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Jack Fairbank，今年Form 6了，马上将会从St. Agnes Grammar School毕业。在我为数不长的十几年的生命中，有某些令我羞于启齿，讳莫如深，然而又印象深刻，甚至是魂牵梦萦，引我不停地思考与发问的事情。我尚不清楚这些事情是否会伴我度过一生，但我比较确定的是，这些并非是所有人的共同回忆与经历，而是只属于包括我在内的一小部分人。因此，在我还未曾清楚如何安放它们之前，我打算如实地记录下我心里的这些秘密。我把它们写在这本小小的牛皮笔记本里，放在图书馆二层心理学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诚然，我的文字并不享有与其他大师的文字共同被放在此处供人阅读的资格，但是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对这些繁琐的记录感兴趣，从而还原出一个完整而又“特别”的人类样本。我并不清楚到时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事实上，也许我很快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假如是那样的话，我希望可以把这当做是我的遗书，或者至少是遗书的一部分。

【一】

我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位银行的经理，母亲则是一位航空公司的地面工作人员。由于职业的原因，他们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穿着正装。我的父亲习惯穿一身深海军蓝或碳灰色的纯色或细粉笔条三件套西装，白衬衫，黑皮鞋，打着很紧的深色纯色领带。我的母亲则经常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是军装样式，贴身剪裁的墨绿色双排扣两件套或单排扣三件套西装套裙，白衬衫，黑色的高跟鞋，浅黑色的后竖线透明丝袜，同样打着严丝合缝的领带。他们深深为自己体面的职业而自豪，这样的自豪体现在他们丝毫不以这样单一的着装风格为乏味，甚至连周末或是节假日，原本可以放松着装要求的日子里，他们依旧会穿着严谨的正装。周日的早晨，无论天气如何，我们都会在六点半准时起床，梳妆打扮，穿上正式的服装参加教堂的晨礼拜。在举止的风格上，我的父亲向来是彬彬有礼的，他措辞相当的斯文而又简明扼要，加上令人信服而没有丝毫强硬的语气，一举一动都体现出银行经理的专业素养；我的母亲则在仪态上甚至更胜一筹，她仿佛一台毫不死板的机器，语气间暗藏着隐隐地绝不过火的哽咽，把服务业的真谛——优雅与顺从——完美地融合到她的身上。他们把他们职业所要求的习惯自然地贯彻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在这样的影响下，我自然也不由自主地模仿与部分继承了我父母的行为风格。

我第一次穿正装是在上小学前的那个冬天。这段经历至今依然让我刻骨铭心。圣诞节前夕，我住在乡下的伯父邀请我们一家去他的家中过节，于是我父母带着我欣然赴约。我们是在周六下午到达的。晚饭后，我们坐在客厅聊天。忽然我的伯母将大我一岁的堂哥叫进屋内，说是要试试新买的衣服。母亲便好奇地问了一句，是什么样的新衣服。伯母回答，是给我堂哥买的西装，从明天早上起，我的堂哥也需要穿正装参加每一次的礼拜了。这句话引来了母亲的兴趣。虽然我的父母的着装无可挑剔，但他们似乎从未想起让我穿正装参加礼拜。这兴许因为我年龄太小的缘故，但我仍清楚地记得父母当时不无羞愧的表情。于是母亲以她标志性的温柔而哽咽的嗓音表达了歉意，并极为客气地询问道，是否可以和我也一同进屋观摩。伯母爽快地答应下来。于是母亲牵着我的手离开了客厅。当时我还不知道，即将迎接我的是一个将是一个对我极为震撼的时刻。来到屋内，床上摆放着伯母为堂哥新买的两套西装，五六件白衬衫，四五条不同颜色的领带，以及黑色和深灰色的长袜等等。只见伯母让堂哥脱下身上的毛衣和长裤，换上白衬衫，接着是一套海军蓝色的三件套短西装，又穿上了黑色的长袜。待堂哥着装完毕，伯母为他扣上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并亲自为他打上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不过短短的几分钟，堂哥就已经从一个在家刚吃完饭的慵懒的男孩变成了一个仪态端庄的小绅士了。

我极为入迷地观看着堂哥穿上正装的全过程，一边无意识地咽着口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那柔顺的面料让人无比地着迷，那崭新的白衬衫摩擦发出的苍白的脆响让我的脊背一阵阵地战栗，那根紧紧勒住堂哥脖子的银灰色的领带更是令人恐怖的存在。在那之前，我从未打过领带，只见过父亲和母亲打过。我对领带的印象只有拘束和难受。是啊，父亲和母亲难道不难受吗？堂哥难道不难受吗？可是，为什么平日父亲和母亲打好领带之后，都要一再地勒紧并互相检查呢？为什么堂哥打上领带之后，反而是精神饱满地骄傲地高昂着头，与刚刚判若两人呢？这太多的信息和疑问在一瞬间冲进我的脑海，使我茫然而不知所措起来。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那么羡慕我的堂哥。假如我有机会穿上他正穿着的这套衣服，我愿意拿所有的玩具和漫画书和他交换。

我没有料到的是，这对我来说难以置信的幸福时刻竟然马上就降临在我身上了。我的伯母蹲下身来，满脸和气地问我，是否愿意试穿剩余的一套西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处在发呆的状态，直到伯母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将同样的问题又问了我一次，我才反应过来，回答了一句“愿意”。天可怜见，我内心的汹涌澎湃绝非如当时所表现出的木讷可以代表。事后回想，我能获得这意外的幸福还要感谢我的母亲，我猜想一定是她在我发呆期间请求我的伯母让我试穿那套西装的。就这样，我被母亲领着来到床前，脱下身上的衣服，在床上取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穿上。当白衬衫冰凉如白纸一般的布料贴上我的后背，当我整理衣袖以及扣上扣子时白衬衫摩擦着再一次发出刚刚那苍白的脆响之时，我不禁颤抖不已，全身不自觉地浮起了鸡皮疙瘩。这当然逃不过我母亲的双眼，她问我，是否因为刚刚脱光衣服而感到寒意。我摇了摇头。好在母亲并未深究，只是叮嘱我快点将衣服穿好。我扣好了所有扣子，只留了领口的扣子没有扣上，又穿上了铁灰色的短西装裤和深灰色的及膝长袜。

就在我拿起了双排扣的西装外套，正要把手伸进袖筒里之时，母亲打断了我，告诉我按次序应该先打领带。母亲解释道，穿上西装外套之后，人的双手活动受到限制，不方便做将手伸到脖子后翻折衣领等动作，那样的话不但自己不便，姿态亦不够优雅，在旁人看来就属于失仪了。我当时心中不解，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出于对亲情上和客观上对母亲的双重信任，依然还是按照她的建议，把西装外套重新放回床上。说实话，我当时是急着要先把西装外套穿上的。原因很简单：我还没有做好打领带的心里准备，所以我想尽量地拖延那一刻的到来。不料，母亲打乱了我的计划，于是我把外套放下之后，又再一次地不知所措起来。母亲轻声征询了伯母和堂哥的意见，取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随即将我的衬衫衣领翻起，扣上了领口的扣子。我顿时感觉呼吸被收紧了起来，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我马上就要面对一个怪兽一般。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柔声说道，“Jackie要放轻松呀，只是打领带而已。今天是第一次，妈妈先帮你打，之后可就要学着自己打领带了哟。”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话虽然让我全身稍微放松了下来，我的内心却更加的紧张而不知所措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要从我的胸腔里蹦出来。我眼看着母亲熟练地将领带调整到合适的长度，两头交叉，在我胸前绕了两个圈，接着将更长更大的一端穿过这两个圈，在我胸前形成了一个倒三角形的领带结。母亲一只手握着窄端，另一只手捏着领带结，将它一寸一寸地推到了我的脖子上。当领带结触碰到衬衫的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脖子被再一次地收紧，呼吸被再一次地剥夺。我绝望地眼前一黑，差点哭了出来。母亲觉察到了我的不对，问我是不是觉得身体不适，或者是不愿再穿这身西装了。我连忙说不是，也许言语间还夹杂着哭腔。母亲听完笑了，说道，“呀，那就是喜欢这身衣服对不对？我们来照照镜子吧。”说罢，便忙不迭地将衬衫的领子翻折下来，并调整着领带结的位置和松紧，并将领带低于裤腰地多余的部分掖进裤子里，直到她认为已经完美无缺。我呆立着默默接受着这一切，心里一边是抗拒，另一边又是难以抑制的向往和欣喜。我走到镜子前，母亲在我的斜后方，将西装外套举在我的身后。我分别将两只手伸进袖筒，母亲帮我把西装外套搭上我的双肩，并把头探到我的身前，贴心地帮我扣好外套的里扣。我双手摸到外套上两颗外面的扣子，将他们分别扣上，完成了这神圣的最后一步。

我望向镜子里，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自己。双排扣的西装严肃而端庄，短西装裤盖住了膝盖上方大约一个手掌处，深灰色的长袜刚刚好包住了膝盖，与短裤的边缘中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小截大腿。纤尘不染的白衬衫领口从西装外套的领口漏出，显得纯洁而耀眼。那个紧致的领带结——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叫双环结或者阿尔伯特王子结——就那样悬挂在我下巴的下方，我略微一低头，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肿胀，束缚，然而却仿佛一种召唤让人欲罢不能。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低着头，用下巴含着它，体会着那种奇异的充实感。我低着头肃立着，有些紧张和拘束，全身依然发着僵，然而我的心却好似漂浮在散发着香味的暖流中，感到迷幻而不真实。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不经意地一撇，才发现母亲原来一直都跪在我的斜后方，眼里含笑静静地望着我。她双膝跪着，膝盖紧紧地并拢，涂着保守的暗红色蔻丹的修长的双手自然的放在大腿上，上身挺得笔直。那天的母亲上身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下身则是暗黄色的argyle呢子一步裙以及不透肉的黑色丝袜。在那天以前，我从未仔细端详过母亲的仪态。母亲优雅的跪姿就在那一刻永远地刻入了我的脑海。母亲见我望着她出了神，慈爱地笑了，是微笑，却是那么开怀，那么纯粹。多年以后我方才理解，那是艺术家完成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之后的满足的笑。

那天晚上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似乎完全忘记了，无非是父亲母亲和伯父伯母互相的恭维话罢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有没有和堂哥对视过，就在早些时候，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羡慕的人。我唯一记得的，是我一直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双手摆放在大腿上，一边无意识地对着我的亲人们客气地微笑着，一边沉浸在那种正装带给我的充满尊严和约束的奇妙的异想世界中。睡觉之前，我满不情愿地脱下了西装。我怀着告别亲人一般的巨大的悲伤解开领带，脱下我身上的衬衫和西装，并换上睡衣爬到床上。好在我们只需要分离短短几个小时，明天也就是周日早晨，天光未亮的时候，我就将再一次穿上它，并将第一次以正装出席教堂的礼拜。母亲见我表情闷闷不乐，便轻抚着我的后脑，陪我说了一会话。我一直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感，一直坚持到母亲吻了我并对我说了晚安。她刚一走出我的房间，我便在被窝里捂着嘴，呜呜地低声抽泣起来。

已经凌晨了，我仍然难以入眠，我的心依然被强烈的情感冲击着。我对我当时的表现困惑不已，不停地思考着这一切。我对穿正装这件事，究竟是向往还是排斥？如果是向往，为何我曾一度那样不情愿地试图推迟那个对我来说似乎极为可怖的时刻的到来？如果是排斥，那我又为何在堂哥穿上正装的时候那样地羡慕他，甚至希望用我的整个世界来和他交换？又是为什么，我一整晚的表现和我此前判若两人？而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穿了一套还有点特别的新衣服吗？不远处的黑暗里，挂着那套铁灰色的短西装，以及衬衫领带和长袜。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我感到它有一股无形的魔力正在召唤着我。我的心砰砰地狂跳着，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从床上弹起来。不过，我还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我艰难地分出一部分精神，聆听着隔壁的动静。十分钟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一丝声响，父亲和母亲应该已经熟睡了。我于是掀开了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赤脚走到衣柜面前，把所有的衣服取下来放到床上。我摸着黑，重又将它们穿在了身上。兴许是因为无人在旁，我无需克制自己，因而我的全身比几个小时前颤抖得还要厉害。熟悉的白衬衫的摩擦声，熟悉的柔顺的面料触感，我仿佛在梦里一样。我满怀希望地打扮着自己的时候，殊不知无形的绝望正在拐角处等待着我。就当我扣上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并把衣领翻起准备打领带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还不会打领带！这一发现让我立时慌乱起来。我焦躁地来到镜子前，将窗帘悄悄拉开一条缝，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手忙脚乱地试图将这布条勒到自己的脖子上。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成功，领带的两端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完全失去了它曾经的光彩。我又急又气，心里开始不住地埋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发呆，为什么不和母亲好好学着如何打领带。又是十分钟过去了，我已经急不可耐，长时间地穿着衬衫扣上所有扣子而不打领带，让我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自己不完整的感觉。我并不需要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仅仅是感受着自己所穿的不完整的正装便让我产生了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使我忍不住想要喊叫起来。然而，我依然清醒地知道此时是深夜，而我正在做一件秘密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尽管我成功克制了喊叫的冲动，不争气的泪水却已经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呆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我彻底地绝望了。我放弃了这一切，机械地将领带取下，重新挂回衣柜，又机械地脱起身上的衣服来，也同样机械地挂回衣柜中。做完这一切，我没有任何心情穿回睡衣，只是赤身裸体地回到床上，拿被子将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当我的侧脸触碰到枕头的那一刻，我再一次低声抽泣了起来，为我的蠢笨与无能，也为我曾经离梦想那么近却与之失之交臂。我哭啊哭啊，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全身无力，我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我见到母亲正坐在我的窗前，温柔地望着我，轻抚着我的头发。“Jackie该起床啦。快赶不上做礼拜了哟。”床前的闹钟显示着现在是六点三十分，冬日昏暗的晨光从拉开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给房间笼罩上一层冷峻绝望地气息。我想起昨天深夜的经历，对打领带那种莫名的恐惧又再一次涌上心头，使我挣扎着不愿起床。不过，当我看清楚母亲身上的正装时，我眼睛一亮，似乎一下子被振奋起来了。母亲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条纹双排扣法兰绒西装套裙，搭配白衬衫，深蓝色羊毛背心，以及深红色的领带，一双白手套随意地掖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在此之前，我一直将母亲穿着正装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母亲的穿着西装套裙的倩影在我眼中仿佛一下子变得动人了起来。这不仅仅是我在一瞬间学会了欣赏母亲穿正装的美，也是因为我心中多了一种向往，即与母亲一同穿正装打领带，成为和母亲一样将一身正装穿得出彩的人。我向母亲道了早安，然后定了定神，从床上爬了起来。我需要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动作，以免泄露了我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只是，我全然忘了我昨晚睡觉前脱下了睡衣，于是我光着身子就下了床。正打算去洗漱时，母亲及时地发现，帮我披上了睡衣以免着凉。如此地冲动，考虑不周，以至于心情被旁人察觉，我心中再一次懊恼起来。不过，由于我年纪尚小，心情起伏也快，几分钟之后这种懊恼就再一次被兴奋感所冲淡了。我洗漱完毕，回到房间，熟练地穿起了正装来。很快我便来到了关键的一步。我把领带搭上衬衫领子，正想寻求母亲的帮助，一回头，发现母亲正站在我的斜后方，笑吟吟地望着我，眼光里好像在说，我随时愿意帮助你。我请求母亲教我打领带，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在我身后双膝跪了下来。母亲并不急着开始帮我打领带，而是微微拉起裙子，低头快速地调整着膝盖，直到双膝平行且紧紧并拢才放下了裙子。一时间，剪裁得体的一步裙沿着母亲的大腿滑落，在刚刚好触碰到木地板的地方停了下来。母亲调整着上半身的高度，直到下巴正好跨在我的右肩之上，方才伸出双臂，从我身前轻轻捏住了领带的两端。就在我的耳边，母亲用她略带哽咽的独特声线再一次为我讲解起来。母亲的声音很好听，在我耳边耐心地轻声说着。然而，我并没有过分沉溺于其中，而是很快地记住了阿尔伯特王子结的打法。当母亲在我胸前完成打结时，我提出了自己打一次领带的要求。母亲很欣慰地笑了，一边帮我松开了领带，把两端递到了我手里。我按照着我所记得的步骤，很快就打好了，并把领带结推到了衬衫领子上直到不能再紧。我很高兴我第一次打领带的经历如此顺利，正想求母亲表扬，却没想到母亲指出了我的几点不足。1. 长短没有控制好，导致宽端太长直抵裆部，甚为不雅。2. 没有形成凹槽，显得呆板生硬。3. 领带结有点歪。母亲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使我羞愧难当，脸上一阵阵地发热。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将领带松开，又重新打了一次。我回忆了一下母亲的动作，发现要领是左手要捏住两端的交叉处，在最后抻紧时要先把宽端捏出凹槽来，把领带结打在大约胸前的高度，之后再往上推。这一次我终于打出了令母亲和自己都满意的领带，母亲也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回过头，看到母亲的领带结勒得死紧，衬衫领子几乎要勒进肉里，我便受到了鼓舞，也把领带结狠狠地往上推。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一下子就喘不上气来，脸也被勒得通红。母亲又笑了，耐心地告诉我领带虽然要紧，但是太紧也会影响血液循环，尤其小孩子更是要小心。说完，她开始帮我调整起领带的松紧，一边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领带和我的领带之间不断地测试着。直到最后，我从镜子里看到衬衫领子严丝合缝，同时又能顺畅呼吸，仅仅在脖子上保留着一种明显的束缚。母亲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我如实说了，也描述了现在脖子上的感觉：依然觉得很紧，但不过分，束缚感明显，尤其在转头的时候，然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使我愿意一直承受着这种束缚。母亲点了点头，让我试试摇摇头的感觉。我照做了，告诉母亲，感觉到领带结紧紧地勒在脖子上，正在随着我的头一起转动。母亲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告诉我这便是最好的状态了，以后便要将领带打到这个状态才算过关。说罢，母亲微微转头向我示范，果然，她脖子上的酒红色丝质领带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了。我望着母亲的领带，又摸摸高悬在自己下巴下方的紧实的领带结，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忽然从我的内心涌起：我终于和母亲一样完美地打好领带了。我从未感受到自己与母亲的连结如此地紧密，也从未感受到我对母亲的爱是如此地强烈。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母亲，不住地感谢着她，不住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不住地贪婪的呼吸着她脸上雪花膏的气味。一种流泪的冲动忽然涌起，我好不容易才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好啦。我的小绅士，从现在起要开始严肃了，可不能再这样撒娇了。要注意自己的仪态哟。”母亲轻抚着我的背部，从床上拿过西装外套帮我穿上。我们在镜子前最后一次整理了仪态，便一起离开房间吃早餐去了。

我们来到饭厅，父亲以及伯父一家已经坐定，正等待着我们入席。我向他们道了早安。他们今天也都穿得极为正式。父亲是一身接近黑色的炭灰色三件套西装，搭配同色的领带和浅灰色条纹的白衬衫。伯父一家则都是海军蓝色系的西装，伯父和堂哥打着领带，伯母则是黑色高领毛衣打底。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因为我们既同样极为正式，两个小家庭又都分属不同的色系。我们祷告之后便开始吃起早餐来。我一边吃着，一边仍在回忆着刚才的情景。一向好奇的我，并没有向母亲询问为何当她需要伏低身体时更倾向于跪姿而非蹲姿。相比于我问过母亲的其他问题，我隐隐地觉得这个问题是一种禁忌，虽然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原因。我只能脑补着，以母亲凡事必考虑仪态的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以跪姿比蹲姿更具美感来说服自己。这同样也慢慢变成了我自己的认知。同时，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其他女性打领带。兴许是职业要求，母亲对打领带有种异于常人的热情，即便是在工作之外，她在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也经常打领带。这对我来说是种莫名的神秘感。母亲难道不觉得格格不入吗？还是她只是想让自己显得独特？不，不是的，母亲本是一个低调而谦和的人，追求独特定然不是她的风格。我猜测着母亲这种热情的来源然而却一无所获，最后也只能用美感来解释了。同时，我一样不清楚我是否该好奇这个问题，虽然此事不至于和跪姿一事一样有那么大的禁忌感。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暂时都是无解之谜，我也只好暂时搁置它们，把精力暂时放到美味的莓子酱和花生酱上面来了。

吃过早饭，我们一行人穿上大衣和鞋子，戴上帽子，然后便出了门。此时正是八点五分的光景，外面正挂着大风，连笨重的乌云也在风的作用下，在天上变换着各种形态。我们的帽子几乎要被吹走，因此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按着帽子。我一手按着帽子，一手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生怕会被大风吹走。刺骨的寒风不停地从我的大衣下方灌进来，把我穿着短裤的双腿冻得颤抖不已。伯父之前告诉我们，教堂位于镇子的另一头，这一程大约要走二十分钟。我蜷缩着身子躲在母亲的背后，想到这彻骨的寒冷，心中不禁萌生出退缩的念头。然而，母亲的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成为了我的镇静剂。那一声声“咔，咔……”的脆响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清晰又淡定，使我逐渐平复了慌张的心神，鼓起了向前的勇气。母亲的小腿露在大衣之外，仅仅包裹着一层薄薄的丝袜，她定然也像我一样正在忍受着寒冷天气的考验。母亲可以做得到的，我也要努力做到。就这么想着，我跟随着大家顶着寒风向前走去。

到达教堂的时候，父亲看了一眼手表，低声地对伯父伯母和母亲说，还有三分钟。他们的神情瞬间都轻松下来。无论是伯父一家或是父亲母亲都非常看重每周日早的礼拜，每次都必定要在教堂开门前提前到场，在门外肃立等候。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八点半时，牧师准时地打开了门，把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我们迎了进去。存放了大衣和帽子之后，我们跟随着伯父伯母和堂哥，在他们平常习惯的座位上坐下。那是教堂第四排左边靠近过道的位置，与我们平常所坐的位置类似。父亲曾向我解释过座位选择上的讲究。坐在左手边，是为了离神父更近，也就离神父所布之道更近，以便更好地聆听；选择第四到第六排，同样也是为了更靠近神坛，同时留有余地，以免坐在前三排显得过于唐突；坐在过道边上，是为了少给教友添麻烦，多把麻烦留给自己。坐下之后，母亲摘下皮手套放进随身的提包中，接着取出白色的棉手套戴了起来。这是母亲每次礼拜之前的必要流程。我一直很好奇，但从未了解原因。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便开口询问母亲。母亲见我好奇，便耐心地解释道，深色的皮手套给人的疏远和冷漠的感觉，因此不适合在礼拜时佩戴；相反，白色则是纯洁和虔诚的象征。至于为什么她需要戴手套而我父亲和伯父伯母都不需要，则是因为她手上涂着指甲油，同样不适合在礼拜时暴露在外。做礼拜时的妆容应该保守且端庄，切不可有任何艳丽的元素，否则便是失了仪态。我一边听着，一边回想起母亲今天的雪花膏香味似乎的确比平常要显得淡雅，便恍然大悟，郑重地点了点头。母亲对礼仪细节的追求竟已经到了如此极致的程度。我从未觉得这些细节繁琐，相反我觉得它们很有必要，因为这是展现自己修养与内心的很好的方式。分寸很重要，否则会显得刻意和矫情，而父亲母亲以及伯父伯母对此都非常精益求精。母亲解释完后，便叮嘱我不可以再随意说话了。说罢，母亲取出了化妆用的小镜子，最后一次检查了妆容之后，便端正了坐姿，笔直的腰身离开了座椅的靠背，双膝并拢，双手交叠于大腿上方，低头闭眼，默默地祷告了起来。我望向另外一侧，原来父亲也已早早地开始祷告了。于是我也如同平常礼拜一样，随着父亲母亲进入了同样的状态。

大约十分钟后，其他教友才开始陆续地入场。我忽然觉得一阵尿意袭来，心下顿时慌乱起来。原来我早上喝了比平常多一半的牛奶，出门前又忘了上厕所，适才在室外的寒冷天气中又加剧了我身体的循环。此时我只觉得下腹涨得难受，体内的液体恐怕不时就要倾泻而出。我停下了祷告，往我的两侧顾盼着，打算寻求母亲或父亲的帮助。然而，母亲和父亲都正在庄严地闭目祷告着。尽管现在神父还未开始布道，他们庄重的状态使我不敢对他们有丝毫的打扰。我正急得慌乱之时，有几位教友想要从过道经过我们的座位来到我的左边外侧的座位，我们便纷纷站起来让路。我们坐下之时，我本想抓住这个机会向母亲求援，可是我刚喊了一句母亲，就被母亲以柔软又极为坚决的话语回绝了：“Jackie，请保持安静，这是严肃的时刻。”母亲的语气使我没有任何抗辩的余地，我只能放弃向她求助的想法。眼见礼拜马上就要开始，我急得六神无主，徒劳地用力夹紧着双腿，收缩着肌肉来试图阻止这件羞耻的事情的发生。下腹的饱胀感一阵阵地袭来，酥酥的麻麻的，我的肌肉一收缩，便会传来一阵令人难以言喻的舒爽，使我身体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奇怪的是，今天的尿意与我之前经历的每一次都有所不同，似乎我今天如此正式的装扮神奇地使我对尿意的体会更加地敏感。正在这时，教堂九点钟的钟声敲响了，神父走上了圣坛，意味着我去卫生间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上帝啊！深深的绝望和羞耻的感觉顿时笼罩着我。神父开始了布道，他的声音好像从天边传来，回荡在教堂高高地穹顶之下。这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莫名地更加放大了下体传来的每一丝每一毫的快感。我本能地调动全身心试图抵御这种快感，却完全只是徒劳。在全能的上帝面前，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仅仅是想保住自己最最基本的尊严的想法却无法得以实现。我咬着嘴唇，竭力抑制着自己哭出来的冲动，可我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对我说：服从你内心的想法吧。我困惑不已，那酥酥麻麻的快感如魔鬼一般引诱着我，使我的判断力逐渐丧失，马上就要滑向屈服的深渊。万能的上帝，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我该怎么办？我好像来到了梦里，因那迷人的羞耻的快感与我在梦中寻不见卫生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我把右手伸进短西装裤的裤筒，用力掐着大腿的内侧，徒劳地盼着可以尽快醒过来，也许我还有机会可以保住我这微不足道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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