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是个平平无奇的前审神者，正在享受我退休之后的第七年平淡但安稳的现世生活，和我的收藏品们随心所欲地飞快过掉每一天，然而这种好日子，现在看来是要有点什么波折了。

熟悉的黄毛花狐狸低着头蹲在面前的地板上，努力把自己的尾巴和四只jiojio缩成一小团，看来是当年日常和我打交道的那只狐狸。那模样再毕恭毕敬，也改变不了时政强行把通讯位点定位到我家，说了几句后就把这玩意儿直接空投过来的事实。我伸手去掏狐狸尾巴根，没抓到，改拎后颈皮，“狐之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审神者复职这种事情，会由时政出面干预，给我解释解释？”

“****大人……”狐之助刚喊出一个名字，就被我提起来晃荡了几下，这玩意还是蠢得闹心，真不讨喜。“……呜，大人您不要晃了，我怕高，呜……”

看吧，我就说这是只蠢狐狸，高有什么好怕的呢，应该怕我才对啊。

“别说废话，给我一个必须复职的理由，否则马上给你传送通道塞回去。”那个名字让我的耐心进一步下降，时政真是无处不在。

“您之前的一振刀……”狐之助吞吞吐吐，“他……初始化失败，数据异常，我们尝试了多种方法，但是仍然存在大量的异常行为，如果强制销毁或刀解，可能会影响到付丧神神性本体，毕竟是您的刀，所以政府还是希望由您来处理。”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完犊子，简单说就是，我的本丸被没收轮白了，其他的刀都不在了，就有一个放不下的傻的被剩了下来，时政怕强行处理掉他，这种异变的意识回归会污染高位付丧神本体，而这个刀现在孤零零的自己一个无处可归，还被时政不知道什么手段洗脑了好几轮，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记忆和数值重置到了初始状态，但是持续存在明显异常行为，例如对弟弟们不闻不问，经常独自发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真的不能装作不知道是谁了。

“复职协议书你准备好了？”

“啊……在的，是的！”蠢狐狸被我丢下地以后就开始在投影屏上快速点来点去，把一份长长的文件投映到我面前，那些不停滚动的文字，在我的感知里被重组成了许许多多影像，嘈杂的军阵，浓雾笼罩的战场，盔甲和刀剑碰撞，怒吼和喊杀，飞溅的鲜血，以及……一期一振。

我再次将那个名字签了上去。

01

在审神者圈子里，一个主流社交内容就是对时政的吐槽，而其中最常被提到的就是，时政在资源供给上面太抠门了。看着新本丸空空如也的仓库，我长长叹了口气，都懒得去问一期一振在哪儿了，这么穷困的现状，哪里养得起从丰臣家到我家来的那振名刀呢。

虽然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但我从没有让他受过哪怕一点点委屈的。

大概吧。

狐之助估计是看我一言不发表情扭曲脸色发黑，怯生生地在旁边扯我的衣角。

“主人大人（这个称呼是我强烈要求之后改过来的），因为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审神者入职了，所以政府并没有准备这方面的资源……但是我为您申请了一套额外的极化道具，您可以给……很快您就能在这片地域站稳脚跟的！我相信您！”

“然后您的一期一振……政府说把他安置在目前开放中的战力扩充夜战演练场了，让您尽快去接他，本次开放还有三天。”狐之助继续哗啦哗啦地翻活动计划表，“如果您来不及，后面我们会把他转移到大阪城地下，从第四天延续到第十八天，再后面是……”

“不用了，我这就去接他。”我抬起手阻止蠢狐狸继续说下去，转头看向一直跟在我身边安静的黑发初锻刀，“药研，这几天辛苦一下，我们去接你哥。”

“好的，大将。”药研总是那么沉稳，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像是狐之助讲的这些给我添麻烦的话，要是鲶尾他们，可能已经开始追问了吧，但是药研他就会照顾我的心情，并不会多讲的。

作战和后勤安排都是我以前就十分熟悉的事情，有一个说法这样讲，上过战场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忘掉那种残酷和血腥，再也回不到从前。为了让审神者这种高级消耗品不至于数量下降得太快，时政其实是给我们装了认知滤网的。比较不幸的是，当年的我实在太年轻气盛，又有那么一点反抗的小心思和手段，在窥探某些秘密时顺手就把这些保护设施给卸掉了，尽管后来时政的处罚令下来了好几轮，但是也没让我再装回去，大概也是放弃了吧。时隔七年，再见到这一切，让人不禁感叹当时实在是太傻了，我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呢。还有一振更傻的刀，我当时就放下了，他怎么放不下呢。

把第一部队送到野战演练场的演习指定区域，我在外围独个儿散步，反复想着目前的计划进度。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可以让短胁为主的第一部队进驻夜战场，战损修复资源就由第二三部队前往安土桃山时期获取，关于信长那边的情况，交给药研就好。毕竟是本丸唯一听到了狐之助那些话的刀，我还是不太想让他和一期一振直接碰上，麻烦真多啊，以前有，当下也有。弯腰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头，我卯足了劲儿朝后面十几米远的灌木丛里丢过去，果然树丛动了几下，慌慌张张地钻出个小脑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这孩子好小啊，不用问了，虽然不认得，但是付丧神的气息做不了假的，能把这么小的孩子拉来上战场也就是大慈大悲的时政能干得出来了。我一边例行嫌弃着某个顶头上司，一边干脆蹲了下来，那孩子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还是爬出树丛，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下衣服，朝我走了过来，极有礼貌地鞠了个躬，“请问……小豆长光在吗？”

那是谁啊？阔别审神者生涯七年的我诚实地摇头，听都没听过。

“那……姬鹤？” 小短刀竭力不表现出失望，又报出来一个名字，我继续摇头。

小短刀终于忍不住了，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抽抽噎噎地哭了。

我觉得一会狐之助找过来，大概会骂我是人间渣滓，不但渣了一期一振，还弄哭小孩子。

好吧，就算那只蠢狐狸不敢这么说出口，我也不能放着小孩子哭不管啊。

“你再等下一个审神者试试看？那些资深的审神者那里，应该有你的家人吧。”话一说完我就反应过来不对，暗叫不好，果然小短刀哭得更厉害了。

“……我自己一个人很久了，没有人来这里，呜……很想大家，想谦信公……呜……”

是了，这都战争的第八个年头了，这个早期战区根本没有新的审神者入驻，都是资深老手了，谁会来这个政府设立的低端演练场呢，也就是我这个复职才回来的家伙，算个意外。

“那你就跟我走吧？虽然你说的同伴我没有听过，但是后面我会帮你找他们，我也会照顾你的。”

小短刀终于慢慢收住了哭声，又不好意思地道歉和自我介绍，真是个乖孩子。上杉谦信的刀啊……算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是不要想吧。据谦信的说法，小豆长光也被安排在这次的战扩演练中，是在晚上的夜战场。我牵着小谦信的手往野战演练场的准备区走，迎面和结束战斗返回的第一部队碰上，大老远就听到狐之助那尖尖细细的声音：“主人大人真是太厉害了，这才半天不到就拐回了大家一直都没找到的谦信景光，一期一振一定很快就会被您搞定的！”

……谁也别拦着我，今天晚上本丸下饭菜就是油豆腐炒黄毛狐狸。

02

在八年前的再寻常不过的那么一天，有只黄毛小狐狸寻入了我的梦境，找到了我，对我说它和某只蓝胖子猫猫一样来自两百年后，那时候的统治者叫做时之政府，我的某位血亲后代在那里担任要职，向政府推荐了灵力更为强大的先祖我，希望我能为他们效力，阻止两百年后的世界被邪恶入侵。

说来感人，那时候年轻又中二的我，很轻易地被狐狸的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唬住了，就这么跟着前去时政入了职。

审神者这份工作，也是有同事的。后来跟同事们一起交流护肝片和生发水之余，我才发现，时之政府把我们骗来的话术，都是一个样。我们人均家族先祖，后代煊赫，事实上十有八九是，我们的后代接了我们这群倒霉蛋的班，继续做审神者。

至于我们为什么没有组团跑路，当然也有原因，在这里就没必要讲了。

至于我为什么干了一年就离职，也不想讲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绝对是对我后代好的，我要是再不走，大概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的血亲后代了。

审神者之间有个广为流传的玄学，第一批派出去广撒网见人就背台本的狐狸，是最傻的，后面会用越来越精妙的话术，派出越来越聪明的狐狸，科技降维碾压，总之让你入套。

我这只狐之助，显而易见就是最傻的那一种了。所以现在这副尴尬的场面，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主君是想快点要一期哥来吗？太好了……我也是这么想呢！”秋田一脸纯真地给我帮腔。

前田也跟着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的！”

乱看了看狐之助又看了看我，挤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仰头露出个天真小恶魔一样的危险笑容，直接吓跑了五虎退爬到我肩膀上来的一只小老虎。这孩子还是老样子，乱刃的影响就这么大吗？一期一振他也……算了，没什么。

第一部队余下的几位成员则是老成许多，石切丸低头擦刀，江雪垂目不语，还剩一个和泉守东瞅瞅西看看，似乎想跟他的搭档嘀咕点什么的样子，但是堀川被我派去远征了，为了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好收场的话来，我迅速清清嗓子开口：“我们现在转移前往夜战演练场，队伍应对夜间市街战调整，考虑到本丸现在的资源储备，尽快搜索小豆长光，以及——”我看了一眼仍然安静擦刀的石切丸，“时政宣布投放在这里的三日月宗近。”

温和的御神刀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甩锅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夜战我不擅长，就麻烦大家了。”

石切他真好啊，为什么我喜欢的不是这样温柔的人，而是那个没有心的一期一振呢。

重新整备好的第一部队进了夜战演练场，我让石切丸和江雪回了本丸，顺便勒令蠢狐狸蹲在演练场入口不准跟队不许乱跑，我带着还没能力加入战场的谦信在市中街道的两侧房屋顶上穿跃，夜战演练场不同于野战，有时政安排的敌枪，会对刀们造成真正的损伤，时刻关注作战情况，及时张开结界保护和转移他们，是我作为审神者的力量和职责。夜战演练场也是一样的杳无人迹，这些低级的演练场已经很久不再有审神者到来了。战斗进展还称得上顺利，在我们抄近路跃上一段狭长屋敷的高墙时，谦信突然从我怀里跳下来，直直奔向一个隐藏在小巷夜色中的身影，扑到他身上。那个男子蹲下身，把手放在谦信的头上，交谈了几句后起身向我走过来，面容和声音都十分柔和。“我是小豆长光，请让我跟随和守护您吧。”

我点头，带着他们一起和不远处的第一部队会合。小谦信的同伴已经找到了，这里对他来说着实有些危险，我打开通向本丸的传送通道让他们先回去，谦信把小豆长光送过去以后，又跑回我身边，我弯下腰想抱他，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他坚定地说，你陪我找到了我等的人，我也要陪你。

这就是我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啊，总有一些话语，比泪水还要温柔。

可是哪有这个人呢，傻孩子。

战斗还在继续，苍白孤独的月亮逐渐升上深暗的天幕，冷寂的街道被月光映照得空明澄澈，时政投放的那些暗影之物无所遁形，被短刀们一一斩除。大半个市区的敌人都已经被扫灭，短刀们或二或三一组，对余下敌人的分布进行侦查，我暂时留在后面清点计算资源和战损。并没有过去太久，两只小老虎就一前一后地奔跑回来，雀跃地围着我转了几圈，撞着我的腿往来时的方向示意，是……找到他了吗？我定一定神，想起蠢狐狸的话，他已经没有记忆了。有关我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就很好，我要做的事情，只是把这个不安定分子带回家里就好，时政需要的也不过就是给他拴上辔头而已。

他以后在我这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刀就好了。我可以养他的。

我跟在两只小老虎后面，穿过水畔曲折的石板长道和廊桥，看到了樱花树下聚在一起等我的小短刀们，还有那个也是熟悉不过的身影，绀色的平安时代狩衣与轻甲，在我所见过的刀剑付丧神里面最美的刀，就笑意盈盈地站在花树之下看着我，我的心则是像坠入深渊的石头一样空空落落地跌了下去，是三日月啊。

恍惚之间，我听到小短刀们招呼我的欢快声音，撒娇的是乱，称赞同伴的是前田，除了喊我还喊了小老虎的是退退，这些声音里还有一个不那么清晰的嗓音，“三日月宗近，和您……又相见了呢。”

那个不应该存在的又字……是我听错了吧。

我逐一抚摸小短刀们的头，给了发现三日月的乱一个大大的拥抱，三日月微笑着看着我们，这振太刀一直这么安静吗？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尽管……我当年离开时，一度带走了他。

“三日月先回本丸。秋田他们那一组还在探查，我们一边搜寻残余的敌人，一边寻找他们会合吧。”我下达指令，并没有提半个结束作战的字眼，小短刀们也没有人质疑，很快重新整顿，在昏暗的巷道里消失不见。我在原地停留出神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单手抱起谦信，准备前往另一条没有去过的小路，谦信却突然转过头，望向背后不远处钟楼投下的大片阴森暗影，又迅速看向我。我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这动作敏捷的孩子已经放开了我，急切地跳了下来，“那个大哥哥，他在等你啊。”

我许多次地设想过这再会的一刻，然而却在现实面前动摇了。曾经的那些春末的夜晚，我匆匆奔走过本丸悠长的回廊，就是为了在彼端的尽头等待我的这个人吗？果然美好的印象还是只适合存在于记忆里啊，七年的时间已经让一切都消退了，我的怨愤，他的冷漠，现在都变得毫无意义，连一点感动都没有了。

但是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得为他负责。

“……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所锻造的唯一太刀。”状态相当糟糕，这振刀连自我介绍都要费尽力气去想了，我不能忍受再听下去。“藤四郎们都是你的弟弟。”

“我是你的主人。”

03

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被一期一振气得抛下本丸出走的审了，而且现在二进宫被时政骗来打黑工，我也不能委屈自己。

所以我今天晚上就要让一期一振来寝当番。

鹤丸国永大大咧咧地盘着腿坐在我面前，还打了一个特别没形象的哈欠。

“你跟我说也没有用，我是不会帮你把一期一振那家伙打晕拖过来的，这事要干你自己干。”

白发的太刀付丧神伸了个懒腰，然后突然露出一个搞事专用的笑容，鼻尖凑近到冰凉的吐息拂过我的脸，声音只有我们两个能够听清。“是他来了吧，嗯……不如给他一个惊吓，好不好呢？喂，喂喂喂——”

我拍拍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门口已经提溜起某鹤后领子的一期一振，“把他丢到马厩外面他昨天挖的坑里，然后回来找我。”

死鹤，我让你搞一期一振，没让你搞我。

还有人家大白天好不容易正常点，谁要你惊吓，吓出问题来你管吗。

穷困令审头秃，我但凡家里有一个可靠的太刀，会找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吗。

三日月高度疑似不完全失忆，江雪我实在开不了口让他去半夜绑男人，新来的小豆连一期一振长什么样子都搞不清楚。

一期一振他，一到晚上就下落不明不见人影。

第一个晚上发现这个事时，我差点发疯，大半夜里拼命催动和刀剑们相连的灵力，寻找他的下落，整个本丸都被我搞得晃了三晃，最后还是药研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把他找了出来，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结果第二天夜里又重来了一次，后面也是，夜夜如此。

真的是被时政把脑子搞坏了，白天基本上还算一切正常，尽管还有点小问题，但是跟晚上闹失踪比已经不算什么了。

以前在演练场和邻居同事姐姐抽空喝护肝下午茶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审神者这个工作，但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就先去把溯行军揍一顿，如果还不够，就再来一顿，肝是搞定一切的最好办法。

想到同事姐姐不但战绩优秀，还同时跟八个刀结了婚，同天办了婚礼发了八份糖给我，审生完满，我深以为然，看来本丸后院起火什么的，揍一顿溯行军也是有用的。

而且现在我家本丸穷成这个样子，对我这种事事争先的人来说，更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在桶狭间额外停留了数个小时收集资源之后，我评估了第一部队的战力情况，谨慎地带队前往更早的镰仓时期。时政与溯行军的军势分布在我离开的几年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时政进一步推进了战线，审神者和刀剑的战力也总体维持在了一个较高的水平，但是溯行军仍然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一旦我们这边的时空壁垒被突破，将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而这种我所担心的事情，之前也的的确确发生了。仅仅在数月之前，被称为大侵寇的溯行军全面侵袭，许多之前没有被发现的巨型敌军在那次入侵中出现，潮水般的进攻撕裂了许多本丸的时空坐标，拥有最强神域之力的三日月在时政没有解除制限的情况下，强行将余下本丸纳入自己化身的月之神域内，为此几近陨落，即使只是在政府的战报通告中看到这些，也让我不寒而栗。

另外我家的那位老爷子，除了第一次见到我时那句奇奇怪怪的话，后面这些天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可能是我那天太过紧张，听错了吧。

至于他有没有参与大侵寇防卫作战，我就真的问不出来了。毕竟是我没有经历的事，不得要领，他这种千年老谜语刀，不想交代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好套话的。

镰仓时期最为标志性的战场无非是阿津贺志山。奥州合战，源赖朝在这里击败了奥州藤原氏，从此开启了武家的世代。在时政的战略布局中，这里也是一个极受重视的锚点，重要到安排守护在这里的刀剑男士……是三日月。

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我把发散的思绪收回到眼前的战场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想得太多了，而且这些对高层意图的窥探和猜测，毫无用处。

就像那一天到来时，我其实没有任何办法，保住我的本丸。

就连带走三日月，也不过是仰了时政的鼻息，借了他们的手。我自己当时，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回想，当年时政对我那么高拿轻放，又是出于什么打算呢。

藤原氏的本阵在阿津贺志山顶端居高临下，数万大军马嘶人喧，沸反盈天。双方不断冲杀，箭落如雨，盾阵后列的雪亮长枪和刀剑反射着炫目的日光。我举起军扇，遥遥相望。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天神般降临的源赖朝的军队前后围攻之下，迎来终局。冲天的火光，横流的鲜血，即将染红这座阿津贺志山。

我和我想要保护的刀剑们（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是他们在保护我吧？），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何其微不足道。

而我们却要用尽所有力量，来确保这一切的发生。

我转头看向跟随我出战的刀剑们，他们都是本应位居高天原之上的神明，何苦长留于这凡世间。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他们，我也不过是一个生在和平时代的平凡不过的人，本来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又何苦来哉。

也许这就是羁绊。

04

蠢狐狸经常乱说话，蠢狐狸对我避之不及，在我面前不敢乱说话。

所以一期一振跟在我身边，就不会听到蠢狐狸乱说话。

这振刀以前是破碎边缘勉强弥合的模样，现在反而正常多了，或许是因为话变得分外少的缘故，他既然不讲，我就当他没有什么事了。

至于照顾弟弟，这个不用我多说，粟田口的小短刀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我这里，孩子们似乎一夜之间都长大了不少，都学会了看我的脸色，不会吵吵闹闹到让我觉得心烦意乱的程度。有时候我也会自我怀疑，审神者这份工作，我就这么失败吗，粟田口这一大家子，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

有一次，鸣狐的狐狸探头探脑地跑过来，这差不多是本丸跟我最合不来的一只狐狸了，原因无他，太话唠太吵了，是鸣狐让它来的吧，那也是个好闷好闷的刀啊，跟现在的一期一振能聊出个什么来呢？结果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他们两个安安静静的在外间待了一个下午，不晓得交流了些什么，临走的时候我还听到了他们相互告别的声音，不是狐狸的，而是鸣狐自己的。想到一期一振可能有往这方面发展的趋势，万一再搭上只自作主张的蠢狐狸，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至于晚上失踪的问题，倒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从博多湾作战返回的那一晚，那是我很不喜欢去的地方，整个战场地形复杂还笼罩着无穷无尽的暴风雨，海上巨浪滔天，返回的作战部队和我个个狼狈不堪，被我躁动不安的灵力所扰动的本丸，也逐渐转变成了阴郁的雨夜，天空中开始洒落蒙蒙雨雾。给所有的刀都安排好了修整和沐浴的汤泉，我快步赶往天守阁后方那处僻静隐秘的小温泉。

虽然对刀剑们说这个地方留给我自己用，但是其实我也不是很习惯在户外泡温泉这种事情，毕竟我所生活的时代和这群老古董刀刀还是不一样的。今天只能说是突然兴起吧，我提着湿漉漉的衣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还寻思着怎么快点让本丸的天气恢复回来，结果刚转过外围隔断的树丛，就看到了一期一振。

有着白皙肌肤和金色眼瞳的付丧神，抱着刀站在黑暗的树影里，沉默地与我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停跳了一拍，这感觉太陌生了，让我几乎以为，他的失忆就在夜里发作，他不认得我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闪电，白光照亮了整个本丸，又迅速熄灭下去，紧随其后的是雷声的隆隆巨响。

如果我的本丸被自己的雷劈掉，我大概会因此在同事们中间再次出名了。

“为什么在这里呢？”要是真的不认得我了，也只能把他绑回去。

“……您交代过，在晚上要等您回来。”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太正常了，这场所又太奇怪了，难怪药研之前语焉不详，不肯告诉我在哪里找到的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

“是的。”他的声音和表情都还是那么平和温柔，简直就像是中间这些年的动荡和波折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是我们还在当年那所小小的本丸里，外面是春日落樱的庭院和池塘，池塘？……我悚然一惊，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许多事情，是了，按照我以前本丸的布局的话，这里是我居室外间的门口啊……就是他一直在那里等我的地方。

他在等我。

当年我得不到他，就执拗地把他留在身边，要他等我。

七年过去，我早就已经变了，连我现在的本丸，都和过去有了巨大的差异。

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还在我让他等的地方在等我。

他没有接受我的感情，但是忠实地做到了我命令他做的一切。

然后时政告诉我说，他坏掉了，不能恢复回去了。

我现在特别希望天上的这个雷，劈到我头上，然而它却不争气地哑火了。

总之现在，就变成了一期一振二十四小时都留在我这。

反正我也需要一个近侍刀。

反正他作为近侍刀一直都很能干，我的工作能力也从来没问题，也并没有很多工作要他去干。

总之就是这样。

05

本丸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之后，我也日益减少了停留在这边的时间。原因无他，现世才是我生活的重心，审神者只是兼职，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

其实我和刀剑付丧神们真的是很像的。有着和平年代无处可用的灵力和一颗不安分的躁动的心——严格讲这是以前的事了。随着年纪渐长和家里拖油瓶的日益增多，我性子也安稳了下来，拖家带口，负担繁重，这些甜蜜的负担，终究还是让我不想再飞了。

所以兼职做一做审神者就很好，这份工作我轻车熟路，只要抑制住自己作死的念头，不要老去试图窥探时政的秘密，一切就都蛮好的。工作时间灵活，一切由我做主，溯行军任踢又任踹，任打又任拽，实在是各种意义上的不二良选。

唯一的麻烦事，是现世和本丸的时间流动是等速的，这就难免有许多关注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两者更像是不同时间线上的平行世界，这一点我已经有了许多猜测和佐证。

重点就是，我回现世以后，还是放心不下某个脑子坏掉的刀。

负责这种事，还是彻底一点比较好。

战争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终结，就算失败的是时政，我也可以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全身而退。比起和他们彻底分别，我更想留下一条退路。

这也是我当年试图把三日月带走的原因，虽然后面发生了一些变动，但那次尝试，并不能说没有成功。

而且这七年以来，我也并不是没有长进。

穿越空间并不艰难，意识降临就可以了，跨越时间也不是做不到，意识融合就可以了，关键是同步率，也就是一个合适的能够契合意识的容器。

当年的三日月是时政所提供的躯体，着实是不怎么合适，至少我是不满意的。

毕竟只是时政用来拐骗审神者入职的终极手段，又不是给我来拐带刀剑用的。

一旦回到现世，时政就不再是最高意识了，像是之前如果我不愿意接入，不愿意开门，不愿意复职，那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做容器这种事情，流派繁多，古典派巫女们雕琢象牙、乌木和绿松石，死灵法师们借用抛却信仰的纯净躯体，中央之国的方士以白藕和青叶为媒介起灵，邪神的眷者用血肉、泥土和水祭练以太人偶。

这些都是不错的法子，可惜我都没学会。

我只是个有点灵力天赋的预言师，我们这个职业，发育艰辛，用途狭隘，既不能打，也不能扛，还不能奶。

但是有钱。

都是给那些要用金水来养活的收藏品逼的。

反正已经拖家带口了，再多一口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我打开通讯器，一口气联系了能够找到的二十八个Fatima制作者和私人工房。

人工生命体的组装，配件的选取，精神控制程式的设定，繁复程度并不亚于那些高深的秘术。

在完成最终的调试后，那位大制作师一边将账单递给我，一边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跟我保证，这个躯体可以使用一千年以上，远远超过渺小人类的寿命。他可以用完美的容貌和身材陪伴我一生，再留给我的后代，世世代代，属于我的血亲。

我说没有必要，只要一百年的就可以。

等我离去，就放他自由。

百年相伴，已足够贪婪。

他回他的高天原，我走我的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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