙手段——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对疾病严重程度没有清晰认知的年代，事实的确如此。有些人呐，打着治病的旗号骗取钱财甚至散播迷信，好在这些行为都在时代更迭中得以纠正。

“但是在十七年前，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说明疾病对人的影响有多么深远。我找来一位因病致残的女孩儿，让她脱光衣服、在摄像机前走过，以便记录下她行走的姿态。

“那个女孩儿最明显的表现症状是偏瘫，此外还有些在当时发生机理尚不明确的运动失能；于是她以异于常人的姿势走过那十米的距离，但我完全没有告诉她我正在录像的事情。是的，我担心她知道自己被录像而拒绝合作，故而向她隐瞒了这一消息。

“我没有直接把视频上传到公用网络，只是在一场学术研讨会上引用。但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视频被泄露出去，全世界都看到我拉着那个女孩儿裸身行走——我相信你也看过。不出两天，女孩儿的身份便被曝光，她以她最不希望发生的方式被众人知晓”

院长不可能忘记那段视频的内容；视频里，一个身体佝偻、浑身赤裸的女孩正以极其古怪、甚至有些猎奇的姿势走路：她的右侧身体几乎绷得笔直，除了右腿；右腿被一块夹板固定住，相较于她的身体显得过于瘦削，显然有着严重的肌肉萎缩。右侧的手指、脚趾也都摆出奇怪的姿势，像是神经系统受损的伤病。至于她的左半身，则看不出什么异常：肌肉饱满、姿态正常。她身边穿着护士长裙的女人便拉着她的左胳膊带她缓慢步行，然而这种最基础的运动对女孩儿而言也充满痛苦：只见她低着头、咧着嘴，每走一步便呻吟一声。在她身边，女人正在循循善诱：“左脚~好；右脚~好……”

“那段视频……是您录制的？”

“没错。视频一经公布便引起极其剧烈的反应：毕竟这是该疾病患者的影像资料被首度公之于众，人们终于能一窥这种疾病的可怕；更多的则是针对我的批评：我不应该让那个女孩儿出镜。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拍摄对象，毕竟在那年头连敢于承认自己有这种病的人都很少……”

席琳女士哽咽；院长心情复杂。在她看来老院长一直都是个道德标准极高、堪称模范的人，谁能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后来呢，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

“她的身份被曝光后，很快遭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羞辱——在不能运动也不便参与课堂的情况下，网络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可是我就这么把它夺走了，我偷走她的遮羞布，让她暴露在公众的恶意之下；她受不了压力，事发后第三天晚上死于自杀——把自己的脑袋泡在水盆里，活活溺死”

院长倒吸一口凉气：“也许她不是……”

“是啊，也许她不是自杀，也许只是一起意外。可这么说并不能让我安心，我……我真的不该那么做……”

“但是那段视频确实加深公众对疾病的了解，此后几年，你的政策也得到国家支持和落实——就像现在这样”

“但是……但是我牺牲了她”席琳的话带着哭腔，院长很少见到哪个老人哭成这样，“为了我的一己私利，不……哪怕是为了社会进步，我也不能允许自己……”

“席琳女士，这不是您的错。也许为了社会的进步，我们都得犯些错误……”

“她会记恨我吗？”席琳打断院长的话。

“她……我……我不知道”院长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悲切地低下头去。

“让她记恨吧，是我活该……咳、咳”

席琳突然咳嗽起来；几滴血沫从嘴角涌出。

“怎么回事……医生！”院长急忙按响呼叫按钮。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席琳的手出奇地有力，抓着院长的手腕：“让我离开吧……让我离开……”

她的语气简直是在哀求，像是个期望母亲给自己买玩具而不得的小女孩。院长突然有些恍惚：是啊，她也曾是个小孩，也曾对世界充满好奇。只不过她很幸运，没有罹患这种疾病……不知道漫长的历史中，有多少人就这样幸运地走完了一生。

该放手了。院长缓缓俯下身去，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生命监测仪底部的一个小匣，取出其中的小瓶药剂和注射针。这是她的特权：为去意已决的病人实施安乐死。只不过她从未动用过这一特权：席琳女士曾教导她，慎重、再慎重，因为这种药物只需一针便会夺走病人的生命。如今面对老人的请求，她知道，是时候为感性让步了。

院长强行定住颤抖的双手，用针头穿透药瓶封口，抽出药液，又用手指弹了弹针筒以去除气泡。最后，她将针头扎进通往老妪手背的输液软管，推动活塞筒直到全部药液都进入老妪体内。

席琳的嘴巴开合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咯血声；院长起身倾听，生怕错过什么重要内容。

“现实，是灰色的啊”

随着老妪的最后一声长叹，生命监测仪上的心跳、血氧和血压一同归零，仪器发出单调、永恒的长音。这声音终于惊醒沉睡中的值班医生，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向老妪所在病床；与此同时，更多医生也推门进来，呈扇形在病床前散开。他们终究迟了一步：院长伏在老妪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上痛哭，哭声之悲怆令所有人都不禁落泪。

梅梅是最后一个进入重症监护室的；她不久前刚刚睡着，对于自己被吵醒这件事非常不满。但是当她看到老妪身边显示为一条直线的心跳时，不满变成了震惊，随即是难言的哀伤。她慢慢跪在病床边，亲吻席琳奶奶的左手。热泪滴在老人家那干枯得仿佛沟壑的手背上，迅速滑落，没留下任何痕迹。

“不要表现的太悲伤哦”院长对一个女孩说，然后接过护士手中的洁白花朵交到女孩手里。

“要让她感受到温暖，而不是恐惧”院长对另一个女孩说，将同样的花朵交到她手中。

……

席琳女士去世后，生活还得继续。那个自愿接受安乐死的女人预计在今天结束生命之旅，福利院的大部分孩子都被邀请参加告别。

梅梅排在队伍最末尾；显然，她仍对席琳女士之死耿耿于怀。

“听我说，梅梅同学”院长抱住梅梅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如果我及时回去……”

“那她也会挺身而出，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这是我们的光荣传统：保护弱者、保护晚辈。有一天你也会长大，到时候，要保护好妹妹们哦”

“万一我做不到怎么办？”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仪式马上要开始，拿上花进去吧”

走进病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的墙壁；其上附着着树枝形状的剪影，还有些儿童简笔画般的动物与飞鸟，给人以身处树林而非室内的错觉。房间很安静，听不到仪器的滴答声——根据女人的要求，提示音被关闭，因为她不想在一个随时提醒自己活着还是死去的环境中离世。偶有孩童的窃窃私语，但很快便归于寂静：女孩们知道告别时应有的庄重。

这是个不曾对孩子们开放的空间；只有那些因病痛彻底丧失生活希望的孩子会被允许进入这里，在院长和护士的陪伴下安详离开。但大多数孩子对存在这样的房间并不感到惊奇，或许她们早已接受死亡随时可能降临这一事实。

孩子们则是房间里的另一抹亮色：在女人的要求下，没有人穿深色的衣服参与告别，孩童们身上的五彩斑斓与她们那稚气未脱的脸庞让房间充满生的气息。孩子们围成的半环形也仿佛一道彩虹，托举着中间的女人。她像是下凡的仙女，体会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又被上天召回。

面色枯黄的女人靠坐在病房中间的病床上，正在一名护士的帮助下化妆；她不久前刚刚接受过那种几日来一直渴求、但因为会导致寿命极度缩短而被医院拒绝提供的新研药物注射，因此表现得非常平静。但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正在麻痹中凋零的神经系统——对令人绝望的永久性神经痛而言，这是人们仅有的可怜反击手段。

写满孩子们签名的病号服从半掩身体的被子中露出少许，有些孩子比较激动正是因为能看见自己的名字。女人带着一顶假发，头发梳理成她喜爱的发型，虽不甚精巧，却看得出打理者的用心之处。几枚闪闪发亮的发卡别在发丝之间，让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不少。

化妆完成，护士收起化妆工具，让女人重获红润的面容展现在众人面前。女人微笑着，牵起丈夫的手——此前，男人一直伏在她的身上痛哭，泪水在被褥上留下一小片痕迹。

“看着我”女人用虚弱的语气说。

“你真美”男人忍不住伸手抚摸妻子的脸颊；妻子也伸手与他会合。丈夫粗糙的手指在女人耳边摸索，像审视一件珍宝：“就像我与你初见那天那么美”

“我有那么年轻嘛”女人微笑着，一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好怕冷啊，那边会冷吗？我也好怕黑，闭上眼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女人眼眶发红，带着哭腔：“我最怕你忘了我，你能不能，在心里给我留一小片地方？”

“我的整个心里都是你，有那——么大”男人松开妻子的手，用最夸张的姿势张开双臂，好像要将整个世界揽入怀中。

“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啊，亲爱的”说罢，男子又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像是怕她因为短暂的分离而飘走一样。

“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太伤心了，太伤心会短寿的”

“我会、我会”男人用纸巾轻轻拭去女人脸上的泪水，“别哭了，好吗？你哭起来总是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你也哭得像个衰仔”女人说，随即和丈夫一同笑起来。个别孩子埋头哭泣，护士也偷偷抹眼泪：眼看一对夫妇就要被生死分开，何能不令人动容。

女人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护士可以开始。

病床靠背缓缓下降，女人恢复到平躺的姿势；男人稍微移动身子，以便更加靠近她。护士启动自动注射机，无色药液缓慢流入女人的血管。在药效发作之前，女人看向围在床边的孩子们，露出浅浅的微笑：“你们真幸运，有我小时候用不到的药；你们也要好好活着呀……”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睛也如犯困般不断眨巴，直到最终再也睁不开。她本就平缓的呼吸变得愈发缓慢，最终在一声似有似无的长叹后消失。男人一直注视着妻子的脸庞，直到确认她再也不会醒来，才缓缓把头低下、埋在女人手掌心里；他拳头紧握，肩膀一抖一抖，克制着自己哭喊的冲动。

仪器上的生命线拉直，宣告女人生命的终结。院长缓缓举起手在胸前合十，为逝去的女人无声地祈祷。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低沉的细碎——男人的抽噎，女孩们的哭泣；几个女孩把头靠在旁人的肩上，旁人轻抚她们的肩膀，悄声安慰她们。

“把花留在她身边就离开”祈祷结束后，院长低声叮嘱每个女孩，女孩们便照做。很快，女人的半身已经被百余株花束淹没，像是徜徉在花朵的海洋。女孩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夫妇，有的还上前安慰男人几句。直到梅梅最后离开前，他依旧伏在女人身上，用因为悲伤而变调的嗓音呼唤着女人的名字。

大概不只有梅梅察觉到意外——房间里漂浮着某种诡异的味道。但是在花香的掩盖之下，她无法分辨出来，再加上院长的催促，她只得依依不舍地退出房间，甚至忘了再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女人。

当日晚些时分，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席琳女士和女人的葬礼一同举行。几个曾在席琳女士庇佑下成长的福利院女孩得以作为她的家属参加，而女人的家属则只有她丈夫一人。小小的送葬队伍环绕两具棺木，将其抬起，缓缓走向那插满墓碑、象征终结的墓地。

与早前的告别仪式不同，送葬者全都穿着深色或者黑色的衣服，在本就黯淡的暮色之中更显阴沉。

从墓地是没法直接看见医院大楼的；也许是为了避免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病人联想到自己的末日。但这也造就了墓地的异域风景——好吧，仍在同一座小镇，只不过朝向不同方向而已。每次来到墓地，梅梅都会东张西望，渴望从一成不变中找到些许细微的变化；但是这非常困难，因为小镇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过建筑布局，只有节日挂起的彩旗和条幅能让女孩眼前一亮。但如此别样的感觉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她来此的目的通常是参加朋友的葬礼，而葬礼总是悲伤、严肃的。

梅梅右手抬着棺木一角，左手拎着花篮，跟在院长身后，在肃穆的钟声里走向挖好的土坑。她早已习惯棺木的沉重，即使右臂酸痛也毫无怨言——多年来，她不止一次这样护送朋友走完最后一程；这一次，她送别的是照顾自己长达六年的老人，是和自己亲如家人的角色。她仍记得席琳奶奶宣布退休那天，她赌气般地把自己锁在宿舍，无论老人家怎么敲门也不肯回应，直到天色渐晚、老人一去不回，她才缩在被窝里嚎啕大哭。此后院长花了好几天时间疏导她，她才从与奶奶离别的悲伤之中走出来。

也是在新任院长的教导下，梅梅终于理解原来离开福利院不意味着死亡；也许席琳奶奶还会现身，还会与她重拾儿时的游戏。于是她等啊等，等到所有的同龄女孩都离开，等到年满十八那个夜晚。她在生日蛋糕前许愿，希望能再见席琳奶奶一面；可她没想到与奶奶的重逢竟如此短暂，她无助地看着奶奶倒在枪口下、鲜血从腹部涌出，自己却无能为力。一名医生将她推出手术室大门，告诉她“闲人免进”……就这样，她失去了最后见奶奶一面的机会。

梅梅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奶奶立誓用生命拯救她的夜晚，奶奶洪亮的嗓音有着穿透心灵的力量。奶奶死了，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用生命保护女孩们。就算这层保护脆弱、短暂，但至少她不必冻死在那个夜晚，在陌生男人们的嘲笑中赤身裸体、受尽羞辱……

随两具棺木缓缓沉入墓穴，院长走到众人面前发表悼词。悼词并不算长，但和往常一样，梅梅没听进去多少；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院长胸前的黑色领结上——那朵布花随风飘荡，抖动频率之快只能看见残影。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告别两位朋友，她们都曾以自己的方式与疾病做出艰苦卓绝的斗争，历史不会遗忘她们。

“席琳女士是伟大的科学家、也是无私的教育家。她一手建立并发展了福利院——数千名被世界抛弃少女的避风港。她为她们提供庇护和食物，传授她们知识和技能，帮助她们重新融入社会，以及在必要时帮助她们体面地离开人世。诚然，她也犯过错误，但这并不是否定她辉煌成就的借口。人无完人，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在当下努力做到最好，如此回首往事，我们不会为荒废人生感到懊悔。

“至于这位女士，我与她并不熟悉。据我所知，她是一位平凡的工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光芒会被席琳女士所掩盖。平凡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力量，没有凡人，一切都成空中楼阁。面对疾病，她的坚强与卓绝不亚于最优秀的攀山者。虽然她已长眠，但她没有输掉与病痛的战斗：是的，她是个战士，而且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的精神会融入我们每个人心中，如长明灯一般永远闪耀。

“历史就是由她们这样平凡或者非凡的人所组成，她们在生命的价值上并无差别。请允许我向两位逝者献上最后的祝福，愿她们的灵魂回归先祖之地，永不熄灭。——全体起立！”

梅梅适时地抛洒出花篮中的花瓣，看着它们飘散在墓穴之中、覆盖在棺木上。在漆黑泥土的映衬下，花瓣显得更加洁白、娇弱。

花也会怕黑吗？梅梅无声提问，进而联想到，死后的世界，真的漆黑一片吗？

她呆呆地站在两座墓穴边，看着人们忙碌地将土坑填满、多出的泥土在地上堆起一座小鼓包。两座新竖立的墓碑那么渺小，在放眼望不到头的墓碑群中一点儿也不出众。也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席琳奶奶的长眠地，也会忘记那位梅梅记不住名字的女人。梅梅突然有一丝伤感：等有一天她也死了，会有人记得她吗？会有人纪念她吗？

院长带着另外几位女孩走近梅梅：“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你们想去医院转转吗？”

梅梅等女孩在一名医生的监护下在医院里闲逛，这还是她们头一回如此详尽地探索医院内部。她们这才知道原来医院里的设施这么齐全：除二楼以上多为诊疗和住院部门以外，一楼简直是个微缩版的小世界：小卖部、报刊亭、图书馆、玩具角一应俱全。病人和家属在此活动，对到访的女孩报以微笑，好像是再熟络不过的老朋友。据医生介绍说，他们中有不少是医院的常客，在最近一年中经常到访，甚至直接住在医院里——很好理解，毕竟医院有着全国最优秀的临终关怀水平。

“我们也有那一天吗，我是说，要接受临终关怀的那一天？”一名女孩问。

医生微笑：“也许吧……但是以你们的年龄考虑这些事情，会不会太早了？”

“我们都有那种病……或者说绝症”另一个女孩低沉地说。医生顿时愁上眉梢，眼里满是忧虑的神色。也许她并不知道医院旁边就有一家大型孤儿院，收养的几乎全都是罹患这种疾病的女孩儿吧。

“……所以，能带我们到老人临终前最喜欢去的地方看看吗？”梅梅稍作解释后要求到；时间已经不早，她们需要抓紧时间把整座医院最美的部分都浏览一遍。

“那，跟我上楼？”医生举手指向天花板：“上面有个采光平台，能看见整座小镇的景色！”

在女孩们的簇拥下，医生带她们来到位于大楼顶层的采光平台。透过玻璃天花板和落地窗可以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小镇、山峦，乃至整片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只在西边的天空透露出一股橘色霞光，照耀在身处屋顶的几名女性身上；除此之外，小镇低矮的建筑和医院大楼本身都被埋没在阴影之中，红与黑交织之处泛着血色的光晕，像是某种不祥之兆。

“下雪了耶！”一个孩子兴奋地尖叫起来；可惜采光平台并不是开放式的，女孩们只能望雪兴叹——她们盘算着，等会下楼以后一定要跟医生求情，答应她们去户外玩雪。

“奇怪……”医生念念有词：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地早，她不明白为何会这样。难道与战争有关？可她并未听说任何敌人曾经使用气象武器的传言。她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也许只是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而已……但是她依然忍不住为住在医院内外的老人担忧：侵略军的欺压太过残忍，她不敢想象那些老人面临严酷寒冬时的凄凉结局。

她踱步到窗边，准备放空心思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夕阳正慢慢沉入山岭，光辉褪去，将世界让位于黑夜。在被地面光源映射成昏黄色的云层之下，零星雪花仿若漫天繁星，在半空中散射日暮的余晖，不断下落，最后与已经泛白的大地融为一体。孩子们在她身边嬉戏打闹、围着桌椅上蹿下跳，但她一点儿也不排斥：好不容易从老人堆里脱开身子，童音的喧嚣反而让她感到如释重负。

这时，一个特别突出的物体吸引了医生的眼球。

它出现以前，首先听到的是引擎的隆隆声，和足以撼动落地窗的振动；随后，它出现了，横跨几条车道、压垮绿化带，在浅蓝色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混合着泥土与沥青碎片的车辙。路上不多的行人奔跑着、惊叫着逃离，而它没有搭理惊惧的人群，径直向医院方向行进。

医生被它蕴含的力量所震撼，呆立原地一动不动；背后女孩们的欢笑仿佛离她远去，她无所思考、也无所恐惧，直到它将一个闪亮的管状物抬高、对准医院大楼。

她看到了火光，但没来得及听见声音；只见一枚炮弹从披挂着迷彩的巨物中飞出，划过一道弧线扎进大楼。冲击波于转瞬之间抵达，震碎玻璃、将医生柔软的身体掀起、抛出。她的身上的白大褂被飞溅的玻璃渣划出千百道破损，锋利的碎片切进她的皮肤，令她剧痛不已。

更痛苦的是落地。医生狠狠撞在桌子的边缘，力道之大差点儿折断她的脊椎。她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感受着来自全身上下的剧烈疼痛。虽然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伤势，但喉咙中的血腥味似乎正在提醒她：自己绝对伤得不轻。

“医生！医生！”耳边响起女孩们的呼唤。

一只手轻轻搭在医生肩膀，将她的身体放平；这一动可倒好，体内的碎片无情切割她的血肉，令她痛不欲生；但是医生也只能痛苦地哼哼表达不满——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医生……你不要死啊……”

看到连孩子们中最年长的梅梅都慌成这副模样，医生的心不禁跌入谷底；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反倒成了那个挣扎着乞活的伤病。

梅梅脱下黑色外套，想要包裹住医生的伤口；可是她又该从哪里下手呢？从面部到四肢，医生身上有上百个伤口，汩汩流出鲜血，将医生全身衣服都染成血红色。一颗碎片扎进她的喉咙，让她连遗言都无法说出；鲜血不断从她苍白的双唇之间涌出，在她的身下扩散开来。

“快叫人救命！”另一名女孩慌里慌张地跑向电梯，去按那个已经没有反应的按钮——爆炸使得本层停电，众女孩所能依赖的光源只有昏暗的应急灯光。

女人身下的血泊慢慢扩散，她的呼吸也愈发微弱。在她最后的时刻里，她忍受着遍及全身的疼痛，恐惧而绝望地哭泣，却说不出哪怕一声“救命”；她还很年轻、她不想死，可是无论求生的欲望多么强烈都无法阻止大出血带走她的体温。她的身体慢慢变冷，眼睛直勾勾瞪着天花板，嘴里再也不会泛出带血沫的气泡。她死了，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来得及止痛或是疗伤，以一个女人可能想象到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也许她是幸运的——相较更低一层、受破坏更严重病房中的病人而言——至少，在她死前还有一群陌不相识的少女愿意陪在她身边。

“我重申一遍”畸变的声音从落地窗的破口钻进采光平台，梅梅用外套盖住女人的脸以后，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声音上。

“已经到约定时间，但我没有看见贵院的诚意”站在坦克车上的军官举着一个大喇叭说。

“这是一个下马威，目的是告诉贵院我部的决心。若不能接收其中设备，我不介意毁掉整栋建筑。你们有十分钟时间考虑：签署协议，还是迎来毁灭。计时现在开始”

院长几分钟之内便出现在医院前的广场上，手中拿着绑在木棍上的白布做投降状：“我接受你们的条件，但是请不要再伤害我的病人了！”

“这才是我想要的态度”军官满意地说，从坦克车上跳下来，拿过士兵手中的协议书，指了指坦克旁边的吉普车：“我们就在这儿签字？”

军官的签字飞扬跋扈，院长的正相反，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就像她多年前初次进入医院，在劳动合同书上签字一般。时光荏苒，她习惯于“医生签字法”，用寥寥几笔代替复杂的药品名称；可就在今晚，她又回到了那个懵懂医学生的身体里。

“你看，我们的合作可以非常顺利”军官收起协议书交还给士兵，收起脸上的笑容，语气也重新变得冷酷：

“你们有七十二小时准备交接：清空病房、驱逐病人、检修并封存设备。哦，别忘了你的孩子们，我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将她们的身体交给我——记住，只留身体，剔除灵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必有太大压力：如果你无法下狠心杀死她们，我的医疗团队会接手；不过到时候她们能否在安详中死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你要对她们做什么？” 院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孩子，连父母都未曾见过的孩子啊！

军官轻蔑地笑着：“当然是‘为科学献身’；我听闻一支医学研究团队正从帝国科学院出发，也许相关实验很快就会开始。怎么，你想旁观研究过程？我可以帮你向上级申请……”

“免了”一想到孩子们赤裸的身体被摆放在解剖台上任人操弄，院长就感到一阵反胃；她摇摇头，拒绝了军官的提议。

“看在你和席琳女士的面子上，我会为她们竖立一座纪念碑，就在福利院的院子里，来纪念那些为科学献出生命的儿童——这是我的个人决定，与帝国科学院无关”

“福利院将来会作何用途？”

“继续作为疾病研究的前沿阵地，当然，这其中会有不小的牺牲。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继续任职院长，但也只是挂名的院长，他们不会容许你接触实际操作流程和核心数据的”

院长感到彻骨的寒意：恐怕要不了多久，曾经充斥着孩童们欢声笑语的福利院就会变成被绝望和痛苦填满的人间地狱；那些曾被用来教学和娱乐的房间将成为一个个洁净但无法逃离的牢房，孩童冰冷的身体躺在无影灯下，等待以医学为名的、最为彻底的侵犯。她们的生存权利被无情剥夺，人格尊严被碾碎为尘。

……而自己还要在这样的机构里任职？简直是对她这辈子所有工作的最大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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