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木千束從未想過所謂自己存在的痕跡會以這般醜陋的形式留存在自己本想好好珍惜的人身上。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瀧奈和她一起享受這秘境溫泉，本想好好放鬆一下身心，注意力卻完全無法從瀧奈的左肩移開。羊脂白的溫泉水浸泡了半道傷痕，卻還有大半暴露在氤氳之中，隔著迷茫霧氣千束仍覺得自己看得十分清楚。

扭曲、膨脹、內斂卻狂放的存在感，好似一頭蟄伏夜出的野獸在伺機而動，隨時準備將眼前人吞噬殆盡。她難以想像是要承受多強烈的苦痛才能讓這樣子的傷痕產生。

小心翼翼地探手觸碰瀧奈左肩上那怵目驚心的傷疤，略為粗糙和古怪的觸感與她認知中的瀧奈的皮膚本應有的光滑和彈性截然不同，她指尖的動作很輕，帶點虔誠的敬畏。

然而不管她如何放輕了力度，指尖接觸到疤痕的瞬間瀧奈的身子仍然是顯而易見地抖了下－－千束不確定是瀧奈真的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還是單純是她的觀察力實在太好－－但總之她像被電到般瞬間縮回了手，有些慌張地窺探瀧奈的反應。

當她凝神想要關注是不是真的連這麼輕度的接觸都會讓瀧奈感到不適，瀧奈泰然自若的模樣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像她全然不知道此刻在她背後的千束正在凝視、碰觸著什麼地方。

千束屏氣凝神，但以觀察力著稱的首席 Lycoris 什麼都沒看出來。

－－瀧奈越來越會隱瞞事情了，她意識到。千束忽然覺得心情有點複雜。

想當初瀧奈剛來到 Lyco Reco 的時候，她的喜怒哀樂是如何明顯，不管什麼想法都寫在臉上，非常好懂。即使顯得有些太直白，千束卻覺得無比坦率的瀧奈也十分可愛－－當然不是說學會隱藏自己某些情緒或反應的瀧奈就不可愛了，客觀來說那對瀧奈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只是千束卻無法克制地覺得有些寂寞。

就連面對自己，瀧奈都有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瀧奈並不希望她關注那道傷痕，但是……目光落在那囂張跋扈的存在上，千束咬緊下唇。

瀧奈可是個漂亮的女孩啊，還是個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這個疤痕在這裡，不是不管一字領或是露肩、露背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嗎？衣服的選擇會很受限，她明明還想讓瀧奈嘗試更多適合她的衣服的。

是因為自己，才限縮了瀧奈的可能性嗎？

「瀧奈，這個……會消失嗎？」千束萬分介意。

「山岸醫生說不會完全消失。」而當事人倒是顯得不甚在意的模樣，「不過腫起來的地方之後應該可以讓它消退，顏色也會比較淡。」

「……那就好。」

既然是山岸醫生說的，那應該可以相信吧。雖然瀧奈大概不用她操心，但千束仍打定主意要督促瀧奈多照護傷口。

目光依然緊盯著那紫紅色皮膚，或許是瀧奈將頭髮整個盤上去的緣故，少了烏黑髮絲的遮掩，那道豔彩在瀧奈白皙的皮膚上對比相當強烈。鬼使神差地，她又一次伸手，輕撫上那顏色。

指腹貼著疤痕以鎖骨作為起點，一滴一點地往後漫步，路過肩頸正上方－－從肥厚型疤痕增生的樣貌來看，這無疑是被那條救命索摩擦著崁入最深的地方－－然後再往後、往下溜到有著擦傷痕跡的肩胛骨上。

瀧奈沉默著，沒有對她的貿然進犯給予任何反應，千束忽然感覺自己聽見了那天晚上瀧奈淒厲而隱忍的尖叫。她猛地縮回手，過度用力地摩搓指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指尖留有鮮血的黏膩，但沒有，她的指腹上只有滑溜的溫泉水。

她瞪著那淺白色，呼吸窒礙難行。

偶爾，只是偶爾。她會夢見瀧奈並沒有成功拉住那條細繩，而她就這樣隨著繩段墜落，直直落入那無盡的虛空之中。廣闊、空無一物，像是個無底洞。她不斷往下掉，沒有盡頭，也看不到終點。但不管是摔落本身抑或是對死亡的恐懼，都不是她最害怕的部分，能讓她驚醒的橋段往往是在她開始墜落後，瀧奈那驚恐跟懊悔參雜的驚叫迴盪整個視野。

千束！千束－－！

「千束！」

回神，才發現瀧奈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了身，正使勁搖晃著她的身子，鳶紫色的眸中映著滿滿的擔憂。見千束終於回神，瀧奈才稍稍放鬆地呼出一口氣。

「……泡太久了嗎？妳的臉色很差。」

沉默地搖搖頭，空氣安靜地灼人。沒有人再開口，相對無言隨著霧氣在池中蔓延，被無節制地增長放大，千束注視著瀧奈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抿唇。

千束一直把自己當作提燈人，手中勾盞燈，替身邊的人照亮他們的腳邊，告訴他們，你們還有更多選擇，不用侷限在那微光之中。當瀧奈來到她的生命中時，她一如既往地拋出那盞燈的光芒，替瀧奈點亮了她以為不存在的道路。

妳還有其他選擇，不要怕。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在帶領著瀧奈，引導她向前，陪伴她摸索這世界的可能性。

直到獨自蹲伏在無光中，自顧自想要放棄，迎接她早知道會到來的終點，瀧奈卻將燈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衝著她吼叫，妳現在就想要放棄還嫌太早。

妳還有時間，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不准現在就擅自把一切畫上句點。

曾以為自己孑然一身，回首才發現早有人站在身邊。

目光落在瀧奈帶著困惑的眼底，千束微微傾身，雙臂緩慢交疊、扣上瀧奈後頸，然後一點一點地，將瀧奈摟進懷裡。瀧奈有些吃驚，身體僵硬著，不知道該往哪裡擺的雙手在遲疑後小心地落在了千束的肩頭。

「千、千束？」

瀧奈從不曾向她提起這道疤，要不是偶然望見，瀧奈如常的模樣幾乎讓她誤以為自己當天目擊到的景象只是幻覺。即使承受著這樣的疼痛也沒有打算放開手，在她心裡自己肯定很重要吧。

她不會道歉，瀧奈也不會希望她道歉，她該說的絕對不是對不起。

「…..謝謝。」

謝謝妳拼命拉住我、謝謝妳為了我四處奔波、謝謝妳拚了命地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上。

謝謝妳……讓我有機會跟自己的未來和解。

「……是我自己做的決定，不用道謝。」

瀧奈仍舊僵著身體，她彆扭地歪頭看著那埋在自己肩窩的白金色腦袋，良久，才將手掌心覆了上去，溫柔地揉了揉，「……已經沒事了。」

不用再擔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不用再恐懼自己一覺不醒、不用再謹慎地和他人保持距離。

都結束了。

加倍用力地摟緊瀧奈，像要把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千束將鼻尖蹭在瀧奈帶著鼠尾草香的髮絲間，大口吸氣，屏息，鼻腔酸澀。瀧奈一下又一下、規律地輕撫著懷中人的頭，而千束最終幾乎是虔誠地悄悄吻在那並不討喜的疤痕上。

「瀧奈，明天去約會吧。」

「……好？」

我有好多想跟妳說的話。

那些原本以為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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