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笃笃。”

就在我俩的嘴唇刚刚碰到的时候，两声恰到好处的敲门声响起。虽然稍微有点意难平，但我还是迅速地溜回了学姐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再转过身向门口。

那个电灯泡当然是小夏，实习生，也是我们这间咨询机构的前台助理。

“天然姐，那个预约的来访者到了，约在两点半，她早到了十分钟。”女孩挂着微笑款款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隔着桌子双手给学姐递上预约资料表，举手投足之间带起一阵清香。

“天然姐……那个……她还是不肯登记名字，只是让我称呼她M小姐。不过这女人很奇怪，今天见了面，我顺口叫了她一声M女士，她一下子就掉了脸，特意纠正我说，是M小姐……怪人一个。”

小夏的声音很清脆，用学姐的话来说，有点像是她故乡特产的一种咬起来汁水四溢的萝卜——去年冬天学姐还曾经给我带来过一个，我那时开玩笑地对她说这绿东西太粗了我那里太小放不下，一旦真的塞进去又怕那种形变是不可逆的这样就惨了

结果当时那女人竟然回了我四个让我至今都哭笑不得的字。

“可以切条。”

不过今天留给我关于萝卜的遐想时间并不多，因此还没容我的大脑把浮现出来的内容快进到切条使用之后，小夏的这个脆生生的声音就已经在学姐把眼神从资料表上移到她脸上的同时戛然而止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久了，她这个小小打工人不可能不知道她这个话事人的规矩，而给予来访者足够的尊重当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

而这种尊重是不分人前人后的。

所以五分钟之后，彬彬有礼的见习生小夏已经带着她职业性的甜美微笑把那位已经略略有些佝偻却仍然仪态端庄的老女人引进了那间镶着一面大镜子的，叫做“黄水晶”的咨询室并奉上了一杯伯爵红茶，然后礼貌地告辞离开。

而在学姐这位咨询师仪态端庄地进入房间的时候，这丫头就已经和我肩并肩地坐到了隔壁的转椅上，翘起二郎腿，把她那台轻巧的笔记本搁在她那被黑色丝袜包裹的膝头，眼睛透过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盯着隔壁，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架势。

用这丫头的话说，学习机会宝贵，点滴知识都不能放过。

也是，并不是所有的咨询过程都可以通过单向透视玻璃观摩的，这位M女士，不，M小姐，起码在这方面算是很大度。

（一）共同点

“人老了就会变得很奇怪，有些原本不在乎的事情会变得很在乎，而有些原本很在乎的事情反而不在乎了。”

M小姐看起来大约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从五官的轮廓和身形都看得出曾经是位相貌颇为出众的女子，只薄薄地施了礼貌性的脂粉，反而更显出了些慢慢老去的从容。她穿了一身袭得体地暗绿色的长裙，胸前隐约有个血红色的吊坠饰物。她戴了一副小小的方框眼镜，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紧紧的髻子，套了一个黑色的珍珠发网。她端坐在沙发上，虽然背已经有些驼了，却还是尽量让自己坐得笔直。说话间，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在放下茶杯时朝对面的学姐笑了笑，丝毫不顾及这种幅度的笑容会让她眼角的鱼尾纹显露出来。

在学姐向她点头致谢的时候，她把身体向后靠了靠，摆出了一副坦然受之的样子，只是仿佛不经意地朝她侧面的那面“镜子”瞥了一眼。

这一眼的眼光莫名地有些凌厉，以至于我身边的小夏不自主地“啧”了一声。

“小凌姐，她的眼神好像我从前高中的班主任。”她说。

我没说话，只是笑着朝小夏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再用下巴点了点隔壁房间里的来访者，示意她继续听这位M小姐讲下去。

“而且，知识总是需要传承的，所以见习和观摩都是必不可少的，在讲台上站了大半辈子，这点道理还是懂得，”她说，“李小姐或许想不到，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签过遗体捐献协议了。”

“我也是，或许我们签协议的时候年龄差不多。”学姐浅笑回应，“M小姐，看来除了上过讲台以外，我和您之间又有了第三个共同点。”

“哦，第一个是什么？”M小姐抬了抬眼睛。

“M小姐，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呼我天然，这样会让我们的距离感少些。”学姐答非所问。

M小姐呆了片刻，就恍然大悟，“哦，也对，我们都称呼对方‘小姐’，所以我们都未婚。”

“通过寻找情感共同点，快速建立良好的咨访关系。”小夏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巧地飞，不失时机地把这一行感悟敲到了屏幕上。

（二）鼓励、肯定和引导

“天然小姐，经历多了你就知道，其实独身蛮好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或者说，很多都是畜生来着。”M小姐说着，把自己长裙下面的两个膝盖并得更紧了些，“当然，这并不是今天我找你聊天的主题，只不过稍稍有点相关而已。”

说到这里，这个女人抿了抿嘴唇，身体也紧绷起来，迟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而学姐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沉默良久，M小姐终于叹了口气。她的背随着这口气的呼出变得驼了一点，仿佛有些力气被抽走了。

“天然小姐，知道吗，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在课堂上主动举手却忽然答不出问题的学生。”她说，苍白的脸颊上有些晕红。

“有勇气举起手来已经是很棒的事。”学姐笑容恬淡，却让人感觉很暖，“如果还没准备好也没关系，今天咱们能在这个房间里见面我就已经很开心，而你刚刚的状态其实也是很好的状态。”

“哦？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你刚刚大概不仅仅是对于想说的说不出口，而是在尽力避免自己再次把话题扯到不相干的地方去，这本身就是你自己在主动寻求改变的体现。”学姐的声音还是很平和也很温柔，却坚定而自信，“不过，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我想，或许可以从一个与你的目标有一点点距离的地方开始，比如……男人？”

“伍凌姐，这位M小姐今天是第一次和天然姐见面，可是在此之前，近两周里她已经爽约了两次了，还好，事不过三。”小夏说着，手指却没停下来。

“鼓励，肯定，与引导。”她的屏幕上又多了这七个字的批注。

（三）Procrastination 拖延症

“不，男人的问题真的不重要，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等等再说。”这次M小姐直接拒绝了学姐的提议，她的这种坚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她后面的话更是如此，“直说吧，天然，我快死了。”

“Sorry。”学姐垂了垂眼帘，“你看起来很健康。”

“看起来的确是，起码我到现在也在坚持运动，不过有些事情总是改变不了，至于原因，请允许我保密。”M小姐耸了耸肩，表情又放松了一点，“不论抱歉或是遗憾，都不必，自然规律而已，我想你能理解，毕竟我们都是已经报名应聘大体老师这个受人尊敬的职业的准同行。”

“嗯，也是。”学姐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早了些，这是每个人都要走过的一站，而我相信，你不害怕。”

“不，天然小姐，这次你猜错了，我很害怕，或者说，越来越害怕。”M小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两只手不自主地同时在相对的两条上臂上搓了搓。

旁观者小夏不自主地点了点头。

嗯，这种通过实践验证书本知识的感觉的确蛮好。

“那为什么害怕？大体老师的offer来得太突然，还是近乡情怯？”学姐问。

“天然小姐听没听过在市场营销和商务谈判里有一种叫做‘最后期限’的策略？”M小姐给出了第三个答案，而后便住了口，等着学姐的答复。

这让她从答不出问题的学生一下子变回提问的老师了。

“嗯，比如双十一或者黑五的限时抢购，或者提前帮谈判对手定好回程的机票，然后在谈判结束时间临近时抛出一个比之前的僵局稍退一步的结局方案。”学姐故作乖巧地点头，“人总是会认为稀缺的东西，或者即将失去的机会会更有价值，或者说，过了这个村就怕没有这个店，不过这不是百试百灵的，毕竟……”

学姐没有说下去， M小姐朝她点了点头。而一镜之隔的小夏则是满眼疑惑。

“最后期限策略对于时间充足且足够冷静的人是没用的。”我解释，“因为这种所谓的时间上的稀缺大多数时候是被构建的出来的假象，但是，一种情况除外，就是M小姐现在的情况。她是真的没时间了。”

“哦。”小夏应了一声，垂下眼帘，鼻头一下子有点发红，“伍凌姐，我不该在她背后说她坏话的。”

我用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说实话我蛮喜欢这个真性情的女孩子的，看到不爽的事情可以开口骂脏字，但是一下子被触动了又会哭鼻子——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冥冥中或许自有定数，她需要帮助，而学姐，包括你，恰恰是为她提供帮助的人。”我对她说，“而且小夏，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但是，你听过一句话吗？向死而生。”

“嗯，也是。”小夏揩了揩眼角，“谢谢伍凌姐，我没事了。”说着，她在电脑上把这四个字敲上了，然后想了想，又补上了四个字。

“临终关怀。”

“这四个字可能不是今天的主题。”我说，“我倒觉得塞翁失马，她是不是会死还不一定，但这对她是个契机，或许能解决她的一些沉疴。”

“伍凌姐你别打哑谜，我学问浅，猜不到。”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到她键盘上，敲出了一个英语单词。

Procrastination（延宕，或称“拖延症”）

（四）开放式提问

“这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糟透了。”M小姐用力地搓了搓脸，“我好像一直在玩俄罗斯方块，而且玩得很糟糕，然后一抬头才发现，原来留给自己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

“嗯我明白的，虽然肯定难受程度比不上你，但每次我在deadline之前熬夜赶论文的时候也都会抓狂得要命，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拔掉很多头发。”学姐的共情来得恰如其分，而且有选择地用了更接地气的“抓狂”而不是“焦虑”，“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往往就是我享受人生最充分的时候，甚至连一些懒得尝试的事情都尝试了，比如花上整个晚上去自己烤一个戚风蛋糕。”

“你是说这种拖延是正常的？”

“脱离程度分析行为就像抛开剂量去谈毒性一样都是耍流氓。”学姐微笑，“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了，那不妨继续下去，让我了解你多一些。”

“那个……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了，你应该不会想……催眠我吧？”M小姐一下子有点结巴，看得出她忽然很紧张。

“放心，催眠技术的应用实际上在心理咨询过程中是相当谨慎甚至比较少见的。”学姐说着，欠身给她又倒了杯茶，“我们不妨从以下两个方向中挑一个，一是请你回忆一下你是对什么事情都会拖延，还是只针对特定的事，二是在目前你这个缺乏时间的情况下，让你最抓狂的那篇‘论文’是什么？”

M小姐端起茶杯，咕咚咚地灌了两大口。在接过学姐递来的纸巾时，她显得稍稍有点狼狈。

“那个……”擦掉嘴边的水渍以后，她毫无必要地扶了扶她的方框眼镜，然后清了清嗓子，“其实算不上特定的事情吧，很多事情我都会有意无意的拖延到最后，比如咱们的这次咨询。”她说。

我和小夏对视了一眼，大概是彼此都觉得M小姐的这个“比如”实在是毫无诚意。

“又如呢？”果不其然，学姐的问话随之跟上。

“开放式提问。”好学生小夏不失时机地在电脑上记下了这个关键词。

（五）始终保持中立性态度

“天然小姐，你养过宠物吗？”M小姐再次用问题回答了学姐的话，但她显然没期望学姐给她回答，只是稍停片刻就继续说下去，“我养过一只缅甸陆龟，就是那种不会游泳，只需要每天泡泡水晒晒太阳吃点蔬菜水果就能一直活下去的那种。”

两个房间里，一明两暗的三个听众都没有说话。毕竟，当来访者终于开始叙述的时候，倾听往往是最重要的事情。

“天然你知道吗，这种沉默的朋友其实蛮好的，很多时候比人，起码比男人好。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它说，而它就那样呆萌呆萌地看着你，不说话，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似乎什么都懂了。所以那一整个暑假，我就总喜欢在每天它在水盆里晒太阳的时候和它说说话，说到它不耐烦了开始伸长脖子挥动前爪蹬踢后爪试图沿着盆壁爬上来然后再一次次跌滑进水里的时候才把它拿出来擦干放回它的箱子里，渐渐地，这成了我的一种习惯……”M小姐把头靠在被有些人称作“佛洛依德榻”的沙发靠背上，声音有些沙哑，“可是天然，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学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而小夏则紧张得捏紧了拳头。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自认我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女人，但仅凭我那点浅薄的直觉，以及M小姐的那个“可是”，就已经清楚地告诉我发生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M小姐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下去，“在它来我家的那个秋天，它消失了。”

“消失了？”学姐问了一句，显然是觉得这个词有点匪夷所思。

“对，那天午后我如以往一样给它洗澡晒太阳，结果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天都黑了，水盆翻在我脚下，一地的水，而它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在水盆里泡了太久，不舒服，所以拼了命自己爬出来还把水盆打翻了。当时我很慌，身不由己地起来捡起水盆然后用拖把拖了地，在收拾好那一片狼藉之后就开始四处找它——桌子下面床下面沙发下面衣柜下面，通通没有。”

“靠不是该……”小夏冲口骂了句脏字，但看到我竖在唇边的手指和示意她安静听下去的眼神，她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天然，你或许会问，难道不该在第一时间沿着水渍看看它钻到了什么地方吗？是啊，我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来着，可是当时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先做了清理。唉，你知道我是一个人住的，所以诸如我的大衣柜和书柜之类的家具实在是搬不动挪不开，于是我在移开了那些我能搬动的家具之后，就只能趴在地上用手电照，一遍又一遍，就这样-一直找了半夜……当然，结果是没有。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该找个搬家公司的人来，给一点钱让他们帮我挪开那仅剩的一两件家具找找，可是后来我又想，它既然自己能钻进去，自然自己也能爬出来，况且移动家具的时候说不定还会伤到它，所以我就在房间各处都放了它喜欢的水果，等它自己爬出来……可惜，没有，直到那些水果蔬菜都发黑烂掉，直到天气都开始变冷，这只龟就仿佛蒸发了一样从我家里消失了。”M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始终没有请人来搬动家具，整整一年的时间，给了自己各种各样的理由——乌龟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没事的啦，我最近工作太忙等忙过这一段就找人来搬家具顺便做大扫除好过年啦，年前搬家的人工太贵不打折啦，它自己选择冬眠了搬动家具会打扰它，等到转年开春，我甚至开始说服自己说它根本就是一只得道的灵龟所以来陪了我几个月，缘分尽了就自己回洞府修炼去了……甚至到我两年后搬离了这栋房子时，新房主打电话说我大衣柜下面卡着个发臭的乌龟壳时我还在对自己这么说……可笑吧，愚蠢吧，可恶吧，哈哈……”

“不是我说这他妈的和那个自己打牌饿死孩子的没什么区别吧，大小都是条性命……”小夏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那架势仿佛要为了那只冤死的乌龟冲进单向透镜后面的那间叫做黄水晶的咨询室去暴揍这位正因为回忆往昔又哭又笑泪流满面的M小姐一顿才解气。

“淡定，小夏同学，坐好继续听。记得，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要始终保持……”我按着她的肩头，把这个怒气冲天的黑丝OL美少女按回到座椅上，再把那个用以记录的笔记本塞回她手里，看着她忿忿不平地在键盘上恶狠狠地敲下一行字：

“始终保持中立性态度。”

（六）认知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在你发现你的乌龟丢失的时候，除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之外，你始终是在说服自己的是‘它会是安全的’，是吗？”学姐一直等到M小姐平静下来之后才发问。

“是的。”她回答，“或者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它不会有事的。但是很可惜，怕什么来什么。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叫做墨菲定律。”

“你是说，你心里是害怕它出事的，所以才不停地安慰自己它没事？”学姐没有去纠正M小姐对于墨菲定律的不确切理解，而是很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点。

M小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学姐没有逼着她回答，反而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么，回头看看来这里咨询这件事。你或许也会找很多理由，比如要给学生补课或者家访，或者临时身体不舒服，又或者有一场电影的首映要看，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你有没有也在心里安慰自己什么？”

“嗯，我告诉自己，不管早去晚去，都不会改变这件事情的结果。”她仔细想了想，才说。

“那么，你心里是害怕‘这件事情’的结果发生改变的，是不是？”学姐的眼睛望向M小姐的脸，声音柔和。

“哪件事情？”M小姐躲开了学姐的目光。

“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但是没关系。和让你自己看清你的想法比起来，具体的事实真相本身反而并不是很重要，”学姐把眼神收回来，浅笑，“我有个同侪总是会说一句口头禅：心理医生不是侦探。”

“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们不是应该孜孜以求地试图从患者头脑里挖出真相吗？”M小姐皱了皱眉，“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心灵侦探来着。”

“哪怕对于同一件事情，所谓真相对于每个人来说也不一样，在我们看来，这取决于我们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或者说具体到同一个事物的认知，汝之甘饴可能是我之毒药，换句话说，现在我们坐在这里交流，要的不是我觉得，而是你觉得。”学姐说，“所以，M小姐，放轻松，至少对于你不想分享给我的隐私，我不会强行去挖掘。所以让我们不妨回到刚刚的话题上，事实上，你是担心这次咨询会对那件你知我不知的事情的结果发生改变的，而且，你并不觉得这种改变是好事，是不是？”

这次M小姐终于点了点头。

“伍凌姐，我有点晕，事实真相不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吗？”小夏抬起头问我，满脸迷惑，“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是吗？”

“如果戴了一副完全涂黑的眼镜来看呢？”我问。

“那把眼镜摘下去不就好了？”

“对啊，可前提是必须要让那个戴眼镜的人知道自己戴着墨镜才可以，不是吗？”我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小夏哦了一声，在键盘上敲下了“认知”两个字，然后她愣了愣，忽然问我，“伍凌姐，你说她害怕的是什么？是那些不良结果的发生？还是说……她实际上是害怕‘看到’那些Bad Endings？”

这句话让我忽然觉得这丫头孺子可教。

（七）解释技术

“害怕这些悲观结果发生，和害怕面对这些悲观结果，这两者不是一码事吗？”M小姐显然有些困惑。

“不大一样，如果是前者，你第一时间就会去找人移开柜子救你的乌龟了。”学姐说，“当然，我想，你还是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尽量避免，比如要是必须让你组织一次学生春游的话，你会仔细地想好其中的每个风险点，然后逐一去想办法规避。”

“当然我最先做的是说服上级不要组织春游或者至少不要让我带队。”M小姐叹了口气，“天然，你看过一部叫做《球状闪电》的科幻小说吗？那里面说，被球状闪电击中的人实际上是被量子化了，按照概率分布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地方，但是这种量子人不能被人观察到，一旦被观察，他们就会马上坍缩成一堆灰了。”

“嗯，这和你之前说的薛定谔的猫是类似的，不过我不知道那些量子人在观察者眼前坍缩成灰的同时，他们是否还是有一定的概率存在于别处，毕竟我不是学量子力学的也不是写科幻的，但的确，看到这个场景的观察者受到了心理冲击会很大。”学姐说，“你认为你去面对这些不好的结果的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坐实了这些结果，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会把事情变得更糟，所以你会选择逃避。但逃避到避无可避的时候，你还是不得不面对那些有时会因为你的逃避变得更糟糕的结果，从而变得更为内疚和自责？是不是？”

“是啊，没错，从那时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再也没有变过。无论我怎么做，都会带来最不好的结果，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我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M小姐的眼神一下子有些凝固，那里面原先的那些锋芒已经一点都看不见了，然后她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长长的叹息。

“嗯，或许你想的没错，这些坏结果可能真的有你的原因。”学姐并没有试图给这个女人任何安慰，这让旁观的小夏“啊这？”了一声。

我没说话，只是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M小姐，你是老师，所以应该参加过一些教育学理论的培训课程，”学姐迎着泪痕满面的M小姐那略带幽怨的眼神看过去，“所以，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说法，叫做罗森塔尔效应或者皮科马利翁效应？”

“就像《天龙八部》里的写的无崖子爱上了自己雕出的雕像那样？”M小姐满脸都是疑惑。

“嗯，对的，在原先的传说里，皮格马利翁因为爱上了自己的雕塑作品而最终使雕像活了活过来，当然具体到教学上就是指如果某个班师生双方都被告知彼此是优中选优的，那么这个班的整体成绩往往就会按照他们预想的显著提高。在社会心理学上，我们把这解释为人的期望于事情结果的正相关性，或者有个说法叫做‘自证性预言’。简单来说，人们先入为主的判断，无论其正确与否，都将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人们的行为，以至于进而影响这个判断最后真的实现……颇有些心想事成的意味，是不是？”学姐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M小姐。

“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内心认为这些事情会被我搞砸，所以……它们就真的被我搞砸了，无论我是不是拖延或者逃避？”那女人的身体开始轻轻摇晃，“这有点……唯心吧？”

“比起诅咒的说法是不是至少唯物一点？”学姐依然平静地看着她，“你或许读过《三体》，那你应该知道，那个用来毁灭星星的‘诅咒’其实也是有科学解释的，不是吗？当然，那些故事里的知识都不是我的专业，我只知道，人的心灵和思维是真的有自己的力量的。”

“所以诅咒我的是我自己，用我自己的心灵力量，是吗？”M小姐耸了耸肩，“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我的心灵的力量还真强大，只可惜完全是负面的，我始终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我经历的事情会有好结果，所以……嗯，我没救了。”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学姐摇了摇头，“每个人在面对那些不确定性的时候都会焦虑，而我们的天性是不希望自己在悬而未决中等待，始终受这种焦虑的折磨的。就像一些人说的，未知令人恐惧。所以，我们的大脑往往会催促自己给这种不确定性一个答案，从而简单粗暴地解决这种未知的折磨，甚至为此会不惜一切代价。而这种快速得出的答案，往往会是负面的，乃至最差的预期。M小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就像死刑犯熬到最后总是希望尽快给个痛快，一死百了？”M小姐说，“放低预期，至少就不会失落。总比抱了一炉热火却被兜头浇上一盆冰水来的好。”

“嗯……恭喜你答对了，应该给你点个赞。”学姐似乎有点走神，怔了一下，才朝她竖了竖大拇指，“相比没有收获，人们往往更害怕失去，因此，消极的答案往往才会最大程度消除这种焦虑。这样，如果结果是好的，自然很开心，如果结果不好，人们也会告诉自己‘喏，你看，我早就料到了’。”

“嗯，听起来很有道理。”M小姐点了点头，“我又学到了新的知识，至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了……虽然没什么帮助，一切都不会改变，我还是会坚持不懈地诅咒自己，直到……”

她迟疑了一下，而学姐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

“M小姐，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可能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你会去试试吗？”

“虽然我还是认为没有用，但是我愿意去试一试。”M小姐苦笑，“毕竟如你所说，我已经给了自己最差的答案，所以就没什么比这更差的了。”

这个答案让旁观者小夏啧了一声。

“这句话很不M小姐。”她托着腮，“她最开始是拒绝行动的，而且还充满了戒备。”

“这是专业的力量，不知你听没听过，这在心理咨询中叫做‘解释技术’，也就是用心理学理论来描述来访者的思想、情感或者行为的原因，解释一些抽象复杂的心理现象。从而来访者能跳出之前的牛角尖，换一个新的角度面对保守困扰的自己，往往在这个时候，变化就发生了。而且，这种技巧如果用得好，会大大加强来访者对咨询师的信任，特别是那种自尊水平低，不自信的来访者。” 我解释，“要知道，这或许是咨询技术中最复杂的几种之一，对咨询师的理论水平和咨询经验的要求很高，一个搞不好，就会变成照本宣科，适得其反。”

“云里雾里的，让我有点不明觉厉，看来伍凌姐你的解释技术用的就没有天然姐好，嘿嘿……哎呦我靠，伍凌你他妈的不得好死，疼死我了！”

在小夏记录下“解释技术”几个字的时候，我狠狠地在她后脑来了一记弹指神通。

（八）给出建议

“什么？继续诅咒我自己？”在学姐给出她的solution的时候，M小姐那双细长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这让她的整张脸型都有了些变化。

“对啊，只不过，把咒语换一换。”学姐把双手往下压了压，“从你的字典里删掉那些‘永远不会’，‘不可能’之类的词语，告诉自己，你能行。哪怕你心里不相信，也请至少有样学样地认真假装一下。”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作用，如果自己不相信的东西，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

“未必的，M小姐，虽然咱们可能都站过讲台，但是起码在心理学这个领域，我的知识要比你丰富不少，所以在我也可能比你更了解你的大脑是如何认知事物的。如果一句话在人的大脑中反复出现，大脑是会有一定概率把它认定为真实的，这其实是一种简单的催眠，当然也有个很low的名字叫……”

“哦，洗脑，操。”M小姐把话接了过来，不自主地爆了一句粗口，“我还是不相信这会有用……而且，太尴尬了。”

“不要紧，”学姐一脸云淡风轻，“反正你已经答应我会试一试，这就比什么也不做要好。如果实在觉得尴尬，你可以尝试给自己建立一个小号，假装现在被焦虑折磨的是你的一个比你幸运值高些的好朋友，然后尝试帮助她做些事情。”

“嗯，晓得了，除了变着花样给自己洗脑，还有吗？”M小姐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站起身，低头看着依然坐在转椅上的学姐，语气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还有第二点，从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开始，按照自己心里的第一反应对你面前的事情做反应，不管是直面它还是逃跑都行，总之按心里想的去做，莽上去或者逃跑，归根结底，两个字，从心。”

“原来你认为我即便选择莽上去，骨子里也是怂的，虽然这个玩笑不好笑，这倒是真符合我的个性。”这次M小姐笑了笑，“那么第三点呢？好像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总结的时候总会说三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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