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这样——我…”

“因为你是执念的尸骸。我终于能够理解你了，亲爱的斯卡蒂，忘记了幽灵鲨的本名，对她的感情模糊到只剩下了执念，可就算这样…”华法琳伸手推起了斯卡蒂的三角帽，将那悲哀的红眼看在眼里，她释然的微笑让斯卡蒂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医生的指尖抚过自己干燥的面颊。“可就算这样，你仍然在祈求一个终点，不管那将会是毁灭还是新的开始，只要是一个终点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难道，我不配期望一个结局吗？”斯卡蒂看着医生的眼睛问到，可她眼中没有一丝祈求答案的意思，而华法琳也知道，她早就清楚这个问题的最终解。

“每个人都会迎来等待许久的目的地，不管她是否愿意。”华法琳将那只已经熄灭了的烟尾从斯卡蒂手中摘出，然后抛向护栏之外，然后牵起了一直插在斯卡蒂口袋中的手指，放在脸庞蹭了几下，酝酿了许久后终于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讲出了口。

“再见了，我亲爱的斯卡蒂。”

“等——！这样你就满足了吗？我…幽灵鲨也好，就这样了吗？”

“…嗯，是啊，斯卡蒂。”

傍晚一如既往地降临，随着电子钟的滴声报时，数盏巨大的探照灯准时地同时亮起。刚刚沐浴结束的斯卡蒂将那双布满疤痕的双手擦干净后，重新戴上了自己的手套，然后叠腿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里。她心不在焉地挪动着盖在头顶的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伸手将那张收藏在抽屉里的褪色纸张那在手里。

纸上的墨已经有些褪色，而让那优雅的手写体显得更加模糊。可斯卡蒂已经熟悉到不需要去读清上面的字迹，就能自动带入内容了。古老的纸张上写下了一首简单的儿歌，那是阿拉戈家喻户晓的古诗，描述了一位英雄在终末时的释然与遗愿。斯卡蒂轻声哼着那熟记于心的旋律，将那张书页再次小心地放回抽屉中锁好，然后伏在桌面，伸手摩擦着那条为幽灵鲨所准备的绳子。

“我一直不能理解道别的意义。”斯卡蒂缓缓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开口。“那到底是小小的希望，还是短暂的失落呢…”

等了许久没人回应后，孤身一人的猎人再次说了起来：“不管是哪边，那都需要足够的勇气。而我…很不擅长道别，因为我总会期待着再次相遇，就算是像现在这样…净会提些过分的要求…”

“那怎么可能做得到。说着简单，但是真的做得到吗？她不是也一样，就算彻底坏掉了，还记着我的味道。遗忘…遗忘大概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事情了，记忆是我仅剩的一切了…”

“可遗忘，是唯一的出路，不是吗？”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斯卡蒂的心脏宛如被一把匕首刺穿，脖颈也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勒住，让她无法呼吸。痛苦之箱被那声音撬开，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思念也如同洪水一般涌出，猎人近乎于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般对来自门口的声音做出反应，而那人就笔直地站在那里。

深蓝色的紧身服是猎人们的传统服装，熟悉的斗篷遮住了那人的大半个身子，以及她苍白色的头发。

带着苦涩的笑容，幽灵鲨站在斯卡蒂的面前，稍微张开了双臂。

“你…”

理性而温柔的声音如同绳索一般捆住了斯卡蒂，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位怀恋已久的人靠近自己。无法反抗的猎人被幽灵鲨紧紧抱在了怀里，在背上的温和爱抚让她的鼻子酸了起来，但是斯卡蒂仍然在自己融化之前，想办法推开了幽灵鲨。

“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应该更清楚…”

“就这么害怕我嘛，斯卡蒂？”

幽灵鲨脸上挂着的，仍然是那副苦涩的微笑，就算她没有开口，沉重的歉意也能无声地从她上扬的嘴角中透出。斯卡蒂退后了几步直到自己靠在墙上，伸手握住了竖在一旁的大剑。冰冷的剑柄让斯卡蒂多少冷静了下来，强硬将快要溢出的爱意与眼泪憋回去。

“是啊，我害怕你，如果你真的找回了理智，你也该清楚是为什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来？”

痛苦让幽灵鲨的表情拧成了一团，她张口，又闭上，然后再次张口，犹豫不定自己该如何回答自己眼前，颤抖着流泪的恋人。她想要说谎，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幽灵鲨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抚着仍然在锐痛的脑袋，看着眼前已经变得陌生的爱人。

下定决心后，幽灵鲨保持着她温柔的笑意开口了。

幽灵鲨康复了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罗德岛，而自己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这件事，让华法琳有些生气。虽然关心过，或者好奇过幽灵鲨的人都知道她会间歇性地夺回理智，但是通常来讲那只有数个小时，顶多一天的程度，所以当人们意识到这位罗德岛著名的狂气修女真的恢复了理智时，已经过去了几天了。与往常一样，华法琳处理掉了上午的工作后，与几位同僚搭伴来到了食堂，排队等候着厨房的工作人员给她们分发食物。

“谁想得到啊，那个疯女人居然…”

今天的议论话题，果不其然是这个话题，华法琳多要了一只苹果后，将其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就放进嘴里咬上了一大口。

“而且，她康复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那个大剑使，果然是曾经的恋人吗？”

“或许只是感情深厚的战友，你不要觉得什么都是粉红色啦，恋爱脑。你们说，她康复是不是因为那个失窃的药物？是精神科的吧…稳定剂？”

听着年轻的后辈们兴奋地聊着八卦，华法琳则努力让自己集中在那份没什么味道的午餐上。自从上次与斯卡蒂道别后，她也经常见到两位猎人比肩游荡在走廊里，虽然她没有上前打扰过她们二人，但是也总会偷偷注视着斯卡蒂晴朗的笑容。

“嗯哼，我猜肯定是罗德岛的人体试验…医药公司里常有的事吧？非法使用实验性药物，幽灵鲨那种状态如果都能稳定到可以约会的程度，那肯定代表着稳定剂研制成功了。”

“喂喂，不该这样说自己的雇主吧？更何况还是当着你老板的面，也太过分了。看来还是付太多？”华法琳在话题继续展开下去之前打断了她们，并用自己的叉子指着一旁那位阴谋论爱好者的年轻姑娘。

“主——主任——！不是这样的！”

周围的同事们立刻惨无人道地对其开始进行嘲笑，对于自己可能即将损失薪水的小姑娘更是认真地求饶。觉得自己或许做的太过火了的华法琳只能苦笑着安慰对方，并答应下来这次只算警告，下次再真的扣工资。

“不过主任，你跟斯卡蒂关系不错吧？会不会吃醋…？”

这个问题在抛出来之后，整张桌子的气氛都凝固了下来，立刻有人开始试图转移话题，还有的在低声说提问者太过于冒犯。华法琳倒觉得这也没什么，反而同伴们的反应比这个话题有趣多了，因此她选择故意默不做声，让尴尬继续发酵了一会儿。

“当然吃醋了。”

华法琳没有说谎，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那家伙找回了自己的老相好后，就完全没有再来找过我啦。该说是重色轻友吗…？”面带笑容的血魔语气轻快，她用叉子搅弄着碗里的面条，卷成一团后再送进口中，简单地咀嚼后赶忙咽下，喝了一口水后继续说着：“但是，我为她感到开心，由衷地感到幸福。没什么比找回了曾经失去的更加幸福，更何况是与思念着的人团员呢？”

“呃…主任。”

“你们见过斯卡蒂那样笑过吗…作为她亲近的朋友，能看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已经相当满足了——以及，我吃饱了。”

还没等同僚们来得及说什么，华法琳便已经端起餐盒逃跑了。她挤过喧嚣的人群，将一次性饭盒丢进垃圾桶内，然后从一个出口来到甲板上。喧闹的人声在重金属门关上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风声，与华法琳沉重的呼吸声。

“搞砸了呀，这下次肯定暴露了…”医生烦躁地将自己的长发揉乱，然后蹲在角落里从口袋中拿出那只黑色的电子烟，狠狠地吸上了一口。等自己终于冷静了下来，并且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消失了之后，华法琳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并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然后趴在围栏上，眺望着远处的海洋。

华法琳一直不是擅长说谎的女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可她很擅长半真半假，或许这样对他人来说更有效，可却说服不了自己。医生刚刚平静下来就爆发出一声怒吼，然后一脚踢上了竖直的栏杆，紧接着因为剧痛而跪倒在地上握住自己的脚面，眼泪也随着疼痛从她眼角滑落。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明明你笑的那么那么开心，我却要哭出来呢…这根本不公平吧？”华法琳试着擦拭眼角涌出的泪水，可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干脆放弃了，任由那些泪滴滑过脸颊，落在肮脏的金属地面。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剧痛的脚背让她根本站不起身，只能踢掉高跟鞋，握紧自己的脚掌希望以此来缓解痛楚。

强烈的痛苦让华法琳哀嚎出声，她根本无法阻止那剧痛蔓延她的全身。斯卡蒂与幽灵鲨并肩走在走廊里，幸福的模样如同可笑的话剧一般强行闯入医生的大脑，她看着那人温和的笑着，伴在自己的爱人身边。为她高兴是真的，为她感到幸福也是真的，吃醋也好，寂寞也好，对于失去的不甘都不足以为她冲淡那份她为斯卡蒂期盼已久的快乐。

华法琳想要斯卡蒂对着自己，也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她希望自己足够让猎人放松的欢笑，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她都不可能站在幽灵鲨的位置，不可能比得过积攒了太久的爱意。

医生摇晃着站起身子，却因为疼痛一下子失去平衡向一旁倒去，撞在了安全护栏上，而那只她心爱的电子烟，那能为她带来小小快乐的黑色长方形物体在她的目光里远去，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华法琳单手垂在护栏外，还保持着想要伸手去抓住它的姿势，对着万丈深渊发呆。

“斯卡蒂…我想亲口对你说的话，就说给荒野听吧，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勇气亲口告诉你。”看着电子烟消失方向的华法琳低声开口，她双手撑着护栏直起身体，面对着荒野大吼出声。

风与机械的轰鸣带走了一切，简单的话语随着罗德岛的继续前行而飘向了远方，只留下啜泣着的医生垂下头，品尝着泪水的淡淡咸味。然后，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从口袋中拿出纸巾将堵在鼻中的粘液擤出，用袖口擦干净眼泪。她转身靠在了那危险的护栏上，从挎包里翻出那只贴着标签的瓶子，看了一会儿后又塞了回去，拿出口红与粉饼开始补妆。

“我们的道路本就没有太多交集，与你相识，是我近些年来最开心的事了。”看着小巧圆镜里狼狈的自己，华法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试了几次之后才摆出了平时那张温顺的笑脸。“尽管或许是多余的…可我切实想要你能继续走下去。尽管路上无依无靠，只有那把大剑能够支撑你残破的身躯…”

“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继续前进，斯卡蒂，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

说罢，医生重新拉开了沉重，掉了漆的金属舱门，走进仍然吵闹的社会之中。

幽灵鲨和斯卡蒂的故事很快在罗德岛里消失了，新鲜劲已经过了，而更是因为那两人除了一起吃饭，总黏在一起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新闻。对于繁忙的罗德岛来说，这样的小道新闻只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大伙就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对于他人的事，顶多是饭桌上的谈资罢了。

没了来找她深夜畅谈的斯卡蒂，华法琳意外地开始早睡，起的也早，甚至连医疗部门的主管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甚至开始关心她的健康。这让华法琳觉得很滑稽，仿佛在这个反常的医药公司里，正常才是更加可疑的事。为了填补自己失去朋友的寂寞，医生大幅度地增加了自己探索真理之屋的时间，每次长时间的散步也让她的身体健康了不少，而那张斯卡蒂赠送的罗德岛设计图上，也逐渐被红色标记填满。

今晚也是如此，华法琳在简单地整理过医疗室之外便立刻来到了外甲板，她下意识地想要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查看一下地图，可她却忽然停下了动作，今晚，她想碰碰运气。华法琳像数个月前那样，随便选了一条小巷子钻了进去。

一成不变的钢筋铁壁组成了硕大的迷宫，医生只凭着自己的直觉拐弯，或是直行，直到灯光在她身后黯然。熟悉的黑暗再次笼罩了身材娇小的血魔，可这次她却没有觉得丝毫恐惧，似乎久而久之，黑暗也成了她的朋友。一切都那么相似，她甚至以为自己再次来到了遇到幽灵鲨前的通路里，她转头看了看周围，大量的去路选择让她凝迟在了原地。

“嗯——去哪边呢？”华法琳转着圈犹豫着，顺手从口袋中拿出一包新的老牌香烟，熟练地撕开包装后从中倒出一根，然后用防风打火机点燃。烟草的苦涩让她做出了决定，她选择了正前方的漆黑走廊，一步迈了进去。

本以为这条路会笔直地持续一段时间，哪知还没等华法琳走几步，就硬生生的一个拐角强迫她向右边继续前进，而等待她的，竟然是开阔的天空，一根金属的吊臂从甲板边缘延伸，向黑暗中伸展去。

“啊——居然走回这里了。”

华法琳自言自语着，她顺着曾与幽灵鲨正常交谈过的地方向前走着，来到她那次趴着过的护栏，然后再次靠了上去。医生深吸了一口香烟，说实话，她一直很讨厌烟草的味道，可就算讨厌，她仍然停不下来。

重新回到这里，让华法琳百感交集，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好静静地靠在栏杆上，享受着各种感情侵染自己的感觉，并慢慢抽完那只实在说不上是“香”的烟。用鞋跟将烟踩灭之后，华法琳打算继续上路，接着在这偌大的迷宫里，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寻找那肯定不存在的密室，可就在她打算走进巷子时，某个随着夜风飘动，卡在墙角里的物品在她的余光中抖动。

那是一条绳子，看似是用来绑过什么东西，又粗鲁地扯断，因为风吹而乱糟糟地团在一起，躲在墙角里抖动着。华法琳走上前去捡起了绳子，那并不是罗德岛常见的尼龙绳，而是更加古老、粗糙的麻绳，而在绳子下面，是一团被揉乱了的纸张。好奇心驱使着医生将那团纸捡了起来，从缝隙中能看得出里面写满了字。

本想将其打开的华法琳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直接将其放进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漆黑的巷子。垂着头的医生因为风才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泪痕，她停下脚步抬手擦了擦，然后像个笨蛋一般哼哼笑了几声，并伸手去口袋里摸索着随身携带的纸巾，却只碰到了那一团垃圾。

“哈…”再次打消了打开纸团看一看的念头后，华法琳重新抬起头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是一扇门。与大多数进入罗德岛内部的舱门截然不同，这扇门朴素而不起眼，就连内部厕所隔间的门都比这扇要像样的多；年久失修的痕迹如同伤痕一般让那扇门看起来惨不忍睹，原本银色的涂漆现在也消退了大半，露出棕黄色的锈迹。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没有像大多数设施入口那样说明地区，只是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印在华法琳面对的墙面上。

医生不需要去查看地图，那种巨大奥秘而导致的感觉让她很确信，这间就是自己寻找了许久的“真理之屋”。激动让她的手臂有些颤抖，但她还是握住了那只锈迹斑斑的把手，轻轻一拧，门就出现了一条缝隙。华法琳不知道这是有意之为，还是单纯的恶作剧，传说的真理之屋居然连简单的锁都没有，就这样等待着第一个有运气打开它的人——也或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维护，锁已经不能用了？

华法琳不知道，她也不觉得有必要去推测什么。

医生缓缓拉动手臂，将那扇通往她期待已久的真理之门关上了。

华法琳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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