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滴滴——滴滴——滴滴——”

心电图停摆，脑电波归零。

莉雅没有痛苦地停止了思考，平静地暂时离开这个世界。

“莉雅，成年。”

卡特琳娜医生博大的精神接入医疗信息系统，精准记录莉雅的死亡时间、详细死亡原因、肉体的临死状态。

“愿你重生后获得快乐，继续你的美好生活，创造你的丰功伟绩。阿门——”

向莉雅献上一朵彼岸花，卡特琳娜例行祝贺死去的“生命阶段”精灵。

“英灵们——请用满怀慈悲的爱，怜悯您的后代——莉雅的灵魂，让她在灵魂的中转站洗净过错，如活水一般，迎接全新的生命形态——”

拉开窗帘，向着空气大声诉说。

所有的“精神阶段”精灵都知道，她们是依靠物质而紧密留存在世上的灵魂、意识。

英灵们早已远去，不能照顾她分毫。卡特琳娜只是因为精灵族的民俗而进行一种公式化的祷告。

听到卡特琳娜医生的大声诉说，属于生命精灵的成人仪式便要开始。

待命已久的护士快速拆卸装在莉雅身上的生命检测设备、机理状态检测设备。

随后抱起她，脱下病服，擦干净身体，消毒；交给外面待命的殡仪师。

漂亮的长长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无暇的脸若凝霜，她闭着眼睛，小嘴微张，坐在轮椅上。

精灵中略微丰满的身体赤裸着，皮肤表面没有绒毛，褶皱很少，闪耀着玻璃般晶莹剔透的光。

四肢无力地搭着轮椅，乳房自然下垂。全身的洞口不再活动，失去了微动作。

如同睡着的硅胶人偶。

很难与死亡联想。

其他的精灵不会介意她的裸露，这是精灵的习俗——精灵第一次赤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又要赤裸地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再次赤裸地回归这个世界。

殡仪师依照规定的速度，推推、停停，表示对生命溜走的不舍————成年的从业者眼里，自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她们希望还能多看看这世上还有生命的活物。

经过漫长的走廊，终于到了殡仪化妆区。

殡仪师将莉雅平放在停尸台，仔细地清理她身上的伤口，并且用伤痕修补液快速修补身上因医疗措施而导致疤痕、伤口——硅化合物将迅速抹平修补它们，以至于看起来和完美的皮肤一样。

修补完毕，再次擦干她的身体；殡仪师抬出莉雅提前选好的棺材，将其放入，并且围上一圈又一圈的鲜花。

值得注意的是，精灵的成人礼的棺材会盖上透明盖板。

她们的文化相信——她们暂停运行的灵魂虽然不能思考，却还能感知这个美丽的世界；是故，留出观望天空的窗口，让她们好好看着自己生活的爱土。使其意识安定，灵魂不迷路。

按照精灵的习俗，家长不准亲临子女的成年仪式现场；她们只能送来自己对子女的祝贺。

殡仪师利用成年精灵的博大意识，接入空气中的无线电波，连上互联网，捕获寄存的电子信件，对躺在棺材的她大声宣读。

“咚~~~~”

“咚~~~~”

“咚~~~~”

殡仪师敲打丧钟，一共三声，在此刻作为庆贺她成人的钟声。

“亲爱的莉雅。

我们是过来人，我们知道，精灵的成人礼是痛苦的。

痛苦不会打倒我们，痛苦会转化为我们的能源。当然，孩子，你也一样。

我们希望下次见到新生的你，比现在更漂亮，更完美，更加雕琢却毫无匠气。

就算你没有变得更完美，我们希望你也不要失望。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完美，孩子。

所以，我们希望你的灵魂能好好看着这片大地，好好感受，重新获得力量。

如活水一般，迎接全新的生命。

爱你的母亲————露西&埃伦娜”

“咚~~~~”

“咚~~~~”

“咚~~~~”

殡仪师再次敲打庆贺她成人的钟。

全员面无表情。

冷漠，秩序，无可否认。

“执行下一段程序”

殡仪师们同步说出此话，确定执行的程序同步。

“吱呀——”

棺木抬起的瞬间，受力不均发生细微形变，发出扭曲的声音。

移灵。

一步一步，慢慢走，抬到外面等候的葬列专用车。

接到指令的雅乐师早就恭候多时。

司机的头伸出窗口，确认移灵完成。

一切准备就绪。

天色正烈，约莫下午两点。

幸好棺木内有温控设施，不至于热着她。

幽怨、灵动且诡异的手摇琴，开始随性转动手柄，围绕Bm触发伴音弦，联动腹腔内树脂包裹的轮子摩擦琴弦，震动发声。

十三弦筝开始绷紧氛围的神经，曼陀林拨动听众的心弦。锡塔琴陪伴着鲁特琴，交织在一起，用异域的音色表达对生命轮回的感叹。

仿佛在嘶哑、在挠动听众的神经。

精灵一听到着少见但不陌生的音乐，就知道又有“生命阶段”精灵死去了。当然，也代表着“精神阶段”精灵的诞生。

所以，她们会以祝贺的态度向葬列投去自己的祝福。

“妈妈，那是什么啊——”

“哦，孩子，有一位小姐姐旅游去了。她的灵魂归到天国，而后又将重归大地。”

“是事情哦——”

“我们要好好祝福她噢——”

幼稚的孩子尚且不能理解成年既死亡，跟随其母亲对着葬列做出祝贺性质的祷告。

满载鲜花的葬列驶出医院，向着丧葬处理场开动。

车子露天，作为舞台，所有表演者穿着整齐划一的黑白服。

在到达之前，葬列需要经过她生前所生活的街道，以示灵魂对生活的留恋；之后，再经过精灵的教堂，接受祝福。

（精灵的世界没有宗教，所有的宗教在她们眼里是没有意义的文明。但是，她们将社会规则执行得如教义一般严格。而教堂只是一个表达祝福的演奏地点——精灵没有一个神职人员。）

顶着烈日，鼓手敲打着节奏，电贝斯提供根音与绵延不断的低吟，电吉他放大失真到极致，围绕Bm-F#-Am-D7，行进出奇妙花哨的旋律。

流行与民族乐器合奏，是精灵喜欢的一种音乐方式。

成年，肉身死，意识留。

明明应该是高兴的事情，却演奏得无比留恋这个世界。

仿佛不存在的地狱里的业火焚烧一切，穿透了地壳，冲出地表。

听众内心的躁动，莉雅的灵魂是否还知道呢？

当然不知道。

她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路人嘈杂的背景声，她处在中心而寂静。

少年唱诗班开嗓，演奏队避其锋芒，只有破音鼓机还在照常滚动节奏。

无字歌延续雅乐的节奏，她们的演绎技巧优秀又缺乏感情，让人分不清这是在祈祷，还是世间的悲哀早已断绝想法，麻木地徘徊。

乐队逐渐回归，十三弦筝弹奏扭曲的旋律线，乐句愈发诡异和无助。

所有精灵只是在机械地执行没有宗教的精灵那没有意义的习俗编制成的规则，如同教义一般。

规划好的一切，权威，排他，不可亵渎。

精灵很喜欢复杂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曲调，但不是人类混音产生的音墙音乐。

她们能听到50KHz的超高频，在她们的文化系统里，人类的世界反而特别嘈杂，充斥着低噪。

而精灵音乐的根子是爵士与摇滚，可惜复杂度高，远非普通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

天空还是那么的蓝。仿佛世间的一切与它无关，它独自美丽。

猛烈的阳光穿过淡淡的云层，照耀在她身上，如同披着灿烂的金光。

死去的莉雅闭着眼，肉身向着天空。

精灵们依照惯例，假装其在葬列上看见了自己过去活跃的地方，想起过去的美好生活。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假的。

许久，路过教堂的葬列暂停行驶。

围绕Bm-F#-Am-D7不断演奏一个多小时的乐队加入新的血液。

小管弦乐队瞬间和葬列的声音同步，磨合，节奏变慢后，改变和声，暂时变得舒缓。

管风琴神圣地持续按压，不断在Bm上渲染精灵对复生者的祝福。

“在这个世界上……歌唱吧……”

“此世今生——”

“在这个世界上……歌唱吧……”

“肉躯哀凄——”

“在这个世界上……歌唱吧……”

“生老病死——”

“在这个世界上……歌唱吧……”

“众生难逃——”

唱诗班分成两派对唱，以古精灵语表演。一面光明一面黑暗，是精灵不可分割，纠缠不清的二阶段关系。

当弦乐组穷尽了设想的变化，管风琴再也不想按下去。指挥家收起指挥棒；教堂的管风琴只剩残余的混响；管弦乐团或休息或各回各家。

逢场作戏结束，葬列再度启动。

歇息的乐队再起，似乎没有天上美好世界降临。

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如同所有未曾救赎的事物再度浮现，毛骨悚然。

直到靠近丧葬处理场，曲目刚好行进结束，只剩下十三弦筝与锡塔琴为唱诗班做最后的伴奏。

“歌唱吧——歌唱吧——”

“然后死亡——重生！”

最后，鼓机终止，一切落下帷幕。

精灵抬起她的棺材，送入机械传送带。

葬列行进完毕，莉雅公开的成人礼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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