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福利院里年龄最大的孩子，梅梅学得很快：第三天下午放学后，她便已经熟练掌握如何操作平板电脑的各项功能。

尽管无法连接网络，但音乐、动画和游戏已经提供足够广阔的世界供她畅游。仿佛找到一个离开福利院的秘密通道，梅梅的心思早已不在高墙之内。她抱着平板电脑的安静表现令教师们震惊：要知道，以往这个女孩可是知名的噪音制造者，总有花不完的精力，流连于各个教室之间找朋友玩儿——连行动不便或者性格内向的也不放过。如今可倒好，梅梅确实安静下来，可是有更多女孩涌进她所在的教室，好奇地将她团团围住，弄得教室甚是热闹，甚至有些过分喧嚣了。

梅梅向朋友们展示图片；每划过一张，女孩们便发出一阵赞叹：她们从未见过如此丰富景色。一些少女兴奋地构想自己离开福利院以后的环球旅行，甚至还有模有样地规划起来，连用什么交通工具去什么地方都想好了。

“梅梅？院长找你”一名气喘吁吁的教师出现在门口，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来不及收起平板的梅梅只得尴尬地将其交给先知保管，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出教室；女孩们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感觉如芒在背。

“院长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梅梅问道，忐忑不安；她以为只要教师默许就没有问题，可怎么还是……

“不清楚，好像是……有外人要拜访？要麻烦你接待一下”

梅梅的心总算落了地：还好，不是平板的事。可她随即又感到有些诧异，外人？福利院是个相当封闭的机构，她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外人。虽然以往每隔几个月便会有人从院长办公室眺望在院内活动的少女，但他们从来没有下来过。她其实挺讨厌这样的：那些人居高临下的围观让她有种自己是被圈养的动物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现在听说有外人拜访，自己会感到紧张呢？

“请进”敲响办公室大门后，里面传出院长的声音。

梅梅推开沉重的大门，小心翼翼地站在办公室的角落，与中年女人保持相当的距离。

“梅梅同学你好，请坐”院长伸出右手指向面前的访客椅，梅梅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但仍保持非常拘谨的姿势。

“不要紧张，今天找你来呢，是想请你帮个忙”

梅梅点头。

“医院最近要迎来一位特殊的朋友，她也遭受着这种疾病的折磨，并且准备用安乐死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活着多好啊”

“你身上的疾病尚处于较轻的阶段，这么认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她而言，疾病已经严重到影响生活的地步，看——”

说着，院长将两份表格递给梅梅：“这一份是你的‘症状检查表’，另一份则是那位朋友的。可以看到，她表现出的症状比你严重得多，经受的痛苦也远比你剧烈”

梅梅自己的“症状检查表”上只有寥寥几个方框打了勾，备注内容也不算多；但是旁边那位女人，她的表格几乎被各式字迹塞满。最令梅梅感到痛心的是，她的“神经系统疾病”栏被用红笔醒目地标注出：

“……永久性神经痛症状，初次表现日期：……”

那是个距离今天不算久的日子，但已经是一个女人能够承受的极限：以往的卫生课上，梅梅了解到尚无一例病患能在永久性神经痛的折磨下撑过一个星期。虽然新近研发的药物能短暂地缓解这种疼痛，但药物对人体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抑制神经痛的唯一方式是杀死神经，服用药物即意味着向死亡妥协，只不过是以更有尊严的方式而已。

“可是，总还是有办法活下去的呀”梅梅急得快要哭出来；她从未如现在这样一般想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尤其是在得知那个人来自福利院以外之后——福利院外的美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但却有人想要放弃这样的生活？！

“我们还是尊重每个人意愿为好，尤其在她是成年人的情况下”院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梅梅身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生命啊，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可能在你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突然就走到头了。

“但是呢，我们还有当下，对不对？过好每一天，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我相信她是在权衡之下做出的选择，也就是说，她的前半生，应当是在幸福中度过的”

院长收起梅梅手中的两份表格，从桌子下拿出一个薄薄的盒子交予梅梅手中。女孩打开它，发现其中整齐地叠着一套病号服。

“如果你愿意，就在上面签下你的名字吧。我相信，她穿着写有你们名字的衣服长眠时会感到欣慰的”

“真的吗？”

“当然。有你们的陪伴，她到哪里都不会孤单”院长说着，递给梅梅一只记号笔。

梅梅在胸前的口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留在布料上的笔触有些歪歪扭扭，让梅梅不禁担心这样是否会让那个来自远方的朋友感到伤心。

“带着这件衣服和这支笔去找你的朋友，让她们都留下自己的名字……”院长回到自己的座位，梅梅也起身准备离开；但是在走出两步后，她再度驻足，回首：

“院长，那她的葬礼……”

“会在医院公墓举行，你想要参加吗？”

梅梅点头；参加葬礼是少数她能离开福利院、一窥世界的机会，更何况她死去的朋友都埋在那里。尽管公墓也被栅栏围起来，但至少在那边能看到和孤儿院不一样的景色——在此前很久一段时间内，她都曾以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直到拿到平板后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一个小城市的不同方向。

一个小城市尚且能展现出如此丰富的景色，这个世界将会有多么千变万化！

“好的，你可以通知最亲密的几位朋友参加葬礼；注意人数不要太多。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我想去外面看看，就在葬礼结束以后”

“这个嘛……”院长陷入沉思；最近局势实在称不上太平，她怕放女孩出去会受到侵略者的欺凌——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些敢于对老人开枪的野兽同样也敢对脆弱的她们下手。

“你可以在医院里转一转，就当欣赏城市风光，如何？”

梅梅有些泄气：医院，那是个她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医院逼仄、压抑、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不知为何，病人和医生都躲着她们，好像她们身上有传染病一样。因此尽管她去过好几次医院，却没见到多少活人；有时她甚至在想，医院对她们关闭的部分该不会只是一个空壳吧？

“这次你可以在医院内自由活动，当然，要在教师和医生的监督下”

梅梅有些失落，但还是同意了院长的条件。面对院长，她并没有多少谈判的余地，对方能做出如此让步已经是难得的机会，她必须珍惜；向院长道谢过后，她拿着衣服离开办公室。

“真的有必要让孩子们和她接触吗？”梅梅离开后，带她来的那名教师走进院长办公室。“这种接触会不会太残忍了？我是说，让她们看着一个女人死去……”

“让孩子们意识到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是一件好事”院长说，“再说，你总不希望自己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伴吧”

梅梅广泛的人脉在此发挥了极大作用：得知有外人要来拜访，众女孩纷纷踊跃参与，短短几个小时，她便收集到绝大多数孩子的签名，遍及衣服的前胸到后背、袖口到胸口。在剩下的空白处，梅梅叫来几位有艺术天分的孩子在上面布满图案：小动物、星星和仙子仙女。此外，梅梅还在背后居中位置对照平板里的图片画了一架大飞机，并称其意味为“穿上这件衣服去旅行”。

熄灯前，梅梅又进一步完善了衣服的细节：她回到特别关照寝室，请那些活动不便的孩子签下她们的名字；至于实在不便写字的，则由她代为书写。一些孩子无法说话，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梅梅便自己构想出一段段话语供她们挑选，直到她们满意为止。

如此庞大的工程结束时，时间已来到熄灯前夕；她一路小跑来到院长办公室外，却听到房间内两个女人的争吵：

“……休想！在他们犯下如此残暴的罪行之后，我不会对他们的遭遇有一点儿同情！”这分明是院长的声音。

“但是作为医生……”

“他们是入侵者，”院长打断与她争吵的女人：“他们踏入我国领土、伤害我的人民的那一刻起，就该料到这片土地上可能存在的抵抗，无论来自军事组织、平民还是自然环境”

“但是医师誓言曾说……”

“那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为祖国人民服务！谁敢违反这条前提，就请从我的医院里面滚出去！”

突然间，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迫使两人停止争论。在听到几声不连贯的“是……明白……我现在就来”等话语后，脚步声快速接近门的方向。一时间有些分心的梅梅没来得及躲闪开，和冲出办公室的院长和医生撞了个满怀。

“梅梅？你怎么在这里”院长抓住梅梅的双肩摇晃她的身体；她不再是那个温和的女人，而是如发怒的母狮一般，仿佛头发都因为愤怒而朝向天空。但梅梅没有心思发笑，只是颤抖着将病号服交予院长：

“我……我弄完了”梅梅把衣服挡在胸前，像举起一块盾牌。

“真厉害，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就好。然后，答应我，完成以后立刻回宿舍，好吗？”

院长的脸上，笑容只短暂地出现了几秒钟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女孩们都未曾见过的决绝。

“快去！”医生见梅梅没有动作，催促道。

梅梅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两位女人已经走远。她蹑手蹑脚地追了上去，好在福利院发的布鞋即使跑起来也不会发出多大声音，能完全隐没在她所追踪两人的争吵与脚步声里。她穿过福利院与医院的连廊，穿过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接待厅，穿过建筑外枯黄的草坪和已然枯萎的花坛，一路来到她所能接近院长的最前线；好在这个时间医院里并没有多少人活动，不然她准会被发现。

梅梅其实犯了个错误：医院并不像福利院那样处处被高墙和栅栏包裹起来，而是一个半开放的结构；这片草坪和花坛便是其中一处，其直接连通医院大楼与城市道路。对谈判双方而言，这是谁都可以染指的地域。

院长正走向医院大门；门外站着大批人群，穿着梅梅从未见过的绿色衣服——后来她会知道，那种衣服叫做军装。

“院长女士，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侵略军军官，一个文邹邹的中年男人站在一众士兵前方，向院长敞开自己的大衣：“看，我没有携带武器，所以我希望你的那些人也请把武器收回去”

“作为弱势一方，携带非致命武器自保非常合理吧”院长说。

在院长身后，是数十名拿着钢叉与棍棒的保安和医生；但即使如此，他们之中也鲜少有人认为能在混乱的搏斗中打赢人数是自己一倍以上的士兵。

今夜的小镇并不安静：风呼啸着穿过山谷，冷得梅梅瑟瑟发抖。她真后悔为何自己没有听校长的话回到温暖的宿舍里去——也许先知还在那里抱着她的平板电脑，等着她回来呢！

风声掩盖了她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也掩盖了她被摁在地上、手被扭到背后时的惨叫。随即，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令她无法呼吸。

“不想死就别出声！”

随着清脆的咔哒声，梅梅感觉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动弹不得；她惊恐地想要踢蹬双腿挣脱，却只是让自己的双腿双脚也被绑了起来。最后，一块胶带封住她的嘴巴、一柄利刃架住她的脖子，将她求生的希望彻底破灭。袭击她的人将她搂在怀里，肆意抚摸她的身体，拖着她走向未知的方向。

“今天我可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谈判，”军官说：“我甚至多给了你们一次机会，毕竟上次我说过要开着坦克过来的。不过呢，久仰院长女士大名，我觉得自己还是亲自来见你一面为好”

军官脱下大檐帽，假惺惺地向院长致意；在没有收到院长的任何回礼后，他转向身边的士兵们，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这里的主人并不熟悉待客之道呢”——士兵哄笑。

“在你伤害本镇的居民以后，我想你已经失去作为客人留在这里的资格，如果你还有一丝自知之明，就赶紧从镇上滚蛋，顺便撤走你们的路卡和武器装备！”

“作为唯一有能力恢复供电系统的力量，直接撤出可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决定……看来你并不怎么在意小镇人民的死活啊。要我说，你们的物资储备，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吧？我倒是愿意提供必要的协助，只要……”

“我们自会想办法”

“哈？就凭你们，一个连加工厂都没有的小镇，想从零开始生产包括食物、药品、燃料在内的一切消耗品？简直是异想天开。接受我的条件是你唯一的选择”

院长无奈；军官说的确实有道理。截至目前，医院还剩下足够用三天的药品储备；若能达成哪怕极其有限的协议，眼下局面也有可能大为改善。

“说来听听”

“一：小镇由我部接管，即刻进入戒严状态，各项物资由我部统一分配；

“二：医院的高价值设备由我医疗团队接管，以便重新分配至需要的地方；

“三：各病人通过生存条件评估来决定转移至其他医院、终止治疗流程或者人道毁灭；

“四： 福利院……”

“不可以！”院长突然暴怒：“你怎么能提出这种没有人性的方案！这根本就是在谋杀！你知道这里的病人大多是老人……”

“所以我才说人道毁灭；相比于被子弹打死、被炮弹炸死，安乐死对他们而言实在算不上多么残忍”

“我不可能允许你对我的病人这么做”

军官有些烦躁，双手叉腰，长吸一口气后情绪爆发：

“你的病人？那些老朽离开药物和仪器的支撑有谁能活过一年？告诉我，等他们死了，谁会记得你曾做过的一切？接受现实吧，与我合作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当医生从来就不是为了名利；任何人都不应当为了名利而从事这一神圣的职业……”

“那你为了什么？推进科学研究？就在这里？因为有那个规模还不如一所学校的福利院？拜托，那么少的样本和那么保守的治疗根本不可能对疾病研究任何帮助。这样吧，我帮你给帝国科学院写一封推荐信，等这一切结束了你可以去帝国科学院工作……”

帝国科学院！院长咽了口口水，那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早年留学时，她就已对那地方充满向往；若不是在此地得到老院长赏识，她肯定早就移民他国，去追求帝国科学院的一官半职了。

“那福利院里的孩子，她们能跟我一起去帝国科学院吗？”

“很抱歉，不行。这正是我要讲的第四点：在福利院生活的所有儿童都要接受强制安乐死——但她们的牺牲并非没有意义，通过对她们遗体的研究，我们会在对特定疾病的认识上有长足进步……”

“不，这个条件我不可能接受”院长的心突然跌到谷底：这些孩子的生命太重要了，重要到她不肯为自己的前途牺牲她们。

“为什么不接受，仅仅因为她们是未成年人就有免死权吗？可笑。你应当意识到，生命的价值是有贵贱之分的：像你这样的科学家和我这样的军事将领，就是价值之塔的顶峰；而苟延残喘的老人和患绝症的女孩，就是价值之塔的基座，本来就应当在泥土里腐烂、任人宰割！”

“不，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梅梅？”

院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前在士兵映衬下无比瘦弱的女孩正是福利院中最年长的收养者，她还穿着福利院里分发的单薄衣服，脸颊冻得发红，不停地往肩膀上蹭着鼻涕。

“梅梅，你怎么跑出来了，我不是叫你回去吗？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停下”一名士兵走上前，拦住了院长靠近梅梅的去路。

“把她脱光，让人们看看她的身体”军官命令道。

于是在少女不情愿的抵抗与啜泣中，她的手脚被放开，衣服也被扒光。梅梅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众男人和女人面前，低着头，不住地抽着鼻涕；她的双手被士兵强行拉直，以便让所有人都看清：女孩的左臂明显比右臂短了一截、也瘦削得多。

许多年前，梅梅在一场剧烈的疼痛中失去对左臂的知觉；经检查鉴定为神经退行型肌肉萎缩，正是该疾病的症状之一。虽然后续治疗中让本已枯萎的肌肉又稍微发育了些许，但它永远也无法与健康的右臂相提并论。这么多年来，梅梅一直穿着大一号的长袖上衣，就是为了把长短不一的双臂隐藏在袖子之下，避免别人的目光。

这一缺陷如今连同赤裸的身体一同被公之于众，梅梅感到羞愧至极；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那个想要安乐死的女人的想法。

“看看，像她这样的人，以后能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接受安乐死，然后把尸体放上解剖台供人研究疾病机理！而你让她们延续生命，给她们虚幻的期待，却最终又让其破灭，无疑是在阻碍科学的进步！”

“够了！”

浑厚的女声从院长等人背后响起，仿佛贯彻山谷。院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她回头看去，终于看见了站在背光之中的身影：高大、瘦削，拄着一根拐杖，步伐缓慢从容。当她的身影终于褪去光晕展现在大家视野里时，医院方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

“老院长？！”

“席琳院长，您怎么来了？”院长依旧不敢相信这个女人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归来：在她的记忆中，老院长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才对……

“请不要再用‘院长’来称呼我”，被众人敬称为“老院长”的老妪说。她已年近八十，却依然精神矍铄，好像岁月只是无声地从她的肌肤上滑过，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院长’现在是您的头衔”老妪向院长微微行礼，院长也赶紧回礼。在老院长面前，她收起此前的坚强与决绝，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诚惶诚恐医学生。

“其实我就住在不远处，如果你常来山里玩，说不定会发现我隐居的小屋呢”

“实在抱歉，席琳院长……女士，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忙，都没想到去探望您……”

“没有关系，我们这不是又相见了吗”

“席琳女士您此行的目的是？”

院长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拐杖指向抓着梅梅双臂的两名士兵：“给孩子穿上衣服！”

老妪说话的声调并不高，但字句中却有种连年轻人都鲜有的浑厚，让人难以拒绝她的命令。两名士兵立刻服从要求，为梅梅穿回衣服，还拿了件军装披在她的身上。衣服上带着些奇怪的味道，但对梅梅而言，难得的温暖让她能够忍受这种不悦。

“接下来由我负责与他们谈判；对于谈判的结果，我负完全责任”

“可是等等……”

不等院长阻拦，老妪已经转过身去，踏着如到来时一般沉稳的脚步走向军阵；看到分别多年的老院长奶奶，梅梅眼中不禁泛起泪花。

“奶奶！救命啊！”

“是尊敬的席琳女士吗？久仰大名，今日终于见到您了”

“少废话，你以人数优势包围这座医院，不会只是来寒暄的吧？”

“当然不，当然不。我和那位院长有很重要的议程要讨论；当然，若您能代替她做出决定，我也可以接受”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想，作为文明之师的贵军，应当不会奉行挟持人质这种卑劣做派吧？”

“不瞒你说，是她先来到我方打探情报的；至于发现她是病人，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军官向老妪炫耀手中的病号手环——刚刚从梅梅手腕上摘下来，上面记录着她的名字、血型、症状检查简表等信息。

“既然我们都开诚布公，能否请你归还人质呢？”

“在我们达成协议以后，她自然可以回去；但在那之前恐怕不能。另外，如果今天我们没有达成任何协议，我不介意把她吊死在市政大厅门前的旗杆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了你那可怜又虚无缥缈的信念甘心牺牲一个患病的孩子！”

长久的沉默。院长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两天已经有很多人因为违反戒严令处决，恐怕当众杀死一个女孩并不会会引起他们良心上的不安——如果他们还有良心的话。

“你敢……”院长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如果没有达成协议，就吊死我如何？用我的命换她的”老妪的声音盖过院长的，她的声音洪亮的仿佛号角，在这刮风的夜晚甚至能听到山岭传来的回声。

“我对老女人可没什么兴趣，但是我看到了你的诚意；现在，开始谈判吧”

“首先，为何要难为福利院里的孩子？她们都是孤儿，已经遭受了太多世间的恶意”

“那就让我来终结这一切，难道不好吗？”军官说，“让她们平静幸福地死去，然后为全世界的医学研究做出贡献”

“我不认为生命被强行终止是一种幸福。相反，它和你在镇上犯下的罪行没有差别，甚至更加恶劣；因为你的魔爪伸向的是孤儿，除了势单力薄的福利院，没有人能保护她们”

“也正因如此，我认为第四条应当是最容易通过的一条，没想到碰上那位执着的院长女士……怎么，难道你也同情那些必死的短暂生命吗？”

“米卡，让我把话说明白吧”院长的脚步依然坚定，已经走到两群人正中间的位置。

老妪突然直呼军官的名字，令后者有些诧异。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的往事。你觉得我研究一个疾病这么多年，会不去查询与之相关的历史记录吗？多巧啊，两个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就这样见面了”

军官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三十四年前，你曾有过一个女儿……”

“停下！”军官突然发飙，怒吼着，想要阻止老妪继续说下去。

“你的女儿于十岁的某天曾因疼痛而哭了一个下午，按照现在的分析，应当是不幸罹患这种疾病……”

“我叫你停下！”军官从身旁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支手枪，愤怒地指向老妪。

“如今我们知道，这种病来无影去无踪，不遗传也不传染，却总是非常不幸运地出现在某些个体身上，让她们受尽折磨。

“但当时你并未在意。是啊，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疼痛呢，也许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却羞于承认，就像我小时候打碎家中的玻璃杯一样”

“你停下！你停……”军官气愤至极，缓步走上前；老妪也没有停下脚步，两人间的距离在慢慢缩短。

“但是之后的两年间，发生于你女儿身上的神秘疼痛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她哭着告诉你，她再也不想忍受这种痛苦了。

“那时的她全身多处骨折，而且皮肤上满是淤青。这是重度钙流失与血管壁溶解症状，本来都应该归因于这种疾病的”

“你……你……”

“但是很遗憾，那时距离发现这种疾病还有两年的时间。你枪杀了她，一颗子弹正中她的大脑；你认为这样不会让她感受到任何疼痛，却还是没能免除自己的牢狱之灾”

军官已经走到老妪面前，枪顶着她的额头。气氛已然紧张到极点，双方都屏住呼吸，生怕那决定命运的手枪下一秒就会击发；梅梅想要趁机摆脱士兵，但是被他们牢牢抓住。

“放开我！放开！”梅梅用右手捶打、用牙齿撕咬士兵抓住她的手，却没给他们造成一点儿疼痛——隔着厚厚的军装，少女再怎么攻击也是徒劳。

“一个年轻的将军，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免受折磨，枪杀了她，这需要多么顽强的毅力。可她身上的伤痕欺骗了所有人：你被认为是一个实施家暴的不合格父亲，被投入监狱，家庭也随之破碎……直到，这场战争爆发。

“是什么让你的国家免去你的罪责而重新任命为军官？是你那蔑视生命的态度吗？”

“是军人的荣耀，是为国战斗的责任！”军官终于放下枪，刚刚有些嘶哑的吼叫也重归平静：他似乎很乐意提及自己重新服役这件事。

“但是都无法掩盖你亲手杀死女儿的内疚，不是吗？”

“我叫你闭嘴！！”军官盛怒中高举手枪，向天空鸣枪，接着将还冒着硝烟的枪口指向老妪脑袋：“你给我停下！不许再讲我女儿的事情！否则，下一枚子弹会打爆你的脑袋！”

“你觉得我应该害怕还是怎样？嗯，用枪威胁老朽的，价值尖塔的顶层人物？”

老妪分毫不让，顶着军官的手枪，迫使他慢慢后退；一名士兵走上前来，劝阻军官：

“冷静！她是世界知名人物，杀了她对我们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来帮他回答你：作为一名年龄超过国民平均寿命的老人，我早就该死在你们的枪口下了——这可是你们军官的主张，不要感到惊讶”老妪对目瞪口呆的士兵说。

军官终于放下手枪，咬牙切齿地问老妪：“你到底想做什么？”

“向你道歉：如果我们早些发现那种疾病，也许您女儿的问题就会得到重视——尽管她可能会被送去孤儿院，但对她而言，至少是个值得尝试的机会，不是吗？”

“我不觉得她还有机会”终于，军官表现出作为父亲的柔软一面；他低下头、放下手枪，声音中充满懊恼：“光是那两种症状就已经把她折磨到无法自理，可是还有多少……十种、二十种？我怎么能允许她忍受更多的折磨？……”

“别哭了，至少我们还能向前看……”

院长对那一刻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无限久，仿佛时间同时处于停滞与飞速流逝的叠加状态。她只记得在令人耳鸣的爆破音熄灭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冲向前方——席琳女士与米卡军官对峙的地方。

席琳女士的身躯挡住了枪口爆发出的火光，故站在她身后的院长没有看见枪击发的瞬间；但是站在士兵这一边的梅梅可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军官的动作：如闪电般举起枪，对准老妪的肚子开火。

“奶奶！不要——”

梅梅奋力挣脱士兵的束缚，连滚带爬地来到老妪身边；可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老妪已经摔倒在地，拐杖落在一边，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院长等人在几秒钟后即赶到现场，医生们呈环形将三人围在其中，做出准备战斗的姿势。

借着云层的反光，梅梅看到老妪腹部不断涌出的暗红色鲜血；她用自己在卫生课上学来的知识，双手叠放在一起，在老妪身上摸索，找到出血点，然后用力压住尝试止血。可是光用手按压显然是不够的：鲜血依旧从她的指缝中汩汩流出，起初是温热的，然后在寒风中慢慢冷却。

“救命啊……救命啊……”梅梅的哭喊在风中摇曳，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生命最初的六年都是在席琳女士的陪伴下度过的，老妪对她而言是祖母一般的角色，带给她启蒙与智慧。

“为什么？！”

院长声嘶力竭地向正在走回士兵之中的军官怒吼。后者立刻停住脚步，折返回来；他紧紧攥住院长的衣领，几乎将她从地面上抬起来：

“看着我的眼睛……我杀掉女儿的时候可没有一点怜悯！她就是个废物，一个对社会没有用、还要人处处照顾的废物！与其把她丢到社会上任人羞辱，还不如让我自己承担这份骂名！

“至于你们……我暂且饶你们一命。但是明天，我会在同一时间回到这里，记住，开着坦克过来。准备好你们的纸和笔，准备好签协议，不然我会用暴力手段争取——无论造成多大伤亡，就算把你珍爱的那些小屁孩碾碎成粉末也在所不惜”

他轻轻一推，院长落在医生怀中，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仿佛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地坐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

“快！抬担架！”

医生们已经行动起来，冲向医院大楼，取出一副担架来将老院长运回医院准备实施手术——然而对于从来没有过枪伤治疗经验的医生们来说，这将是一场无比艰巨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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