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途中‧百年一夢　　

幕間Ⅲ：固執

　　遭光明神殿通緝的第七十年，艾黛爾賈特藏身帝國邊境，佔用了廢棄的瞭望塔當作據點。

　　這天，艾黛爾賈特繼續進行靈魂實驗。

　　「……又失敗了。」

　　結果出來，她不帶情緒地陳述事實，回到桌前提筆記錄。

　　「第五千三百一十四次實驗，以沙羅果為媒合劑也行不通，成品沒有修補靈魂碎片，反而造成反效……」

　　寫到這裡，血液湧上喉頭，艾黛爾賈特低頭捂嘴猛咳，將手帕染成一片深紅。

　　她分割自己的靈魂，加進剛做好的「靈魂修補液」裡測試效果，結果靈魂碎片被扯離世界，連帶影響作為媒介的肉體，內臟被絞得粉碎。

　　幸好黑暗眷屬的肉體會自動再生，就是劇痛無法避免。

　　實驗做了五千三百一十四次，艾黛爾賈特經歷過比這次更痛的，此刻眼中仍是泛起淚水。

　　好疼……

　　艾黛爾賈特全身冷汗直流，閉眼大口喘息，設法藉由思考轉移注意力。

　　除了研究和實驗，她只會想「貝雷絲‧艾斯納」的事。

　　她的老師，她的伴侶，她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

　　為什麼……會失去呢？

　　實驗失敗了五千多次，艾黛爾賈特有時候消沉得想直接碎掉，反正萬物都有壽盡的一刻。

　　支撐她繼續堅持下去的東西是，或許能再次見到老師的一絲希望。

　　這一絲希望，總能瞬間將她從泥淖底層拉上水面呼吸。

　　艾黛爾賈特握緊從不離身的神聖掛墜，試圖感受裡面殘存的老師靈魂。

　　聖騎士終極技能「靈魂守護」，能切割聖騎士自身靈魂為護盾、替守護對象承受所有傷害，代價除了傷害本身，還有靈魂遭到切割後、肉體連帶崩解壞死的劇烈疼痛。

　　自己光是靈魂碎片被短暫拉扯、內臟破碎都疼得要命了，老師當年又是如何忍受那足以毀滅理智的巨大疼痛？

　　「如果我……」

　　處於疼痛中的艾黛爾賈特並未瘋狂，她現在已經擅長忍耐了。

　　「……有能力保護妳……的話……」

　　破損的內臟修復完畢，艾黛爾賈特停住無用的假設，拿著手帕抹去唇角鮮血，以魔法去除髒污，繼續書寫筆記。

　　接著，她整理好實驗用具，離開研究室，依過去作為皇女的習慣沐浴更衣，坐到臥室桌前提筆寫信。

　　艾黛爾賈特每天晚上會寫一封信給貝雷絲。

　　內容是交代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她每天大部分時間不是讀文獻、做實驗就是準備材料，卻總是能寫下許多想告訴老師的事。

　　若將心中所想全數寫完，幾疊紙都不夠用，因此她規定自己，每天最多只寫三張。

　　寫完今天的信，等墨水乾透，艾黛爾賈特將信紙整齊折好、放進灑有香水的信封，交給負責送信的使魔。

　　這隻使魔是以她過去從破殼養到壽終的一隻白隼做成的，以前幫忙遞送大量情書給老師。

　　艾黛爾賈特將信筒綁到眼冒紅光的白隼腳上，它卻遲遲沒有展翅飛行，跟生前感到疑惑的時候一樣，歪著腦袋與主人對看。

　　因為收件人已經逝世了，它不曉得該把信件送去哪裡，需要主人進一步指示。

　　沒有人比艾黛爾賈特更清楚貝雷絲離開的事實。

　　過了一會，艾黛爾賈特默默解下信筒，把今天的信收進一個放了許多信封的箱子裡。

　　她知道信送不出去，仍然保持每晚寫信和寄信的習慣，盼望某天信使會突然展開翅膀，為她展示一個機率渺茫的奇蹟。

　　數天後，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艾黛爾賈特提早結束實驗。

　　她遇上實驗瓶頸，浪費了一堆基底材料，決定出門補充，順便尋找新的思路。

　　艾黛爾賈特走到最近常常採買藥材的純樸村莊附近，嗅到一股不妙的死亡氣味。

　　熱風還送來不遠處的噪音，似乎有許多人在叫囂和打鬥。

　　艾黛爾賈特停住腳步，片刻後，一連串驚慌失措的足音漸漸靠近。

　　眼前出現一群帶著孩子的女性，她們像是剛從險境逃脫，邊跑邊對她大喊。

　　「藥師大人！快逃！」「怪物在村裡殺人！」

　　怪物？

　　艾黛爾賈特思考兩秒，動身前去查看。

　　村裡滿地都是血淋淋的屍體，確實有頭「怪物」在村中大肆破壞──那光滑堅固的外殼和破壞力強大的利爪並非自然產物，而是有人精心設計的成品。

　　沒想到會在這裡撞見神王時代的自動化兵器──「戰鬥人偶」。

　　艾黛爾賈特在手中凝聚了一支魔力之箭，朝「怪物」猛然一扔，紫黑色利矢瞬間斬飛它高速揮動的畸形手臂，解救了差點被怪物斷頭的村民。

　　艾黛爾賈特想要了解「魔素」如何讓「戰鬥人偶」靈活運作。

　　她拆過無數個利用魔素為動力的現代人偶，都沒有收穫，此時遇到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二話不說攻擊戰鬥人偶，準備將它帶回去拆開研究。

　　剛用魔力火焰爆破了戰鬥人偶的腿部關節，一股黑暗氣息悄悄從背後靠近她。

　　艾黛爾賈特頭也不回，往後扔出的一道黑色火焰，準確落到驅使戰鬥人偶的白袍法師身上，燒得對方痛叫不已、邊被火舌啃噬邊舉杖施展降雨術。

　　烏雲迅速聚集到人們頭上，不久，天空下起傾盆大雨，熄滅了遍佈村莊的惡火，卻澆不掉不斷灼燒白袍法師的猙獰黑焰。

　　這時，流著血的憤怒村民們怒吼著一擁而上，亂刀殺死了無故奪走親友性命的白袍法師，在大雨中哭叫著報了仇。

　　白袍法師喪命後，戰鬥人偶也靜止不動了。

　　看來是遠端操控型的。

　　趕在村民們反應過來前，艾黛爾賈特快速拆下戰鬥人偶的人造魔核帶走。

　　這是最關鍵的部件，必須優先解析，其他構造可以之後慢慢研究。

　　她沒跟任何村民說話，靜靜轉身離開這群傷心哭泣的人們。

　　一週後，村民們處理完後事，推著木板車為艾黛爾賈特送來大量藥材、半年份乾糧，以及她先取走核心部件的戰鬥人偶。

　　艾黛爾賈特淡淡拒絕他們的道謝和糧食，收下能夠加快研究的藥材和戰鬥人偶。

　　她不願浪費時間交際，只想趕快讓老師回到身邊。

　　在「魔素」與「人偶」方面的研究，艾黛爾賈特有了大幅進展，她試著用拆解的戰鬥人偶為材料做了一副結合兩者的素體，切割自己的靈魂放入其中。

　　……實驗結果是失敗的，但是過程令人激動，有那麼一瞬間，艾黛爾賈特成功控制素體動了動手指。

　　這場實驗證明，利用素體復活老師是可行的。

　　知道自己有可能成功，艾黛爾賈特實在太興奮，當晚寫信不小心多寫了三張，乾脆追加到三十張。

　　就算追加三百張紙、三千張紙也不夠寫，她想跟老師說的話，可是多到一百年都說不完……

　　儘管在那天之後，艾黛爾賈特又花費將近二十年，不曉得吐了多少血才完成靈魂研究，肉體的疼痛還是避不掉，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苦了。

　　◆

　　摩爾菲斯，荒野地帶。

　　偏僻小鎮的旅店傍晚迎來一組奇妙客人，穿著傭兵服的少女負責辦理入住手續，而她稱為「老師」的黑袍蒙面法師緊跟身後。

　　那名少女買了些食物，引導一聲不吭的老師回房去了。

　　店主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實在對她們太好奇，趁送熱水的時候偷偷貼在門外聽了一會，結果什麼也沒聽見。

　　當然聽不見，因為艾黛爾賈特早已設下結界。

　　「素體……沒有任何異常。」

　　用雙手和魔力仔細檢查完貝雷絲的素體，艾黛爾賈特盯著她爬起身穿衣服的動作，慢吞吞地說：「靈魂內部就沒辦法檢查了……妳會瞞著我嗎？」

　　貝雷絲扣上衣服：「瞞妳什麼？」

　　艾黛爾賈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追問：「妳有沒有想起以前的事？」

　　貝雷絲臉頰微紅，轉開視線：「我……不確定。」

　　「妳對我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艾黛爾賈特伸手捧住她臉頰，強迫她正視自己。「告訴我，妳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百年前帝國第四皇女的嬌軟與艷麗閃過腦海，貝雷絲心跳猛然加速，魔素在體內高速疾走。

　　少女貝雷絲原本就在暗戀自己的老師了，之前無意間窺見她在聖騎士記憶中狂熱承歡的誘人姿態、趁她睡著偷偷親她，這時又被本人當面逼問……

　　貝雷絲很想保持沉默，不過艾黛爾賈特不給機會，湊近她面前施加壓力：「貝、雷、絲。」

　　貝雷絲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起了多少，可以確定的是，艾黛爾賈特當下對她而言，既是尊敬的老師，也是渴望保護的對象。

　　「我想起了……一些畫面。」

　　貝雷絲誠實回答，而艾黛爾賈特迫不及待追問：「什麼畫面？」

　　貝雷絲壓低聲音說：「我跟妳在床上……」

　　艾黛爾賈特猛然捂住她的嘴，從耳根紅到脖子，又羞又怒地小聲喊道：「妳就想起了那個！？」

　　貝雷絲不能出聲，只好無辜地點了點頭。

　　艾黛爾賈特稍微冷靜下來：「真的？沒有其他的？」

　　貝雷絲認真回想，再點了點頭。

　　艾黛爾賈特紅著臉鬆手，無奈扶額：「吸收好幾個魔神解開的記憶封印，只想起床事？」

　　「對不起。」貝雷絲馬上道歉。

　　「妳道什麼歉？」艾黛爾賈特看著還沒完全恢復記憶的貝雷絲，輕輕嘆了口氣，小聲嘀咕。「會先想起那個也沒辦法，畢竟我們以前根本是不分晝夜地……」

　　貝雷絲豎著耳朵聽，艾黛爾賈特卻沒說完，一臉不知該怎麼辦的表情和她對望：「貝雷絲，以妳現在的狀況，我好像不該說太多。」

　　「我不是小孩。」貝雷絲立刻為自己辯駁。

　　「我知道，我指的不是年齡……」

　　艾黛爾賈特站直身子，有所顧慮地後退兩步。

　　「我是在想，妳其實不需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妳可以有更好的發展。」

　　「不，我需要。」

　　貝雷絲邊說邊朝艾黛爾賈特伸出手，少女的身體剎那間轉變為成熟女性。

　　恢復百年前聖騎士的姿態，貝雷絲握住艾黛爾賈特尺寸比她小的手掌，沉穩地重複。

　　「我需要妳，老師。」

　　最後的稱呼再度提醒艾黛爾賈特，此時不願鬆手的貝雷絲，心智方面並不完全是百年前那位聖騎士。

　　而艾黛爾賈特也不再是當年驕矜自滿、意氣風發的帝國第四皇女。

　　但當貝雷絲模仿零碎浮現的記憶片段單膝下跪，低頭往艾黛爾賈特手背落下一吻時──

　　她不由自主閉上眼睛，流下了釋然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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