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未成年孩子，同時也是必須仰賴自身實力賺錢餬口的社會人，大概是職業棋士最矛盾的特徵。在活動會場，所有棋士不分段位統一被尊為「老師」，一舉一動備受禮遇；一旦走出棋院大門，世人卻自動將年輕棋士劃歸為「小鬼」，沒有監護人同意，想辦支手機都成問題。

說來說去，棋院只以金錢等價交換他們的才能，卻無法針對特殊身分給予對等的權利，導致這些得到職業認證勳章的少男少女們，在許多時候仍因著「未成年」的前提而被法律阻絕在外。

無論自家老媽或是這整個社會，每個人都嚴重看貶他的信用價值，這是進藤在整個租屋過程中最為惱火的部分。

因為想快點跨出獨立的第一步，他幾乎每隔三五天就跟媽媽大吵一架，甚至驚動了爺爺出面仲裁。好在平八爺爺是個開明的長輩，無條件支持孫子所有決定，最後反倒成為協調母子二人的關鍵，並主動擔任租屋保證人，讓這場家庭紛爭和平落幕。

搞定租賃的書面程序不過是個開端，約莫十八坪大的屋子只有空殼，一切家具電器都得自行填入，進藤的待辦清單上一下子多出選購用品、打包行李、聯絡搬家公司、居住登記……等等一長串事項，加上根本不可能喊暫停的棋賽緊跟在後，把他折磨得暈頭轉向。直到這時候進藤才稍微明白，媽媽為什麼老愛罵他太小看大人的世界。

或許我是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吧……

棋賽中場休息的空檔，進藤婉拒友人的午餐邀約，一個人躲在走廊角落閉目養神。今天的對手實力不強，上午他雖有幾處防守做得不夠確實，但接下來只要照著預期的路線進攻，他還是有十足把握可以中盤取勝。

再來就是……

想到對弈結束後的行程，進藤覺得肩上的無形壓力又沉重了一些。本來該陪他一起準備搬家的塔矢，上週從一再延期的韓國遠征回來後，就成為鎂光燈前的焦點，先前大量壓縮的賽程和不斷冒出頭的採訪，讓他每天忙碌得只能利用睡前幾分鐘聽進藤更新進度。

「真的很抱歉……是我先邀請你的，結果卻把所有事情丟給你去辦。」電話裡的塔矢聲音滿是慚愧。

「你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啦！我也是要住進去的人啊。」一聽就知道那個習慣把責任攬上身的人老毛病又犯了，進藤皺起眉頭。「而且你自己要用的東西，不是都已經處理好了嗎？」

「嗯，聽說明天一早就會送進去。」

「唉……今天去你家送鑰匙的時候，沒想到你爸也在，真是差點沒嚇死我…」想起幾個小時前的慌張經歷，進藤仍心有餘悸。

「就這麼害怕我爸爸嗎？」

「當然怕啊，你爸樣子那麼可…不是啦，我是說他氣勢那麼強……」

撇開好不好相處的問題，光是佐為的祕密還有與塔矢之間的戀情，他都有相當充分的理由躲著這位前五冠王。

「辛苦你了。」戀人孩子氣的發言讓塔矢不自覺嘴角上揚，愧疚的心情也跟著消散許多。

「說起來你要在福岡待幾天啊？」

突然一陣冰涼濕潤的觸感襲上臉頰，睜眼就看到此刻應該要在一千公里外的人正拿著烏龍茶站在面前，進藤一下子沒能反應，像見了鬼似的微張著嘴。

「你、你……」

「我推掉棋賽後面的活動，所以提早回來。」

塔矢轉開瓶蓋，在進藤身旁坐下同時將飲料遞出去，心疼望著少年臉上浮現的憔悴顏色。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還好啦，只是在思考等等要先處理什麼事情而已。」進藤接過飲料喝了一口。「不對啊，你幹嘛不直接回家，跑到這裡來幹嘛？」

要是被樓上出版部的記者抓到，不是又要平白浪費一下午嗎？

「當然是來陪你，不然還能做什麼？」他的戀人真是不解風情。

「那個竹內三段我很快就可以解決他了啦。」

「我不是指棋賽。」塔矢輕笑。「你昨天不是說，想去找客廳的窗簾和桌子嗎？」

「可是你……」

「客廳算是公領域，讓我參與沒問題吧？」雖然是問句，卻是以不容拒絕的肯定口吻道出。

「……你在這方面真的很計較耶。」進藤嘆了口氣。「這麼在意的話，你乾脆來我家幫忙打包行李好了。」

「我的確是有這個打算。」

巧妙閃過身旁的抗議，塔矢接著對剛才在洗心之間裡快速掃過一眼的棋局做出判斷。

「和竹內三段的那局棋，一個小時內結束沒問題吧？」

「喂，你不要自己隨便決定……」

「辦不到嗎？」塔矢七段唇邊彎起挑釁的弧度。

「誰說的！」當事人氣得一把將飲料塞回對方手裡。「才不需要那麼久，我四十分鐘就可以結束了！」

「那就四十分鐘後樓下見。」

筱田老師站到走廊上提醒棋士們休息時間即將結束，塔矢輕拍進藤的肩作為無聲道別，然後逕自起身慢慢走進樓梯間，留下一個被惹得怒火中燒的現役五段棋士。

□

比對進藤當初入住自己家時只帶著像去朋友家玩幾天的輕便行李，塔矢沒料到戀人口中所謂的「打包」，竟是幾乎要掏空整個房間。

「這些棋譜全都要帶去嗎？」塔矢指著角落疊起來的書發問。

「那當然，我才不要一天到晚跑回家拿。」房間主人如是說，隨即抖開一個塑膠袋，再指了指桌上：「那裡的漫畫和雜誌不要了，幫我裝進這裡。」

「衣服先帶夏天的就可以了吧？」他記得前幾日剛送進租屋處的衣櫃並不大。

「嗯……不過最近天氣變來變去的，還是都帶過去好了。」

進藤一面指揮未來同居人收拾，一面轉身朝門外的樓梯口扯開喉嚨大喊：「我換好衣服刷完牙就下去了啦！」

下方的美津子正為了兒子賴床起得太晚，導致沒來得及在塔矢抵達前吃完早飯而生氣。

「你這樣對人家塔矢太失禮了！」

「有什麼關係！他今天就是要來幫我整理東西的啊。」

不怕死地直率還嘴後，進藤把母親的震怒關在房外，走進盥洗室前還不忘交代：

「對了，我記得櫃子裡面好像還有一兩本棋譜，那個也要綑在一起帶走。」

「知道了。」

塔矢依照指示往櫥櫃深處翻找，先撈出一件被擠壓成菜乾似的深色立領外套，然後才在底下挖到兩本滿是摺痕的薄冊。他拍乾淨書上的灰塵，再把外套鋪在地上整平。

「這是你的制服嗎？」

「咦？」

進藤嘴裡含著牙膏泡沫，口齒不清地探頭張望一下又很快縮回洗手台前，嘩啦嘩啦地把瀏海和胸前噴得濕答答。

「原來還在啊。」一邊用毛巾在臉上胡亂擦拭，進藤踏出盥洗室，伸手接過衣服。「我還以為早就被媽媽丟掉了。」

「既然想留著，就洗乾淨摺起來收好。」塔矢微擰著眉責備少年的粗心。

「這種東西我沒事留著要幹嘛？」

「誰叫你一臉懷念的模樣。」進藤無厘頭的反應令塔矢莞爾。

「嗯……」進藤垂下眼神，盯著手中的制服欲言又止。

「大概…是覺得遺憾吧？」

吶，佐為，畢業那天你跟我一起拍張照片吧！

雖然照相機應該是拍不出鬼魂啦，不過沒什麼意外的話，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從學校畢業，以後就是圍棋的世界了。

我要努力追上塔矢，超越很多人，然後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

未來也多多指教囉！

佐為滿臉孩子般的興奮混合身為啟蒙者的欣慰表情，進藤至今記得清晰，只可惜因為意想不到的離別，那張屬於他們的畢業照最後還是沒拍成。當時他一廂情願認為接下來追逐神之一手的旅程會有佐為作伴，誰知到頭來卻剩他隻身踏上這條不歸路。

「遺憾啊……」塔矢無意識地複誦。

誤以為進藤是感傷提早畫下句點的校園生活，他默默看著眼前的少年，對與樂天形象不符的纖細心思略感訝異。

塔矢對學校從沒有這樣深遠的慨歎，所謂學生時代的記憶幾乎被圍棋取代，別說同窗情誼，就連上課也只單純為了應付考試，好順利取得一紙基礎學歷證書。若真要他找出一些和校園的特殊連結，大概都與進藤有關吧。

「塔矢…」

「嗯？」

「你的國中制服還留著嗎？」沒頭沒腦的提問令七段棋士不解地微微挑眉。

「我們來拍一張吧。」

「穿制服拍？」這又是哪招？

戀人捉摸不定的思考模式，總是讓塔矢很難在第一時間判斷對方行動背後的真實用意。

「對啊，等等我們搬完東西，就繞去你家拿衣服。」

抓住外套肩線往空中用力甩幾下，飛揚的粉塵和棉絮讓進藤瞇起眼睛連打兩個噴嚏，然後他吸吸鼻子，又愉快地笑起來，眼裡閃動著窗外豔陽的光芒。

「拍一張我們兩個的畢業照。」

從今天開始，不論圍棋還是人生，都要請你多多指教了。

【THE END】

小说相关章节：第九十九次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